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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悟已往莽撞之不谏,知来者谨慎之可追 ...

  •   香芪平复好心情,来到谭氏房中请辞,“此次来贵府探望姨母,多亏大娘子照拂,叨扰已久,如今该回去向阿娘报平安。”

      谭氏道:“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何妨再留些时日,与你姨母作伴?”

      香芪道:“多谢娘子,我在府上叨扰已久,害娘子破费许多,岂能再给娘子添麻烦?”

      谭氏道:“昨日我向一位女先生递了拜帖,请她过来教你们几个读书写字,三日后人就来了,你们姊妹几个年纪相当,一处玩耍岂不正好?”

      香芪犹疑了,话已到嘴边,如何咽回去呢?

      恰好冯少扬进得屋来,香芪连忙垂低了头。

      谭氏道:“小乙,你妹妹说要回祁州去,你快劝劝她。”

      少扬道:“不许走,我会亲自写信给邹姨,让你在我家多住些时日。除非邹姨来要人,不然不放你走。”

      “可我闲不住,想做些针线活,又担心打扰姨妈养病。” 香芪面上火烧一般,这些火焰蔓延到了耳朵里,使得她听不太真切自己的声音。藏了许久的窘迫,终于要拿出来见人,她心想,也好,这一天总要来的,早来总好过晚来。许久之后,她常常感激今天的自己用于跨出了第一步。

      谭氏叹道:“真是个孝顺的丫头!”至于针线活,她不可能让香芪做,否则岂不把亲戚家的小孩当长工使?

      少扬道:“这好办,就叫丫头搬到嗣音馆去,她们几个小孩一起,也自在些。”少扬叫过巧蔘,“跟梅姨说,叫妹妹住到嗣音馆去,跟红豆一起住。”

      香芪一时愣在原地。少扬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从荷囊中取出两吊钱,用帕子包好递给香芪,“女孩家一定要挺胸抬头,不然将来成了驼背,没人要。”

      香芪依旧不敢直视少扬。少扬便假意轻叹一气,“丫头成天低头走路,可惜了这一副好相貌。前几日易家的小公子来,隔着月洞门瞧见你,还说我们家怎么又多了个神仙似的妹妹。”

      香芪闻言,果然轻快许多。少扬乘胜追击,“笑起来真好看,下次不许提回家的事了,哪有做客只住两三天的道理,不然表兄不高兴了。”

      是夜,香芪住在嗣音馆。半夜,她醒来之后,开始在院子里散步。院子里遍植蔷薇,微风过处,把每一处角落都镀了一层幽香。香芪绣着那些蔷薇,闻着四处的虫鸣,心想,她怎么会有今天呢?天底下怎么会有谭氏这样的好心人?这种从未有过的舒适感,比她梦里的还要强百倍。

      忽然,她听到明化的房间里传来一声叹气,心想,这位姊姊似乎有烦心事,下次得空了,定要安慰她一番。

      一年前,明化跟着一大家子挤在一个院落里,十几口人总有人弄出些响动,总也不得片刻安眠。本来以为搬到大院子里,会结束从前的噩梦,没想到今晚注定要失眠了。隔壁那个疯婆子,半夜不好好睡觉,竟然跑到院子里玩?不知不觉,她的枕边一凉,原来她又哭了。

      冯明化八岁那年的一天早上,唐氏出门办事,临走前嘱咐女儿盖上被子好好休息。不多时,祖母叫醒明化,说家里等会祭祖,小女孩若是看到,将来嫁不出去。

      易家是城中富户,宅子又大又漂亮,家里有个比明化大一岁的小祖宗,生得眉清目秀,惹人喜爱,要不是顾忌易家有个恶女,明化真想时常与他耍作一处。

      进了门,有个老夫子正在给易小公子念经。冯明化听了,咯咯笑了起来,夫子瞪了她一眼,明化便拘谨了起来。她觉得身上有点冷,见榻上有个毛毯,便坐下来将蜷在毯子里。

      不多时,夫子眨了一下眼。这一眨不要紧,上下眼皮顿时像热恋中的情人,似乎尝到了幽会的甜头,想紧紧抱在一起,再也不分开。紧接着,他们如愿以偿。

      明化见状,心想这老夫子拿了银子不做事,便想拿个鸡毛掸子去挠他。千欢连忙制止,“他困了就让他睡吧。”说完他的目光停在空空如也的酒杯上。

      书上说得果然没错,一杯葡萄佳酿就足以令人昏昏欲睡。春色如许,虫鸣莺唱,他怎么甘心听一个老头子聒噪呢?

      明化见他嘴边挂着浅浅的笑意,心想,他果然喜欢我。“阿兄,他拿了钱偷奸耍滑,为什么不让我叫醒他?”因为……因为你喜欢我,想跟我独处对吗?

      “他年纪大了,挣点小钱不容易,就让他睡吧。”

      “不会耽误你考状元吗?”

      “我又不考状元。”

      “你为何不考状元呢?”是想跟我一起长相厮守吗?来日方长,并不急于一时呀。

      千欢反问:“我为何要考状元?”

      这倒把明化难住了,易家这么有钱,有钱人家的男丁,哪个不想建功立业?明化就问:“那你是想跟伯父学做生意吗?”

      “我什么都不想干,就想一个人静静待着。”

      明化劝道:“你这么没有志向吗?你身为男子汉,怎么能这么没出息?”

      千欢凝眉不语,良久才呢喃道:“一定得有出息吗?”

      明化道:“当然啊,你要是没出息,你将来怎么娶媳妇?”

      千欢又道:“我为什么要娶媳妇?”

      明化惊了一呆,她每天都来找千欢玩,他竟然一点想法都没有吗?“你不娶媳妇,怎么生孩子?”

      “为什么要生孩子?”

      这时,易南荇掀帘而入,劈头给了明化一巴掌,“你也配教我弟弟?”她每□□夕相处的亲弟弟,竟然被一个如此寒碜的小丫头教训,简直是太把自己当回事。

      千欢连忙拉住堂姊,“姊姊,无论怎样,你都不能伸手打人。”

      明化被扇得眼冒金星,刚想说点什么,另一巴掌已经扇了过来。六岁的脸庞何等稚嫩,十三岁的巴掌何等粗蛮,八岁的男童何等单薄。

      千欢的母亲纪氏闻声而来,挡住了第四个耳光,又带明化去了医馆,并亲自登门致歉。

      唐氏见女儿整张脸都肿了起来,眼睛更是像个桃子,顿时心如刀绞。自开春以来,女儿连续烧了一个月,整个人瘦了一圈,远近的医师个个束手无策。婆婆几次劝她带女儿回娘家小住,她只得向丈夫告状,岂料丈夫竟然站在婆婆那边,她于是只好将孩子带回了娘家。很快,娘家兄弟亲自雇马车将她们母女二人送回了冯宅。为了问诊,求药,买冰,唐氏几乎散尽家财,心力交瘁。这天一大早,唐氏出门找人借钱,可怜女儿一个人在家,被亲祖母哄去外边玩。她咬牙看着不远处的少扬,恨不能拿把刀找丈夫、婆婆和纪氏拼命,当然,当务之急是找易家的小娼妇。

      冯叔沅见妻子抄起棍子就往外走,连忙追了出去,拽着唐氏的头发就往回拉。其余人则是将纪氏拽了回去。

      明化六岁之前的记忆都已模糊,只留下了一两个片段,从这天起,她的记忆开始连贯起来,之后的每件事都印在脑海里。她从易家哭到医馆,从医馆哭到自己的床上,最后嗓子都哑了,即便想哭也发不出声音来。第二天,她不再发烧。从那之后,身子骨也结实起来。

      第三天,易南荇和她的母亲先后发烧,并在一月之内相继离世。

      易家母女离去的第二年,有人辗转听到唐氏到处求医的事,便将此事告知了易家——无论是卖个人情,还是看个热闹,都不亏。

      易家从上到下,一百三十几口人云淡风轻,无一人打算去冯家发难。很快,众人将目光挪至易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易千欢身上。“易小公子,你的命真是大,你姊姊被人过了病气,你竟然好好的,可见福大命大。”

      易千欢讷讷地笑了一下。有人逗他,“易小公子,难道你不记得你姊姊了?”

      纪氏道:“瞎说,我儿子这么聪明,怎会不记得他姊姊?昨天还给他婶娘上了一炷香呢!你们没见他伤心着吗?”

      众人散去后,易千欢问纪氏,“阿娘,我还有个姊姊?”

      “是啊,南荇,很泼辣的那个,你不记得了吗?”

      “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那时你还小,怎么会记得呀?”

      “姊姊和婶娘真的被冯家的小丫头传染了吗?”

      “谁知道呢?反正不与我们相干。”

      又有好事者将易家人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告诉了唐氏。唐氏便对女儿道:“易家那个小贱人伤天害理,母女一起给阎王爷收了,连个坟头都没有。你放心,要是易家人敢多说什么,阎王爷自然还会出手。”

      “谁?”明化指自己的鼻子,“跟我有关吗?”

      自受辱之日起,冯明化便少言寡语,平日里也不出门,得了空就往被窝钻。很多次,冯明化开口说话之前,便会想起那三记耳光。很多个夜晚,她总能梦见易南荇扇她,并向她索命。后来,她又梦见祖母扇她,父亲扇她,笑敏扇她。因此,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她就睡不着。

      冯家请的女先生叫蔗姑,就在嗣音馆拾掇了一间耳房充作书房。香芪甫一进入书房,见里边坐着十几个女孩子,其中一个丰润少女身着藕合纱衫,神情娴静,体态优雅,她不禁看呆了,那不就是当日给她包子和铜钱的少女吗?

      冯明化见香芪的目光中充满崇拜,朝她礼貌一笑,心想,这穷丫头必定被我的美貌所折服,她虽是乡下人,生得倒是有鼻子有眼的。

      “姊姊好。”

      冯明化略皱了皱眉,除了冯明原,她在府中年岁最小,何曾被人叫过姊姊,“妹妹哪年的?”

      “开化三年。”

      “几月生日?”

      “七月。”

      “那我确实是姊姊了,我开化二年二月生的,比你大半岁,妹妹,欢迎你来我家作客。”

      香芪的眼神有一丝闪躲,“姊姊,你人真好。”

      冯明化觉得“姊姊”二字有些刺耳,“叫我明化就好。”一边说,一边思考香芪脸上的那一瞬变幻。不多时,才意识到她竟比这丫头大了一岁半,足足五百多天,这让她十分不悦。不过乡下人成天晒日头老得快,她生活富足保养得宜,自然比香芪看着更嫩,思及此她心中微微一乐,面上并不表。

      “你长得好漂亮,心地也善良,我有见贤思齐的目标了。”

      明化心想,虽然是穷人家的丫头,但却难得识货,“我挺羡慕你的,你有思齐的目标,不像我,我都不知道找谁去思齐。”

      香芪心想,这种骄傲的底气,大概一辈子与她无缘了,当下连连夸赞,“你太优秀了!”

      明化谦虚道:“都是运气,投胎投对了而已。”她心下疑惑,“是谭娘子叫你过来的么?”

      “对,谭娘子心肠好,叫我过来跟姊妹们一起认字。”

      外头响起沉钝的步子,明化道:“笑敏来了。”

      先进来的却是红豆和明原。紧接着,一张令人十分舒适的笑脸映入眼帘,“昨天姑母说给我请女先生,我心想,我一个人上课的话,未免太奢侈了,就让姑母把你们几个找来,又从外头找了几个人来分担束脩。”又对香芪道,“我觉得你应该挺想读书的,就让姑母把你也叫来。”

      香芪自是感激一笑。

      明化心想,这不要脸的狗东西,吃我的喝我的住我的,束脩也是我出,还想卖我人情。“你都没掏钱,好意思说奢侈?”

      笑敏道:“这不有人帮我掏嘛。”

      明化道:“那你记得还。”

      “一定!”笑敏笑得没心没肺,把明化气得心堵。

      香芪小声问道:“敏娘,束脩多少?”

      笑敏道:“人家让我还,又没让你还,将来整个冯宅的家产都是你冯乙兄的,他怎么会让你还钱呢?”

      明化的指甲嵌进肉里,暗暗起誓,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届时,你必千人骑,万人跨,生子世世为奴,生女代代为娼[4]。

      这种白吃白住白听课的滋味,令香芪深感不安。笑敏见状,附耳小声道:“束脩都让外边的人摊了,我们只出个场地。”

      原来屋子里脸生的女孩都是笑敏请来的。香芪的内疚感顿时减轻了许多,心想,难怪谭氏十分喜爱笑敏,这样聪明的女孩,谁不喜欢呢?

      外边来的女孩子听着她们三个的言语,心中各有思量,她们都觉得香芪说话很有水平,一时都想与之结交。

      王巧凫问邹香芪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邹香芪,暗香的香,草药黄芪的芪。”

      “你长得好漂亮啊,我如果是男的,真想把你娶回家。”王巧凫一向直来直往,对于顺眼之人,她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喜爱,对于讨厌的人,她也会把嫌弃写在脸上。

      香芪道:“谢谢你,你更漂亮,头发卷卷的,脸上红扑扑的,像个寿桃一样,怎么看怎么舒服。”

      王巧凫最讨厌的就是这一头卷发,怎么也捋不直。

      不多时,蔗姑走了进来,“各位小娘子,你们在纸上写几个字,可以是自己的名字,也可以是别的,我考察一下你们的底子。” 说完见谭氏在外边,于是出来寒暄,大致问一下女孩们的来头,识字情况。

      香芪心中一慌,头一回上课,她没来得及准备纸笔,再扭头看别人,竟都带了纸笔。王巧凫注意到她的动静,便递给她一份纸笔,轻声道:“拿去用吧,我有多的。”

      “谢谢你,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岂料王巧凫竟有些不悦,香芪的声音本就不小,她又刻意提高了音量,以致于整个屋子都能听见,这样所有人都知道她借给香芪纸笔的事了。一则,她不想引人注目,更何况她是来“作客”的,理应安静一些;二则,她很讨厌“善良”这个词,这不仅意味着吃亏,也意味着将软肋暴露给别人,可以选择的话,她并不成为善良之人,只是看在香芪说话好听的份上,偶施举手之劳;三则,她有点讨厌声音大的人,跟这样的人随便交流点什么东西,都有泄漏的风险。短短一次交锋,她认定香芪并非同道之人,决心离她远些。

      两人的一举一动,全落在明化的眼里,明化不仅看出王巧凫讨厌自己的卷发,也看出她内敛不张扬,不喜欢“善良”这个词。

      香芪连忙提笔,在纸上快速写道:“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写完后加上落款,“阍”是生僻字,这一句最能体现她的水平。

      冯明化写道:“宁静以致远,淡薄以明志。”她的乳名“阿宁”是一位四品大官从这句诗当中取的,她非常喜欢,短短十字,道尽她平生之志。

      阳红豆写的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其余人则都是写自己的名字。

      蔗姑将十几张纸收上来,一一细看,她不禁感叹,小小商贩之家,竟有三个会读诗写字的女孩,其中一个竟还是簪花小楷,颇有些功底。

      蔗姑先后夸了阳红豆和冯明化的,而后念香芪的字,“李白的诗,很好。”

      “夫子,这是王勃的《滕王阁序》。”感受到房内十几双眼睛尽数聚于一己之身,香芪既紧张,又开心。

      众人把眼光停留在香芪身上时,唯有明化将目光转移到蔗姑身上,因为香芪的一颦一笑,尽在她掌握之中,而蔗姑的万千思绪,更值得她期待。只见蔗姑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愧和难堪。明化朝香芪竖起大拇指,将她的注意力转移。

      出师之前,蔗姑曾向恩师请教过,如果有学生拆台,将如何应对。夫子道,下策是承认自己学艺不精,认错并表彰学生;中策是佯装不闻,继续授课;上策是将过错推到学生身上,并拉拢其他学生,一起向始作俑者施威。蔗姑问恩师是否将上下策故意说反,恩师笑而不语。

      彼时,她青春年少,不知尊严为何物,只觉得恩师太过世俗。但凡有人指出她的错漏,她必定纳头便拜。如今,人到中年,于三尺讲堂被一个孩童指出错漏,在十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方才明白,人越大竟然越爱惜脸面。

      蔗姑压下心中的不安,“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女娃,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慧根,能找到夫子的错漏,来日你必定前程远大!”

      整整一个时辰,香芪都晕乎乎的,前程远大,聪明伶俐,如此慧根,这些词藻像清冽的山泉一样,一遍遍抚慰她的心灵。

      散学后,蔗姑叫住香芪,“邹小娘子,你留下来打扫一下。”

      其余诸人走出耳房。王巧凫私语道:“夫子留下她作甚?”

      明化心想,此女不是省油灯,惯会明知故问。不过,她不会站出来抢答,如果没人答话,相信此女一定会自问自答。如果她们实在不知夫子为何留下香芪,届时她再循循善诱。

      笑敏道:“她让夫子出糗,夫子岂肯罢休。”

      明化心想,很好,有鱼上钩。

      周鹭霜有些不解,“香芪指正夫子的错漏,夫子夸她聪慧伶俐,将她留下来难道不是要鼓励她?”

      笑敏道:“你太天真了!”

      周鹭霜不懂便问,“为什么?”

      笑敏道:“夫子那话看似在夸她,实则在捧杀[2]她,一是鼓励她日后继续闯祸,二则激发我们的嫉恨,希望借我们的手去对付香芪。”

      明化原只解读出第一层含义,不曾想夫子还有借刀杀人之意,当下暗想,笑敏出身农户,断然不懂这些,定是谭氏教她的。当下十分不爽,怨谭氏有所偏私,不教自家孩子,倒去教外人。

      红豆道:“你是不是想多了?”

      明化心道,快点狗咬狗!

      笑敏道:“是你想少了。台下十双眼睛瞪着她,她只要承认错误,我们便会质疑她。一个时辰后,此事会传到大人那里,三日之后,传出冯宅。一个月后,她的舅姑、丈夫和儿女便会得知她的糗事。以后,她还怎么以先生的身份在舅姑面前自居,又怎么让儿女信服,让我们尊敬?”

      有几人纷纷点头,表示赞赏。

      红豆道:“怎么激发我们的嫉恨啊?”

      笑敏道:“她把香芪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有些个小心眼的听了,必定不服,去给香芪下绊子。”

      明化心想,贼喊捉贼,你就是那个小心眼的人。

      红豆道:“这都是你臆测的吧?”

      明化心想,快装傻,赶紧装傻,装得天真无邪。

      笑敏便找同盟,“明化,红豆说这都是我臆测的。”

      “我也觉得是你臆测的,哪有你说得这么险恶。”明化希望激化笑敏那股好为人师的冲动。

      “这世上最好的报仇方式,就是借刀杀人。你们啊,就是太年轻了,不懂这世间险恶。我敢保证,夫子一定会继续夸香芪,并且贬低我们,直到有人坐不住。”

      明化心想,你个死丫头,全给说透了,哪个傻子还敢这么做。

      红豆道:“我不信。自古以来,夫子便以教书育人为天职,倘若蔗姑真这么坏,她怎么会做夫子?”

      笑敏道:“损人利益者,如杀人父母,倘若蔗姑不报复香芪,我吃屎。”

      众人见她如此斩钉截铁,不由信了几分。

      红豆心想,笑敏向来说到做到,此番她若预言失败,届时将如何扭转颜面呢?因此,她必需站出来帮笑敏圆个场,便道:“你说的是龙涎香,还是望月砂?”

      笑敏眉毛一挑,“五灵脂!”

      这时,明原转身要回耳房,明化连忙拉住她,“你去干啥?”她当然知道明原要回去帮香芪。

      笑敏道:“你该不会是回去当好人吧?我问你,假如你被人撞破糗事,你会感激那人吗?还不如索性假装不知,不去惹这一身骚。”

      明原见笑敏说得有理,便狡辩道:“我手绢落在耳房了,想回去拿。”

      笑敏道:“下次拿吧,别多管闲事了。”

      明化道:“我觉得香芪好聪明啊。”

      笑敏道:“你是在说反话吧?”

      明化反问道:“怎么,难道你觉得她很笨?”

      笑敏心想,这人什么爱好?天天说反话,再让别人否定她的话,以此寻开心。当下道:“她确实笨,但你也不聪明。”

      明化道:“什么意思?你觉得我跟她一样?”

      笑敏道:“对啊,在我看来,你们两个没啥区别。”

      “哼!”明化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口气,“噢,你的意思是,你很聪明,跟我们都不一样。”

      “对啊,我就是这个意思。倘若你觉得别人很笨,但是你并不能很好地利用别人为你做事,那你们就是半斤八两,没什么区别。”

      “笨到一定程度,既听不懂人话,又办不好事情,搞不好把自己的事情办砸了,怎么利用?”

      “谁说笨人就不能利用了?哦,你想从我这里免费偷师学艺,你得先交学费!”

      “给你交学费?呵!我没听错吧?我并不觉得我需要向你交学费,以你的资质,你向我交还差不多。”

      耳房内,蔗姑一脸慈爱地看向香芪,这是她十几年来遇到过最认真的一个女学生,跟年幼时的自己十分相似,“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滕王阁序》?”

      香芪觉得前因后果有些复杂,便简化道:“是我们里正教我的。”

      “你喜欢读书吗?我可以多教你一些。”

      “喜欢。”

      蔗姑从箱笼里拿出《诗经》,教香芪逐字逐句念了几篇文章,最后把书留给她,“我下次来拿。”

      香芪拿着书一路小跑来到芍药居,拿蔗姑借书之事向梅姨邀功。梅姨劈脸唾道:“蠢丫头,跟你爸一样,平生最爱卖弄,这脾气不改,迟早吃大亏!”

      香芪怏怏出了芍药居,来到后院的杂物房,向劳作的仆妇们道:“谭娘子请了夫子来教认字,你们想去旁听嘛?”

      有几个小孩听罢抬起了头,但很快便捕捉到身旁大人怒瞪的眼神,于是又垂低了头。有人歪头笑道:“邹小娘子,你当我们跟你一样无聊呢?”

      因着香芪时常过来帮衬,还总送些好吃的过来,因此这些仆妇对她多有好感。要是换作别人来劝她们的小孩认字,仆妇们估计要骂娘了。

      又有人道:“是啊邹小娘子,你命好,不用耕作,我们这些人,一旦偷懒耍滑头,明天就没吃的。”

      也有好心人劝道:“邹小娘子,冯宅也是这几年做生意好起来的,要是他们哪天倒了,你不也就没依靠了么?不如早些学一门手艺,将来也能养活自己。”

      香芪心想,这些人一个个可真会说话啊,幸好我跟她们不一样,我说话好听,又善解人意,乐于助人,到处结善缘,长得还不错,将来自然是跟她们不一样的。

      这时,香芪眼角的余光瞥到有个女孩偶尔抬头看她几眼,她便走到那人身旁,“姊姊,你叫什么名字?”

      “梁……春燕。”

      “真是个好名字,燕子春天还巢,又常居于梁间。” 香芪一边说一边帮她洗起衣物来。

      春燕听罢,眸间一亮。

      香芪又问,“你为什么想认字啊?”虽是如此问,但心中却已然有了答案。

      “我爸是个秀才,在我十岁的时候去世了,我原是认字的。”

      “我们一样诶。”此时,两个人找到了同类,不由自主互相靠拢了些。“以后我们作伴吧。”

      春燕抖抖索索道:“我……我每天要洗十几盆衣物。”

      “这有何难?我来帮你。”

      那个午后,香芪交到了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此人和她身世相仿,缺点一般,就连追求也是相似的。她们都不甘于沦为下层人民,都觉得认字是一条出路,也愿意为此努力,甚至是放弃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梁春燕,时年十五岁,因父亲去世,被叔父以二十两的价格卖给冯季淹,又被冯季淹的独女安排到后院干杂活。

      香芪帮春燕干完活后,担心夫子借书一事被嗣音馆的人瞧见,于夫子不利,便捧着书去花园里读。待回过神来望一眼天,再看书时,便一个字也看不清了。

      话说冯明化回去后,将今日事一一说与唐氏听,又问唐氏,“明原何以如此爱管闲事?”

      唐氏道:“她爸妈不在,朝不保夕,唯恐有难之时无人相帮,就想为自己攒点功德。”

      “跟香芪攒功德,有这个必要吗?她不如来攒我的功德。今天我拉了明原一把,希望她能领情,一家姊妹,能帮则帮。”

      “过个一年半载,我去她跟前说道说道,让她记住这茬。”唐氏一边说,一边将糕点喂给女儿。

      “我不吃,越吃越胖,胖了不好看。”

      “特意只放了三分糖,你尝尝。”

      “那我也不吃。”明化转移话题,“蔗姑好赖是孔夫子门生,怎么心眼也跟针眼一般?”

      “我的儿,别以为入了孔夫子的门,就都成仙了,读书人更不好惹,表面说一套,心里做一套,满肚子的诡计。你记住,任何时候都不要挑别人的错,除非你确定这个人一定会感激你,而且是用实际行动感激,不是口头空话。”

      明化道:“我记住了。”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其乐融融。唐润仙既欣慰又怅然,欣慰的是,女儿是个聪明知礼的孩子,即便是知州家的女娃也有所不及;但美中不足的是,她承袭了其父的身材样貌,将来难免要吃亏。如此冰雪聪明之女,倘若有个兄弟,那该多好啊!

      唐氏抚摸着女儿的发髻,“自古以来,美人有两样标准,一是乌发如瀑,二是嫩指如葱,我儿两样都占。”

      明化道:“可是我头太大,显得身子笨重,我跟明原一样的尺寸,外人却都觉得我胖。上次祖母让我和明原搬东西,特地把重的给我,轻的给明原,可我的力气还不如明原。”

      唐氏道:“头大代表聪明。”

      “可我还是想好看一点。”

      “好看有什么用,你聪明啊。有些人长得还行,但是脑袋空空,将来迟早要吃亏的。”

      明化抬头问道:“妈,你说的是邹香芪吗?”此人可以“脑袋空空”,但坚决不能“长得还行”。冯明化,须是艳冠群芳,才智无双,世间第一等,巾帼最上乘[5]。

      唐氏知自己失言,无意触动女儿愁肠,但她所说之人并非邹湘岐,而是云家丫头,故道:“这人不仅长得不行,脑子更不行,没一样行的,给你提鞋都不配。”

      明化仔细捕捉唐氏的每一寸神情变幻,确保她所言属实。唐氏读懂了女儿的心思,“你出去可不要这么说,你得说她长得又美,人又聪明,招人喜欢。”

      明化点点头,“我知道的。”

      外头起了风,唐氏起身去后院收衣裳,回来见女儿口中念念有词,便问:“你念什么呢?”

      “蔗姑今天教的课文。”“你一个女孩子,背课文做甚?”“花钱学的,总不能白学吧,将来我生了孩子,我还得教给他们呢。”“我女儿就是聪明,也就是你,学了课文还想到要背诵,别人不可能背的。”“我是我,她们是她们,我跟她们不一样。”“我还以为你将来要当女夫子呢。”“当夫子有什么用,不过也是力气活罢了,我要当就当山长,一边坐着喝茶,一边数钱。”

      过了一会,明化打起呵欠,“我想回嗣音馆睡觉。”

      唐氏拿了两笼点心跟她一起出门。明化阻止道:“阿娘,我一个人就好。”一想到阿娘成天吃“子来丸”,她就莫名不甘。一个如花似玉、冰雪聪明的女儿,难道还比不上一个虚空的弟弟?谁就能保证一定是个弟弟,谁又知道这个弟弟将来会怎样?她在阿娘面前若即若离,是渴望得到更多的疼惜,而不是两笼糕点。

      唐氏便将糕点递给她,“藿香饼,不要多吃,吃多了容易烧胃。”

      明化提着糕点来到香芪的屋子,见她捧着书看,便问,“你做什么呢?”

      香芪道:“夫子今天教的《诗经·氓》,我正在背诵。”

      “你为什么要背这个啊?”

      因为,将来从事农桑时,长日无聊,干活的时候背几句诗,可以转移注意力,这样日子就会过得快一点。“我觉得这些句子读起来朗朗上口,非常好听。”

      明化见她答得不及时,多半是谎话,便问:“你也想当夫子吗?”

      香芪心想,当夫子最少念个三五年的书,她沾冯家的光,念上一年半载书已经是不敢想象的了,怎么可能有当夫子的本事呢?“并没有。”

      奇怪的是,明化不说还好,说了之后,她竟然真的萌生出当夫子的念头了。她觉得自己懂得非常多,也正因为这个,她心胸开阔,光风霁月,不像瑶湾那些人,整天不是家长里短,就是互相攻讦,因鸡毛蒜皮而鸡飞狗跳,毫无礼义廉耻。她急于把心得体会教给更多的人,让别人也能摆脱生活的困扰,乃至追求更好的生活。可是,上哪儿去念三五年的书呢?不可能一直赖在这里不走,妈妈也不可能白白养着她,更不可能给她交学费。既想做夫子,最要紧的便是攒学费。

      明化见她这三个字答得面不改色,知她并未说谎,于是拿出点心道:“给你吃,我那里太多了,一个人吃不完。”

      香芪受宠若惊,“这么多,都是给我的?”

      “当然,你来了我家,自然得让你吃好喝好,这样的好东西,可不是谁都能吃到的。”

      香芪拈起一块,只觉得有千万缕不同的芬芳钻入鼻孔,一口入喉,各种草木精华齐齐释放。“这一定很贵吧?”

      “这个叫藿香饼,以广州府的藿香煮水和面,加入云贵的茯苓,有健脾益气的功效。”明化一边说,一边从食盒里取出一包红糖,“这个糕点味道太淡了,不怎么好吃,蘸点糖味道会更好。”

      “你对我真好,这么好吃的东西拿来给我,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瞧你说的,你这么聪明,连《滕王阁序》都读过,谁不想跟你玩啊?”

      香芪道:“我只会那一句,倒是你,连诸葛亮的《诫子书》都看过,你家室又好,人又美,你才是前程远大的那个吧。”

      明化心想,这丫头会说话。原来那句诗出自诸葛亮的《诫子书》,她一个乡下丫头,如何知道这个?“香芪,那个夫子今天特别感激你,我觉得她今后去哪里都会提起你吧?”

      “这也太夸张了。”

      “中午蔗姑去花厅喝茶时,说她有个比你大三岁的儿子,属意你当她儿媳呢。”

      香芪眼前一亮,竟有这般好事,若她有一个塾师婆婆,阿娘就不用再吃苦,兄长也能跟着沾光。

      “你得多在她面前好好表现,将来她在外边提到你,顺带也会提到我们冯家,这样,我们冯家的生意就会越做越好。”

      明化走后,香芪小心将红糖包起来,这东西最是经久耐放,将来可以带回去给阿娘尝尝。天下诸食,以甜食最美。除了甘蔗、蜂蜜之外,想要获得一点糖分,实在难得,而这两样东西都不便宜。

      香芪只吃了一块藿香饼,栀子糕一块没吃,想了一想,她抽出一块栀子糕留着自吃,而后将两包糕点拿到后面的耳房,分给劳作的妇女们。

      妇女们见她来,笑得十分开怀,这些笑容反过来又让香芪无比欣慰。伍娘子道:“邹小娘子,你有冯家这样的亲戚,真是好福气啊。”

      香芪道:“是冯家人好,收留我,计较起来,他们跟我非亲非故。”

      伍娘子道:“你姨母可是有官府文书的呀,你跟冯家就是实在亲戚。”

      香芪道:“只是冯家人厚道而已,我知道自己什么身份,一直想找点事做,挣点零花钱,尽量不在这里白吃白喝,只是不知道哪里可以挣钱。”

      她心中计议已定,先找人打听挣钱的路子,然后再悄悄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做零工,这样就不会有人笑话她了。

      伍娘子道:“想挣零花钱,就去找你姨妈呀,她的路子多着呢!”

      香芪心想,这下好办,亲姨妈不可能拿自己的糗事到处乱说,而且还不会克扣工钱。

      明化听闻香芪把点心分给了别人,十分生气,狗东西,拿老娘的好东西做人情,也配?

      三月初七,冯家齐聚一堂,吃喝玩乐。梅姨带上香芪一起,众人好奇地盯着香芪看。三房罗氏问:“大嫂,这是谁?”

      “小倩的外甥女,香香。”

      罗氏便问:“噢,乡下来的吧?我从小没去过乡下,不知乡下长什么样,香香,你说一说你们那里的趣事吧。”

      香芪侧头看向梅姨。梅姨道:“你看我作甚?三婶让你说,你就说啊。”

      香芪有些害羞,小声道:“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罗氏道:“乡下人是不是很爱偷东西啊?我们家几个乡下来的长工,每天都要从厨房顺点东西回去。”

      香芪道:“是这样的。有时候两个人坐在一起做针线,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就会偷别人的线。”

      众人笑了,觉得这事新奇有趣,以前从未听过。这时,冯明化问道:“偷的人多吗?”

      香芪道:“十有八.九吧,有的人就算不偷,但是被别人偷过,难免心理失衡,不从别人那里偷回来,就总觉得吃亏。”

      “那你偷吗?”

      香芪道:“我从来不偷。”

      冯明化看向其他人,脸上写着,“我不信,你们信吗?”

      香芪接着道:“有一次我们村唱大戏,隔壁村的妇女带着针线活过来看戏,中途她们解手去了,我们村几个妇女就开始偷线,还叫我一起偷,我不偷,后来她们就向我妈告状,说我傻。”

      香芪脸上的表情十分坚毅,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怀疑这番话的真实性。就连冯明化也信了,她偷偷腹诽道:“她们说得没错,我们也觉得你傻。”

      明化问:“那你妈妈怎么说?”

      梅氏当时听了香婶的告状,心想,也就是隔壁村那几个人不跟你们计较,回头她们叫上几个汉子,问你们话。她内心积怨已久,又很烦香婶,于是叹了口气,“祖传的蠢种,从老的到小的,都是蠢的,我都不想跟她说话。”

      香芪满腹委屈,我是你女儿,你竟然不想跟我说话,于是耷拉着脸生闷气,梅氏见了更来气,心道,我分明在指桑骂槐骂香婶,你连这个都听不出来,可见别人也没冤枉你。可怜我一世聪明,生你这么个蠢货,于是扬手作扇人状,“你再甩脸子给我看试试?”

      忆起旧事,香芪触动愁肠,对明化道:“我妈妈说我做得对,她也从来不偷东西。”

      前一句铿锵有力,谁听了都信,后一句虽然声音洪亮,但却有些气短,谁听了都不信。众人脸上不表,冯明化则环顾四周,眼神里写着“她说谎,你们听出来了吗?”看了一圈,见大人们似乎都心知肚明,唯独冯明原脸上挂着笑容。明原带笑,一是觉得偷线之事很新奇,二是欣赏香芪和她家人不染淤泥的品性。

      谭氏道:“你妈妈说得对,没必要跟她们短视,葬送自己的名声,现在你来了城里,以后就不要再回村里了。”

      香芪听罢,眸间一亮,这句话的意思是要留她在这里长住吗?那可太好了!“可我就是村里人啊,我不回村里能去哪里呢?”

      谭氏道:“留在我家玩,不好吗?”

      罗氏道:“是啊,让你大伯母给你找个男人,城里多好啊,回村里作甚?”

      其乐融融之景,令香芪大开眼界,原来别人家的妯娌竟是这般。印象中,妈妈从未跟大伯母说过话,也不让她和堂兄堂姊说话。

      众人散后,明化找到明原,“妹妹,你很喜欢邹香芪?”

      明原觉得,香芪聪明而且品行好,当然喜欢啊,但是堂姊既然这么问,那就说明她不喜欢香芪,那肯定要顺着她的话说:“还好吧,谈不上喜欢。”

      “她说她妈妈没偷东西,心虚得很,可见她在说谎。”

      明原仔细回想,好像确实有点心虚,但她又不认识香芪的妈妈,只要香芪不偷东西就行了。“嗯,你说得对。”

      “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小心她偷你东西。”

      明原道:“行,我会留意的。”

      蔗姑第二次来上课,抽背文章。香芪环顾四周,见大家一片茫然之色,知她们都没有背诵,不禁心中一喜。既然如此,她也不方便做出头鸟。

      蔗姑见香芪嘴角微弯,便点名道:“邹小娘子,你要背诵一下吗?”

      抽查文章,好处多多。一来,作为夫子,需爱惜喉咙,能让学生开口,坚决不自己开口;二来,她用心备了课,倘若有学生长进,她自然有成就感;三来,了解学生的学习状况,有利于调整授课难度。一件利己惠人之事,何乐不为?

      香芪佯作不太情愿,这样别人就不会说她出风头了。于是,她徐徐起身,将《诗经·氓》背得一气呵成。众女见她惯会装样子,都相视一笑,并不拆穿。

      这时,明化察觉到窗户下边人影晃动,便知有人在偷听,是以留了个心眼,依稀认出是几个长工家的孩子。随即又想,这些穷孩子不会无缘无故找到这里,八成是香芪的杰作。

      课后,笑敏夸香芪道:“你真的好聪明,这么长的文章,竟然背下来了。”

      香芪连连谦虚,“你们要背的话,肯定比我还快,我就是闲着无聊。”

      众人见香芪言不由衷,嘴上谦虚,脸上却十分自豪,仿佛在说,“那当然,我聪明得很呢!”

      明化想起糕点之事,觉得她是喂不熟的狗,“看你乐的,你该不会觉得只有你一个人能背诵吧?我只是做人比较谦虚,不像你一样喜欢出风头而已。”

      香芪神情一滞。明化连忙道:“开不起玩笑是吧?说你一句就不高兴。”

      香芪神情又是一顿。这两次神情变幻的原因不一样。第一次,是因为明化说话太难听了;第二次是因为明化指出了她的缺点,她并不怪罪明化,反而感激她,如果不是明化说出来,她也意识不到自己开不起玩笑。事后,她甚至因为此事笑了出来,认识到自己的缺点,是成为一个完人的必经之道。明化说话难听归难听,但既然人家指出了她的缺点,她就要表示感谢,“谢谢你……”

      “我问你,外边那几个人是你叫来的吗?”明化几乎与她同时开口,她心想,这蠢货是不是没听懂人话,竟然说谢谢,难道不是说对不起吗?

      香芪不知她为何如此生气,难道那几个人影响她听课了吗?如果承认了,那就必然触到她的霉头,她不愿与人交恶,不如赖掉为上。“我不知道啊,不关我的事。”

      “不是你,还有谁?用我家的钱,做你自己的人情,你的算盘打得妙啊。”

      香芪心道原来如此,此事倒是她欠考虑了,看来确实得先跟主人家打个招呼,幸好明化提前点醒了她,不然以后继续犯迷糊惹人厌烦。思及此,她面上竟缓和了许多,明化也有些吃惊,她明明是听不得批评的人,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难道突然改性子了?

      红豆见这两人吵起架来,连忙收起东西走了,少一个人,香芪就少一分尴尬。明原上前打圆场道:“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小事一桩,大家和气生财吧。”

      明化也并不咄咄逼人,蠢货就是蠢货,一辈子都是蠢货,脑子这东西,没有就是没有,她走到哪里都必定遭人厌弃,人贱自有天收。

      众人散后,香芪回屋,不多时,红豆也回来了。香芪越想越委屈,明化说得那样难听,她必需让别人知道,冯明化欺负人,这样别人就不会再跟冯明化一起玩了,当下呜咽起来,等到红豆前来安慰,自然就知道冯明化有多过分了。红豆听到隔壁屋传来哭声,心想,没有人希望别人撞破自己的尴尬,当下连忙出门,找笑敏玩去。

      这边,香芪见红豆轻掩房门,心中更是难过。再哭下去也没意思,于是渐渐止住了。

      不知不觉,香芪客居冯宅,已一月有余,她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嘴角经常挂着笑意。

      这天,众人来到耳房听课。明化忽然叫住香芪,然后伸出两个食指,往嘴边一划拉,“笑!”

      香芪本就一肚子开心的事,一则是谭氏母子时时送东西来,这最起码说明主人家不烦她;二则是姨母让她纳鞋垫挣零花钱,算起来一个月可以挣三百文;三则是可以跟姊妹们一起认字;四则是有了真正的知己,无论有多少伤心事,只要说给春燕听,听春燕跟她一起同仇敌忾,心中就舒坦多了。

      是以,当她无意接收到明化发出的微笑指令时,竟真的笑了出来。明化向众人道:“你们看,她脸上很干,又天天笑,将来会长皱纹。”

      王巧凫道:“还真是,一脸的癣,又爱笑,老得快!”

      香芪的笑瞬间凝固。明化道:“巧凫,你这么说人家不高兴的。”明化早看出了王巧凫的心思。王巧凫如果讨厌一个人,一定要让当事人知道,这样当事人就不会再来烦她。

      “我说的是实话,她不高兴我也没办法。”

      这些女孩中,王巧凫最喜欢的就是明化。论聪明,笑敏、明化和红豆都不差。然则笑敏比较浪荡,闺誉有损,她看不起这种行径;红豆有些死板,从不轻易八卦,而她素喜八卦,不太喜欢静默话少之人。香芪是另一种聪明,这种聪明她承认很厉害,但是欣赏不来。

      香芪内心五味杂陈,王巧凫明明是个好女孩,为何宁愿跟恶毒的冯明化耍作一处,还要让自己难堪?

      这日,笑敏做东,除了叫上明原、明化和红豆之外,又请了平日里一起上学的几个姊妹。一个叫王巧凫的女孩问道:“怎不见香芪?”这便是明知故问了,众人平日里多有聚会,哪一日叫过香芪。

      明化咬牙切齿道:“谁会叫她?叫她过来吃白食吗?只进不出的狗东西。傍上我冯家,一朝沾了富贵,便乐不思蜀,好似在做春秋大梦一般。却不知,不是自己挣来的东西,终究难以长久。”

      王巧凫道:“我隔壁家那个王燕平也是,只吃我家的,每次去她家,隔着窗户看见她家几案上有吃的,待进去了,空无一物,跟变戏法一样,说没就没。”

      笑敏道:“就上次我去你家见到的那个人吗?”

      王巧凫道:“正是。”

      笑敏道:“她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不知道在看哪。我跟她说话,她好像盯着我的脖子看。”

      王巧凫道:“她素来如此,跟个贼一样。”

      笑敏道:“你们呀,小看她了,殊不知,蔗姑悄悄给她开小灶呢。”

      明化用油纸包了几块吃剩的点心,来到香芪的房间。此时,香芪正坐在床前暗自神伤。

      “小丫头,怎么不开心了?”

      “我觉得她们都不喜欢我。”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你可是我们冯宅的智多星,谁不喜欢你呀?笑敏还是明原?”

      “是红豆,”对于给与她精神和身体双重帮助的贴心小仙女,香芪总会敞开心扉,“方才她出门去,我问她去哪里,她说跟友人聚会,我就问什么友人,她说是‘普通友人’,我很郁闷,不过就是问一下,她为何要敷衍我呢?”

      “傻丫头,人都是这样的,无缘无故,没有谁会真心待你。对了,你平常跟我们说话,总是盯着我们的眼睛,这样是不礼貌的。应该将视线往下移,盯着别人的嘴巴。”

      “谢谢你,我记住了。”

      “小事。”明化将手中的点心塞给她,“对了,蔗姑是不是私下里给你补课呀?”

      香芪心下一惊,她一向小心,明化从何而知?明化见她神情变幻,知笑敏所言为实,“我就说,你比她们几个都强。”

      香芪道:“其实也没有给我补课,就是我找她借了一卷书。”

      明化便问:“什么书呀?可以给我看看吗?”

      香芪便拿出《诗经》来,递与明化。第二日,香芪照例去耳房,等了许久也不见人来,便去问红豆,这才知道蔗姑被冯宅辞退了。

      一日,一个婆子找到香芪,“葇娘,外边有人说,在沧浪亭捡到一个木钗,说上面刻着一个‘葇’字,你看是不是你的。”

      一个不完整且歪歪斜斜的“葇”字,一般人怎么可能认得出来呢?是梅氏的手笔无疑,香芪谢过婆子,回屋拿了钱和吃食,出后院往沧浪亭去。

      梅氏坐在两个男子的中间,三人见了香芪,连忙起身。香芪扑将过去,却见梅氏颤颤巍巍地起身,左腿上缠着厚布。才一月不见,不曾想梅氏的面容明显憔悴了几分,连白发都多了不少,香芪不禁眼鼻一酸。

      梅氏连忙道:“香芪,快给两个伯伯磕头。”

      她的语气十分平和,在香芪听来,这两个男人一定和里正一样,帮了家里的大忙。莫非是阿娘不小心摔了腿,被他们救了?

      香芪依言跪下磕头。

      梅氏挤出一丝苦笑,“香芪,有钱吗?”

      香芪连忙取下荷囊,“有三两多。”

      梅氏完全失了往日的跋扈,“能凑到十两吗?”

      “上次姨母给你寄了二两,后来我又寄了两千多,实在没有了。”

      “你姨母寄的哪有二两啊?”梅氏看向两名男子,赔笑道,“锦哥,绣哥,能否再宽限几日?”

      潘锦对香芪道:“邹小娘子,你看,你阿娘的左腿挨了一刀,你今天要是凑不齐十两,她的右腿就会挨一刀,当然了,左腿我是用刀背砍的,今天我会换另一面。”

      香芪吓得六神无主,忙道:“伯伯,我马上回去凑钱,能等我一下吗?”

      潘锦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香芪扶着梅氏坐到亭子里,“阿娘,发生什么了?”她心里七上八下,十两,刚好是秀芹买她的价格。

      “你爸喝醉酒,把锦叔两个儿子打伤了,欠他们一百两,家底全填进去了。”梅氏的语气中,少了几分埋怨,更多的是一种认命。

      “不是二十两吗?”香芪心底某个角落忽然痛了起来。去年年底,她见锦叔的两个小孩在玩石子,觉得新奇,便跑去凑热闹。两个小孩见梅氏的女儿来,想起妈妈时常抱怨梅氏,说她从不曾招惹梅氏,但每次见到梅氏,梅氏总要瞟她、瞪她,她甚至还隐隐约约听到梅氏咒她。

      两个小孩不由分说暴揍她一顿。她默默洗净身上的污渍和伤口,回家时,爸爸正在酣睡,阿娘正在劳作,她像做贼一样,生怕爸妈发现她的异样。几天后,家里刚料理完爸爸的后事,阿娘忽然被两个后生叫走了。阿娘回来的时候,坐在门墩上抹泪,香芪问了小半日,阿娘才道出事情,说是爸爸痛打了两个小孩,那家过来讨要二十两医药费。

      香芪眼泪登时摔了出来,若她那次不主动犯贱,是不是就没这么多事?

      “他儿子右眼瞎了。”梅氏小声道。

      香芪几欲哭出声来。梅氏央求道:“不要告诉你姨母。”香芪点点头,正欲跑开,却被梅氏一把攥住。梅氏朝香芪缓缓摇头,眼中充满无限哀求。香芪道:“放心,我不会告诉她。”

      香芪飞一般跑回嗣音馆,抄起少扬给的两吊钱就往外跑,刚出门便遇到厨娘来送餐,她拿过自己的食盒,“我去跟我姨母一起吃。”

      到了沧浪亭,香芪将钱和食盒呈给潘锦,“伯伯,我屋里还有,你们先吃饭,我马上拿来。”

      潘锦接过钱,看向梅氏,示意香芪将食物端给梅氏。梅氏道:“我不饿,你们两个吃吧。”在香芪的劝说下,三人一同用饭。

      回到嗣音馆,香芪将衣布鞋袜尽数拿到当铺,拿到钱后迅速跑向沧浪亭。回府后又去央求姨母,说有人带来口信,阿娘病重垂危,急需延医调治。

      梅姨紧锁双眉,一脸气愤。香芪哭道:“姨母,我一定会尽快还你。”梅姨反问道:“拿什么还?”她气呼呼打开妆奁,将一小块银锞子摔到地上,“欠你们一家的,养老钱都给你了,再也没有了。”

      香芪捡起锞子,泪眼朦胧地看着屋里精致的摆设,朝梅姨深深一拜。

      潘锦拿戥子一称,“一两三钱,你这样一趟又一趟,打发叫花子吗?”

      香芪跪下道:“伯伯,要不你们先回去,目前我确实拿不出钱了,但是以后……我每个月会往家里……寄五两银子,欠你们的钱我一定尽快还清。我爸给你们造成的伤害……我深感抱歉,恨不能以身相抵……”说罢她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再拿不来钱,别怪我不讲道义。”路人分明听不懂潘绣的语言,却纷纷被他的阵仗吓了一跳。

      香芪两股战战,“再给一次机会吧,我一定凑到钱。”

      锦哥见她如此竭诚,背过身去沉默不语。梅氏颤巍巍扶起香芪,“我会还你的。”

      香芪来到笑敏的屋子,坦言囊中羞涩,笑敏借了她五百钱。她曾无数次想叩响红豆和明原的房门,但一想到她们的疏离,便一次次退怯。

      她拿着灰绸裙的银镯子去找少扬,“兄长,你帮我看看,这个镯子能当多少钱?”

      冯乙接过一看,见不是纯银,只是做工精巧,“差不多四五两,这样吧,我刚好要出门一趟,我去帮你当,你一个小女孩,别被人坑了。”

      香芪又道:“到时赎回来,要花多少钱?”

      “得多花一二百。”

      “那就多谢兄长了。”

      不多时,有婆子拿来一锭五两银子并半吊钱。香芪一边跑向沧浪亭,一边默道,冯乙兄,你会怪我吗?你若是怪我,也是应该的,这都是我的错,我一辈子都欠你的,如果有朝一日能还回来,那该多好!潘锦拿戥子称了重,“还差一文钱。”

      潘绣哼出几口粗气,“讨个债是真受罪。”

      香芪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潘锦见状,便解释道:“邹小娘子,我们那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出门讨债,少一文钱不吉利,你懂吧?”

      香芪瞬间平复,她冲两人笑道:“谢谢你们的指点,我记下了。”

      兄弟二人也笑了,紧张的气氛瞬间变得其乐融融,不知道的见了还以为是熟人叙旧。梅氏也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骂,“杀个人也就赔三十两,你们两个活王八讹我一百两!给我等着,有朝一日楚翘当了官,我让人扒掉你们全家的皮,丢到油锅里炸,把你家小孽障剁碎,扔给野狗。”

      香芪道:“劳烦你们再稍等一下,我速速就来。”她一边往回走,一边笑了起来,幸好爸爸没有打死人,没给兄长埋下更大的隐患;幸好只是一百两,若是二百两,还不知要怎么办;幸好只少一文,想想办法也就有了。

      好几次,她想去找谭氏和清漪,最终,都被自尊挡了回去。廊下有个木筐,平常红豆她们将穿旧的衣裳鞋袜扔进去,之后会有婆子收走。她觉得,那些婆子应该会把东西拿回家用。

      几声画眉鸟叫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明原养的鸟。明原往笼子里放了几百颗宝石,有珍珠、玛瑙和碧玺,耀目生辉。

      好几次,她走近鸟笼,又离开,如此反复几次。梅氏蹒跚的左腿、斑驳的头发和毫无求生欲的眼神不停在她脑中交替闪烁,最终,她克服了道德束缚,伸手抓了一枚宝石。“明原,我一定尽快还你。”

      经此一役,香芪只剩一身外裳,在没有副衣前,她只能顶着一身汗臭,再也不敢出门。

      三人走后,她在沧浪亭坐了许久,待得日将西斜,才返回嗣音馆。

      婆子翻了翻木筐,向红豆道:“豆娘,没看见你的帕子呀!”

      红豆不可置信地去翻木筐,而后,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瞧我这记性,那帕子还在我屋里,留着继续用。”

      明原听后,立即跑向鸟笼。不多时,她提着鸟笼来到香芪的房间。

      香芪瞬间心虚,而明原也确定了自己的疑惑。

      “明原,我遇到了很大的难处,逼不得已拿了你一颗石头,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你信我,我一定还你……”香芪泪若连珠,她几乎听不清自己的声音。她似乎看到自己颜面尽失地被赶出冯宅,似乎看到冯少扬对她失望至极的神情,似乎看到无数仆妇丫鬟对她指指点点,似乎看到自己逼得投河自尽的画面……

      冯明原提着鸟笼走了出去。

      后来,香芪花五文钱将宝石赎回来,但明原白眼一翻,径直走开。香芪道:“我会放进笼子里。”明原愤然转身,指着香芪的鼻子大骂,“别弄脏我的鸟。”

      两个仆妇闻声,望将过来,香芪只好缩了脖子,如芒在背地走回房间。从那之后,她又消沉了半月,每见了人,总疑心人家把她当贼看。

      少扬偶尔撞见香芪,总要关切几句,“在嗣音馆住得惯不惯?明原有没有欺负你?缺不缺钱花?”

      香芪总是乖巧腼腆,“住得很好,明娘待我很好,从不缺钱。”

      一次,香芪不小心打了个嗝,众人只当不闻,岂料明原当场讥道:“看来我们的伙食不错,终于能吃饱了吧?”

      又有一次,有人来冯宅做客,见香芪一副村姑模样,笑敏生得暗沉,不过胜在天生一副笑脸,让人看了舒心,红豆又着实一般,数冯明原有些颜色,较之上回所见,似乎已经褪去稚气,眉梢眼角初露风情,便夸了一嘴,“明丫头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本是稀松平常的一句夸赞,落到冯明原耳朵里,却变了味。她不依不饶问道:“什么意思?你是说我以前长得丑?”

      客人本来还想着,这句话可能会得罪另外三个丫头,话一脱缰便后悔不迭,没想到其他三个不生气,倒是被夸的生气了。当下他好话说尽,“哪有哪有?以前也好看,现在更好看。”

      “如果我以前就是最好看的,那根本不可能越变越好看,所以,你就是说我以前长得丑。”

      还是笑敏出来调和,“有什么区别呢?以前也是你最好看,现在也是你最好看,你以前和现在总不能一个样,总有个更好看的时候。”

      明原闻言,看也不看笑敏一眼,心中暗暗骂道,“巧言令色,非奸即盗。”

      香芪发现,往常有女眷来,大多找笑敏玩耍,偶尔有个把和明原臭味相投的,而红豆则总是踽踽独行,神情始终呆滞淡漠。香芪每见了,都对红豆生出一分同情来。

      令香芪感到奇怪的是,笑敏经常去找红豆,尽管红豆不冷不热,笑敏却毫不在意。她心想,可能是笑敏独占了风采,担心红豆心生不悦,所以才有此举。不出意外的话,笑敏会是三个女孩中命运最好的一个,将来或许能成为官娘子。那么,自己的归宿会在哪里呢?

      论容貌,她应该不比红豆和笑敏差,论资质,她也能排到第二,论心地,她显然是第一。将来的前程即便不能跟笑敏比,至少也能比过红豆,或许还能追平明原——如果不是家世落后,超过明原也或未可知。

      宝石风波过去后,她逐渐抬起头来。一日,冯宅来了个中年执笔郎,香芪跃跃欲试,总想在执笔郎面前说几句话,好教那人看她两眼。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先去问了执笔郎的姓名,得知那人唤作“吴立达”,便想,端个好名字,立,安身立命,达,飞黄腾达。只是笑敏都没去凑趣,她便不敢冒失,最后在花园望着执笔郎远去的背影叹气。

      正在发呆时,一个年轻人折返,自称是执笔郎的书童,见了香芪,便向她问路。

      香芪指完路后,鼓起勇气问道:“兄长,敢问吴执笔的名字,是取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修身齐家为立,治国平天下为达,先安身立命,再达济天下。”

      那年轻人见她脸上灰扑扑,十分不屑,“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3]。”

      香芪欣喜若狂,看来只要多问,必有收获,“这句话出自哪里呢?”

      那人心想,我有正事,此婢却问长问短,等会指不定问我《论语》是谁写的,孔子是哪里人,一个烧火丫头,问这些有鸟用?当下眉毛一挑,“哎呀,在下还真不知道呢!姊姊莫若先带路吧?”

      香芪心想,他虽傲慢,然而于我有恩,我无论如何要将他当成恩公,当下恭敬地将他送到前厅。

      很快,笑敏便得知此事,连忙赶来,见香芪还在花园发呆,“香芪,那个书童把你当丫鬟,你不丢他一身泥巴?”

      香芪又羞又恼,被当成丫鬟使唤本也无所谓,偏叫这娼妇看见,娼妇看见也就算了,偏说出这样诋毁的话来。她举止或许不够文雅,又怎么可能野蛮到用泥巴打人。

      笑敏见她恼怒,喜上眉梢,“你不是最讲究睚眦必报吗?”

      香芪瞬间慌张——睚眦必报,怎么可能呢?她那么善良,怎么在别人眼中成了睚眦必报?可是,笑敏没理由诬赖她呀。难道子女一定是父母的誊抄本吗?她还有机会改吗?思及此,她默默咬唇,不行,一定不能成为第二个梅氏,从今往后,她一定要约束自己的言行。

      此时,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躲在藤木下,将一幕幕尽收眼底。等女孩子们走后,他钻出花圃,径直找到一旁的妇人,“阿娘,我好怕被人看见,你快送我出去吧。”

      妇人道:“冯宅这么漂亮,每天都有很多人进来玩,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多玩一会。”

      “从一个花洞钻到另一个花洞,有什么好玩的?我快被蚊子咬死了。”

      “傻阿良,今天客多,才能带你进来玩,换平常还混不进来呢。”

      “哼,谁稀罕!”男孩看着院子里精致的亭台草木,“这着实一般。”

      “瞎说什么大话,如果这里都一般,天底下还有哪里能看?”

      不久后,香芪又折回花园偷偷玩耍。因为还债之故,她在屋子里困了许久,仿佛做了一个很久的梦,再一睁眼,竟又是一年好春.色。因为担心别人说她乱跑,是以不敢在花园流连。

      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映入香芪的眼帘,“你知道刚才来了个大人物吗?”

      香芪见此人十分无礼,一上来招呼也不打,直入主题,且言语粗鄙,浑似没见过世面,当下不由有些同情,便道:“你说的是那位执笔郎吴立达吗?”

      “哇!吴立达!”男孩一惊一乍,“好名字,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3]。”

      香芪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放大,“你知道这个!”

      “这怎么了,《论语》而已,就是个入门的书,我还知道好多呢,《四书》《五经》都看完了。”说罢似乎很惆怅的样子,“还是你们女人轻松。”

      “也对。不过你们男人读书也有好处啊,将来可以当官,相信我,将来你也可以当执笔郎。”

      男孩似乎毫无悦色,香芪心想,他家中极为清寒,想必从未有长辈指点,因此十分木讷。

      男孩又道:“我叫狄雀良,朱雀的雀,温良恭俭让的良,你呢?”

      香芪心想,此人实在粗鲁,哪有随便问女孩名字的,她四下看了看,像做贼一样小声,“邹香芪,暗香的香,黄芪的芪。”

      狄雀良一本正经,“你这名字太差了,黄芪是陇西特产,再说,黄芪哪里有香味啊?再说,女孩子以“香”“艳”为名,俗气得很,我给你改个名字吧,叫湘岐,湘水之湘,岐,我个人建议呢,取岐黄的岐,你或许可以当一名大夫。”

      香芪见他愈发放荡,对他更加厌恶,当下不想与其纠缠,便沉声道:“多谢你的美意,我先回去了。”

      后来,香芪经常想起这日初见时,狄雀良的眼里有万丈光芒,她觉得,这或许就是一见钟情吧,不过很可惜,狄雀良显然只能是一厢情愿。虽然狄雀良很普通,但却给她带来了自信——原来,她并不是那么丑。

      狄雀良心想,太好了,我终于有朋友了!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是孤家寡人了。

      香芪与狄雀良道别后,想起狄雀良说的《四书》《五经》,心中颇为向往,踌躇几番,鼓起勇气去找冯少扬,问他可有《四书》《五经》。冯少扬道:“你一个女娃,读这种书作甚?”

      冯少扬只想探究一下小表妹的真实想法,倘若香芪坚持想要这九卷书,他自会去父亲的书房取来。而香芪一向养成不肯麻烦别人的习惯,梅氏曾说,只要不爽快答应,便是拒绝,当下为自己开脱道:“好吧,那我不读了。”

      少扬见她果然只是一时兴起,便按下不提,当下随便拿了两包点心给她。对于笑敏、香芪和明原,他的原则是,必不让他们三人空手而回。

      香芪路过点翠亭时,见几个丫鬟正在私语。她一向敏感,觉得那些人在说自己,当下便轻咳一声,以免尴尬,岂料她声音太小,淹没在丫鬟们的聊天声中。

      “她刚来时,你们不曾瞧见,我却看清了,她身上挂着几块布,还是男人穿过的布。那斑斓的色彩,那灌风的大袖筒,我原以为是个讨饭的,岂料我狗眼看人低,人家竟是书香之后!”

      “哎,邹举人这也是应了‘天妒英才’吧。”

      “吃闲饭的带了个吃闲饭的来。”

      “她初见冯乙兄时,脸都滴血了,要知冯乙兄最是长情,她想也白想。”

      香芪虽然臊得慌,心中却明镜似的,知这帮丫鬟难登大雅,着实不必将她们的言语放在心上。即便这般想着,她眼里还是噙了豆大的泪珠,想到阿娘身为寡妇,背负的闲言只会更多,不禁更加难过。

      正思忖间,那几个丫鬟绕将过来,香芪便抬手拭泪。那些丫鬟见她梨花带雨,个个面面相觑,她便快步跑回芍药居,一心想让这些丫鬟心生愧疚。

      不多时,笑敏找上门来,“香芪,无需理会外头那些闲言,她们眼皮子浅,看不出你是个凤凰命格,我却看得出来。”

      香芪见她十分真诚,一时不辨敌友。有个丫鬟提到她初见冯乙兄时失了态,当时只有谭娘子、姨母、冯乙和笑敏在场,不是笑敏多嘴,还能是谁?且她才来冯宅,除了笑敏,谁又知道她爸是贡举?不知此人两面三刀意欲何为。

      笑敏又道:“昨日我们叙话时,定叫人听了去,如今让那些丫头在那乱嚼舌根,真是坏透了!”

      香芪见她闪过一瞬心虚,料想是贼喊做贼,当下暗骂道,你个枉做好人的婊.子。

      笑敏见香芪心生怀疑,连忙自证清白,诚惶诚恐道:“听明原说,你爸坐过牢。”

      香芪怫然变色,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背后嚼舌根的果真另有其人?明原是从何处听来的呢?思及此,她不由卸下心防,放松了面部情绪。

      笑敏见她态度转缓,趁热道:“冯明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香芪心想,她寄人篱下,俯仰由人,还能去找明化当面对质不成,当下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遂故作豁达,“算了,嘴长在别人身上,由她们去吧。”

      笑敏道:“你真是个好性子的,换做我,才不给她面子,什么人啊,也太恶毒了!小娘养的就是没家教,我为了独善其身,从不与她往来。”

      香芪见她滔滔不绝地为自己鸣不平,大有此地无银之势,想到她赠送了自己财物,倘若人尽皆知,不免有损自己闺誉。“明化若知道我受你财物,定要说出去。本也不打紧,你古道热肠,我实在推不掉,才领了你的情,旁人肯定也知道,我不是贪便宜的人。只是我姨母体弱,她若是得知,面上终究无光。”

      笑敏忙道:“你别多心,此事你知我知,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她内心一阵慌乱,还好此事只说与了红豆,不然香芪一定怪她。

      “你对我真好,我都不知该如何谢你。”

      “你又见外了。”笑敏当下同香芪说了好些私房话,多是些府上秘辛,城中八卦。她见不得有人不喜欢她,是以香芪只要面上不悦,她就想竭尽所能地讨香芪开心。“对了,你可有什么烦恼?尽管说给我听,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你!”

      香芪道:“你知道哪里有《四书》《五经》吗?”

      “这你可问对人了!”笑敏心想,先答应下来再说,如果姑丈的书房没有,她就去找易千欢借,倘若易千欢也没有,就去找狄雀良,再不济就去问蔗姑。总之这么简单的事,她一定有办法。

      看着香芪脸上的笑容,笑敏十分得意。她只要想让人哭,这个人就得哭,哭过之后又想让她笑,那这个人就一定得笑。

      笑敏走后,香芪管梅姨要了针线布匹,立即飞针走线。

      梅姨摸着她绣好的竹叶不禁哽咽,“我绣到二十岁,也断绣不成这样的,可知你绣过多少东西。”

      香芪抬头望向梅姨,“众生皆苦,我有姨母照拂,可以在府上好吃好喝,那些丫鬟被卖进府中打杂,她们不苦吗?”她眼珠一转,添了几分黯然,“阿娘才是真的苦,她为了活着,简直是拼了命。”

      “幸亏她生的是你,若生的别人,她还要吃更多的苦。”

      “是我拖累她了,我太娇气,总想吃这个吃那个。”

      “你那个娘我是知道的。草市上能有几样吃的?你编个篓子,够吃几碗米豆腐了。”想起当年在姊姊手下讨生活的情景,梅姨满腹埋怨。她拿过香芪的手,摸到关节处的茧子,“这是九岁小女孩的手么?”

      “姨母,我们一家连累你了。”

      “瞎说什么?有我活着的一天,就不会让你饿着。”

      “可我,我不知道将来要怎么报答姨母?”

      “等你大些,让谭娘子为你寻一门好亲事,凭你的相貌,找个秀才公,将来你在家相夫教子,他去学堂教书,又或者去衙门供职,到时姨母就能享福了。”

      香芪怯道:“秀才公会要我吗?爸爸坐过牢的呀……”她嘴上这么说,心中却想,我堂堂贡举之女,凭何嫁个秀才?

      “会要的。”梅姨何尝没想到这一点,可人总要有个盼头。“对了,你阿娘……没想过要嫁人吗?”

      “之前有媒婆登门,被她打跑了。后来有个跟她同乡的鳏夫找过来,说想帮她,她没让人家进门。”在村民眼中,梅氏是个贞洁烈妇,即便担子再重,也没想过要承谁的情。她常常辱骂一些不太老实本分的妇女,哪怕是嘴上跟别的男人调笑,在她眼中也是淫.女荡.妇,理应游街示众。

      笑敏辞别香芪后,立即去往素雪轩,才刚踏进院门,便笑嚷道:“明原,我跟你说个巧宗……”

      只见明原立即从藤椅上跳起来,“别,笑敏,我跟你不是一路人,我对别人家的事一点不感兴趣。”

      笑敏心想,天天端着,装得天下第一纯洁坦荡,我第一个不信你,“有人坐过牢,你不想知道是谁吗?”

      明化见她不请自来,每次来了都见不得好东西,不由翻了个白眼,“你爸妈?遗弃罪?”

      笑敏心想,冯明化真是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会因为这点破事伤心,未免太小瞧她了, “是香芪爸爸。对了,听红豆说,你被周家退婚了?”

      明原道:“你真闲,能不能去别人家唠叨?”

      笑敏见她油盐不进,当下只得回到佩兰苑找谭氏。

      “姑母,明原眼高于顶,看不上周家兄长。”

      谭氏道:“长客这人挺好的,我本想留给你,但老娘子偏心她孙女。”

      笑敏心想,竟然还有这事,但明原看不上的人,管他是玉帝还是龙王,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要,于是垂了头,流出几分自卑,“姑母,周家兄长是个读书人,可能喜欢文雅的女孩,我大字不识几个,大抵入不了周家兄长的眼。”

      谭氏见侄女一向大大咧咧,言辞颇为伶俐,看人也颇有几分独到的见解,听少扬说,有许多旧家少年对她青目,不曾想如此羞怯,便道:“你这孩子就是不自信,依我看,这府中的女孩,你是第一个。”

      笑敏扭捏道:“哪有?红豆就强过我许多。”

      谭氏听几个妯娌说过,这个红豆果然是诗礼之家的女儿,一言一行与别人不同,待人接物十分稳重,但她私心里更喜欢侄女这样的,小女孩就得活泼单纯一点,小小年纪心事那么重,相处起来也累。

      “别跟别人比,你这样就很好。”谭氏摸了摸笑敏的两个小丫杈,“长客那孩子,我打小就喜欢,总想着将来有了女儿,就把女儿嫁他。”

      笑敏从姑母的眼中读到了喜爱和鼓励,心想,难道我逃不过这个周长客了吗?“姑母,我觉得香芪有点喜欢周家兄长。君子有成人之美,我总不能夺人所爱吧?你不是常说,做人要心怀感恩吗?梅姨怎么说也是因为冯乙才落了一身病的。”

      谭氏便来到芍药居,询问梅姨的意见。梅姨见过周长客,此子自小被四邻八方称为神童,六岁时便能从他父亲的文章里挑出错来,今年二月参加乡试得了解元。

      香芪听着谭氏和姨母对此人的夸赞,越听便越气馁。

      梅姨道:“算了吧,这孩子心思细腻,到时候要是不成,她又怕被人笑话。”

      谭氏便道:“要不问问香芪的意思?”

      梅姨仍是摇头,“你也知道,她受点委屈就哭哭啼啼。”

      谭氏正要离去。香芪忽然从内室掀帘而出,“大娘子,姨母,这个人是人中龙凤,我知道自己什么样,不敢高攀。但是,即便配不上他,若能见上一面,从他身上学到一些什么,即使被人笑话,我觉得也值了。”

      很快,两家便安排两个孩子见面。那周长客生得一副书生气,较楚翘更添几分秀雅。香芪见了,喜之不胜。

      笑敏见香芪对长客动心,于是在席间竭尽所长,希望先入为主,给周长客留下一副好印象。却见周长客有目无珠,似乎十分看重香芪,便只得作罢。原来周长客自见香芪第一眼,便觉得她温婉从容,宜室宜家。

      一日,周长客在街边无意撞见笑敏,知她是谭娘子的侄女,和香芪一处住着的,将来也是半个姻亲,便主动上前揖礼。

      笑敏吃了一惊,连忙回礼,两人于是同行。

      路上,笑敏夸香芪道:“香芪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孩子,她真的很懂事,你可得好好待她。”

      长客便笑道:“一定,一定。”

      “你不知道,她受过多少苦。”笑敏叹了口气,“我要是个男的,就没你什么事了。”

      长客便问:“受苦?”

      “对啊,她爸曾经犯事入狱,出来后天天虐待妻.女,往死里打的那种。但是她阿娘更狠,从不拿她作人看,干活最多,吃得最少,还要天天挨打受骂,去年还要卖了她,她就来投奔梅姨了。其实梅姨对她也不好……算了,我一个外人也不方便说。”顿了一顿,笑敏又道,“你要是对她不好,这天底下就没人对她好了。

      长客听了,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香芪自小历尽艰辛,怪不得小小年纪,就有一股悲天悯人的心性。

      笑敏又道:“我这妹子原本十分看重冯乙兄,到底还是你们读书人厉害,不战而屈人之兵。”

      长客心想,平常只见她言笑晏晏,待人可亲,没想到是个无风不起浪的主。“哪里哪里,你谬赞了。”

      后来,长客再去冯宅拜访时,便叮嘱香芪离笑敏远点。

      “她一贯喜欢离间,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

      长客一听,连忙赶回家去。还没进屋,便见乌氏跑了出来,嘴上骂道:“儿子,冯宅的母忘八把咱们骗了,吃牢饭人家的女儿也敢说给你。”

      周长客眉头一皱,对母亲道:“过去的十几年,你怎么对待我和父亲,我不再计较。如今我考中解元,不日便要去潭州念书。我只说一句,你若是唐突了香芪,坏我姻缘,我便与父亲一样,与你断绝关系,终生不踏进家门一步。”

      原来,乌氏素有“母大虫”之称。她因管制丈夫太严,处处与丈夫为敌。六年前,丈夫不堪受气,抛家弃业出走,与潭州的一个王姓寡妇结伴。后来,丈夫另做生意起家,赚得万贯家财,并将全部身家赠与王寡妇的女婿,不留一钱半子给亲儿子。

      为此,乌氏几乎发疯,常年向左邻右舍痛诉丈夫的无情,并愈发规束儿子的言行。眼下,乌氏见儿子重蹈丈夫覆辙,一时悲从中来,也不敢再去冯宅讨公道。

      长客忆起母亲的言行,越想越气,多年来郁结心中,总觉得憋闷不已,再见香芪时,便欲向她倾诉。

      “我觉得,我的父母不配为人父母。”

      一语既毕,满室皆寂。香芪看了一眼长客,眼中充满无奈和失望。

      后来,香芪向谭氏检举了周长客的不孝言论。谭氏听罢,唏嘘不已,堂堂一个解元,怎会作如此荒唐之语!

      老娘子生辰这日,众人一一献礼,香芪的寝衣自是拿得出手的,针法娴熟浑然不逊于绣娘。

      笑敏道:“香芪有个技艺傍身,将来也不愁吃穿。”笑敏不动声色地打量众人的神情,只见香芪七分羞愧,两分慌乱,一分露了破绽的泰然,其他人则浑然不觉。事不关己,不痛不痒。旁人又怎么听得出来她别有深意。

      罗老娘接过寝衣,见用料和手艺皆不俗,放在店里能卖一百多钱,便不肯白占这个便宜,于是从抽屉里数了二百钱,丢给香芪。香芪掩饰好内心的落寞,欢天喜地接过了钱。

      笑敏道向明原,“你也真是的,买个小玩意糊弄老娘,白白让香芪抢了风头。”

      明原翻了个白眼,“我有病吗?为什么要跟她比?”

      趁着众人都在,笑敏笑吟吟道:“香芪,我有个朋友十分欣赏你的手艺,出一百钱让你帮她绣一件寝衣,跟老娘子那件一样的就行。”

      笑敏说完,众人都掩唇轻笑。

      香芪心想,她想穿着我的绣衣招摇过市,打击我的自尊,“实不相瞒,那寝衣并非出自我手,至于出自谁手,我相信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香芪说完又后悔了,一吊钱可解家中燃煤,为何要为了几分薄面,置阿娘于辛苦呢?

      笑敏心想,她竟然学聪明了,于是道:“呵!分明就是你自己绣的,这么不给面子的吗?”说罢又添一语,“两百可以吗?我朋友真的非常喜欢你的绣品。”按照香芪死要面子的个性,她一定继续拒绝。

      香芪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好吧。”

      笑敏猜到了她的心思,暗笑道,你个见钱眼开的穷鬼,这就让你见识什么叫做枉费心机,“这么勉强?那算了。”

      眼看二两银子就这么跑了,香芪一急,“不勉强,不勉强。”

      笑敏心想,等下众人散了,我再跟你毁约也不迟。

      而香芪也想到了这一层,生怕笑敏再行反悔,“要不给我一点定金?”

      笑敏便道:“等我问下朋友要什么花样,你觉得合适了,再给定金。”

      明原早就看不惯笑敏,便激将道:“定金都不给,你八成是拿人家寻开心。”

      笑敏心想,此刻若再反悔,便做实了自己的罪名,当下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拿了五十个铜板递过去。

      香芪朝明原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明原视而不见,轻轻翻了个白眼。

      待香芪走远,笑敏道向明原:“你发现没有,香芪一直在效仿我的穿衣打扮!”

      明原毫不掩饰面上的挑衅,“那我有点想不通了,你穿得又不好看,她学你做什么?”

      笑敏丝毫不恼,她才不管明原爱不爱听,她只在乎自己能不能说,“所以你错了,我的衣裳当然是好看,要不然她也不会学我。”

      “没觉得,”她实在理解不了笑敏的恶趣味,“被一个穷村姑效仿,也值得说道?”说完她立即想到笑敏的出身,“也对,你跟她是一样的。”

      笑敏道:“最初她是学我的,现在不知怎么回事,改学你了。”她心想,这下你总该生气了吧。

      明原心想,香芪生得猥琐,即便东施效颦,也不过徒惹笑柄,“我这个人呢,只管自己,从不管别人。”

      “她底子在那里,将来女大十八变,说不定比你还好看。”

      明原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到此为止,“要变美,也不能一步登天,首先得超过你,然后才能超过我,你说是吧?”

      笑敏依旧一脸自信,“好看有用吗?章柳台那么多香乳酥腰,哪个不是绝色?”

      “你在说什么?以后别跟我说话了。”明原又羞又恼,说完便转身离去。她自认冰清玉洁,最是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

      回芍药居的路上,香芪不经意看见红豆手执画卷,正在观赏,她明明走得不慢,但一步一履极为轻盈,仿佛踩在棉花上。笑敏曾攻讦过红豆,说红豆一言一行极为装腔,说话必声若清泉,走路必步步生莲。

      忽然,香芪发现红豆脚下有一只蜗牛,正想出言提醒,红豆已经踩了上去,香芪仿佛听到了蜗壳碎裂之声。

      下一刻,只见红豆轻抬莲步,紧接着慢悠悠地蹲下,“呀,好可爱的小蜗牛,巧筠,拿帕子包起来。”

      为什么蜗牛毫发无伤!难道她有轻功不成?香芪想起一年前,她不慎踩死一只鸡仔,抬脚时,脚下已经一片混沌。为此,阿娘罚她禁食三日,是楚翘每日偷偷给她加餐。

      思绪归位之际,红豆已经拿着手帕继续前行,香芪贪婪地观摩她的步姿,一不留神,没注意到她前方有棵树,正要提醒,红豆已经撞了上去。

      哎,都怪自己注意力不集中,不然可以提醒她。

      下一刻,只见红豆轻描淡写,对着陶罐自言自语,“光顾着看你了,害我险些撞树上。”

      香芪心中起疑,难道她一点都不疼吗?有一次,她走得比阳红豆还慢,撞到树上那一刻,差点眼冒金星,何以红豆的力道如此收放自如呢?

      红豆小心捧着陶罐,一进门便见明道坐在院子里板着脸,那模样让人见了,不关心也不是,“明原,你怎么了?”

      明原见终于有人关心她,恨恨道:“一屋子的老三八,把脏活累我派给我!”

      “什么累活呀?”

      “奶奶拉了一裤子,都支使我来洗裤子。”

      红豆深感不幸,“你拿几文钱,去后院找刘娘子帮忙洗,不就得了?”

      明原心想,看她平常干巴巴的说不出来话,没想到挺有主意,便撂下活计,当即找到刘娘子。冯家自发迹后,雇了十几个人洒扫庭除,刘娘子便是帮忙洗衣的,计件算钱。

      不多时,笑敏从外边回来,一进嗣音馆,便见明原板着个脸,心想,这大傻子嘴巴撅得比香芪还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不开心。但是同在屋檐下,她摆出这副样子,要是不问一句,日后必定心生埋怨。

      “怎么了,明原?”

      “姓刘的贼婆娘,让她洗个衣裳,叫我掏十文钱。”

      笑敏见她一向吝啬,不是那等掏钱享福的人,想来其中定有原委,见盆中一个厚棉裤,看花色是老人的,既是十文钱,这裤子经历了什么,也就一目了然了。“谁让你洗的?”一边问一边想,姑母爱惜晚辈,定然不是她,唐氏和阳氏看重名声,也不会轻易欺凌孤女。

      “明化她爸!”

      笑敏心想,是了,狗男人十指不沾阳春水,惯会欺负女人。“给我八文,我帮你找个人。”

      “那还不如我自己洗。”

      “那你自己洗吧。”一边说一边进屋,“也不知道你奶奶吃啥好的了。”

      此言一出,明原似乎闻到了更浓烈的气味,便道:“八文就八文。”

      不多时,香芪进了院子,笑敏连忙叫住她,“香芪,帮个忙吧。”

      即便没有先前那桌美食,香芪也不会轻易拒绝人,“你说。”

      “罗老娘窜稀了,让我洗裤子,但我手上有冻疮,一入水就发痒,本来这事不该麻烦你,只是别人都不帮我,我思来想去,只有你心肠好些,便来求你。”

      香芪心想,她竟然知道我心肠好,可见,别人也都拿我当好人看。当下便道:“没事,我来帮你吧。”

      笑敏道:“这偌大个宅子里,竟只有你一个好人。”

      “也不能这么说,谭娘子、唐娘子、罗老娘、明原和明化都挺好的。”

      笑敏道:“你说这罗老娘吃啥好的了,竟是这么个味道。”

      “什么意思?吃得好就拉得臭吗?”她的心里竟有些难受,一直以来,她总觉得别人的非常臭,而她自己的竟平平无奇,以前还觉得别人身体不健康,不成想里边竟有此等原委。

      “那当然啊,吃肉才臭,吃素就不臭。”香芪心中一涩,若有所思。

      忙活许久后,她取出罗老娘给的铜钱一颠一颠地抛着玩。心想,狗眼看人低是别人的事,她何来资格跟钱作对。她来到菱角街的棉麻坊,挑了一床棉被,付钱后,想起些什么,又再买了一床。

      爸爸曾侃趣“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那床冷硬如冰的被子便是阿娘的嫁妆,今已有十五载光景。

      找脚夫将棉被送至驿站后,她从菱角街往回走,四周的美味佳肴散发的香气如洪水般席卷而来,她将目光流连于几处旋涡,最终艰难地逆水而行,朝岸边游去。

      快到冯宅时,她想到了阳红豆的步姿,于是试图昂首阔胸,将腿伸得笔直。

  • 作者有话要说:  [1] 开小灶,出自《解放军报》1986.1.11
    [2] 捧杀出自东汉年间《风俗通》
    [3] 出自春秋孔子《论语·雍也》
    [4] “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出自朱元璋的圣旨
    [5] “世间第一等,此间最上乘”出自抖音热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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