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用来发癫的地方》苏楼洛

1、女帝篇/苏楼洛

　　我不知道那一年，那个决定究竟是否正确。

　　若不是父兄含冤枉死，我便不会义无反顾嫁入皇家，多年的同床共枕，只为了能够将那枕边人送往黄泉。

　　宫殿外的厮杀声，呐喊声，响破天际。

　　而此刻，我手里的剑正直指面前浑身血迹斑斑的男子，他平日里束得齐整的发早已凌乱地拂在脸侧，然而那眼里的恨意却似火海般翻滚，浓烈得像是要将我吞噬。

　　“你会有报应的……”他忽然咧开嘴大笑，笑声疯狂且凄楚，“你会有报应的！你会有报应的……”

　　他的呐喊逐渐在那震天的厮杀声中散去，然而那一声声怨念却始终萦绕我的耳旁，它们比殿外的血流成河更让我恐惧。

　　“不！”我大喊一声，面前的惨烈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贴身宫女清漓焦急的面容。

　　“陛下？陛下可是又做噩梦了？”清漓焦急地扶起我靠在床榻边，又拿出手帕替我拭着面上的汗。

　　“道士……把上次那个道士找来！快去！”我抓着清漓的手喊道，我不要再经受这样的梦魇了，一次都不。

　　清漓眼神闪躲，似是为难的样子，低声道：“陛下，您忘了么？天师说过，只有那个法子能够助您脱离梦魇……”

　　“陛下乃天子，乾为天，坤为地，乾为君，坤为众。陛下命属乾卦，然乾卦三连，三爻皆为阳爻，阴怨之气一旦侵入，无处可出。为今之计，只有寻一位命属震卦的女子，震卦仰盂，封顶为阴爻，怨气可由此缺口而出。震巽为木，陛下，找一个名中含木之人，放置身侧，此人自会改变陛下命格，陛下便不会再受阴怨之气侵扰了……”

　　道士的告诫言犹在耳，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如今那前朝倾覆之日的场景屡次入梦，我不得不试一试，或许，能将我渡出苦海。

　　“宫中的女眷，可有名中含有木字的？”我起身走下床榻，随口问着清漓。

　　清漓将长袍替我披好，皱眉思虑着什么，答道：“回陛下，自您登基以来，前朝留下的女眷以及宫人大多已被驱离宫中，如今记录在册的，并无名中含木之人。”

　　我望着清漓，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拥有过目不忘，一目十行的能力，我是信她的。

　　可是如今我已走投无路，我必须找到这样一个人。

　　只要这个人能解我梦魇之痛，我定保她一生无忧。

　　“去查一下新进宫的那批宫人，还有宫中现有的女眷中，有谁的乳名中含有木字，通通给朕查一遍。”我不信会没有这样的人，若是宫里没有，那就找宫外，天底下总归有那么一个能解我忧愁的人。

　　“是。”清漓垂首应道，顿了顿又说：“陛下，您要不要再歇一会儿？”

　　我看了一眼如黑幕般的天际，心里陡然有些烦躁起来，“更衣吧，该上朝了。”

　　早朝时我一直心神不宁，草草处理了一些政事之后匆匆要回寝宫。我远远望见有数十名宫人正在寝宫里候着，清漓正迎上来。

　　“陛下，这些宫人就是新进宫的，奴婢尚未来得及一一询问她们的……”

　　清漓话音未落我便制止了她并摆手让她下去，我尽量放轻了脚步走到她们面前，许是听到了清漓的言语，她们行着礼，众口齐声地道：“叩见陛下。”

　　所有人的着装都是一样的，我并不知她们的名讳，便道：“你们谁的名中含木？”

　　没有人回答，也许是害怕自己犯了什么事，又或许是因为我的语气太重。

　　“朕并非要降罪，无需惶恐，回答朕。”我试图让这些宫人们相信我，知道我并无恶意。

　　良久，仍是无人应我。我忽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笑，不过是一个梦罢了，如此心心念念，实在不是一国之君应有之所为。

　　“陛……陛下……我……奴婢的名字里有一个木字……”

　　一道微弱的声音飘来，带着些无助和慌乱。我顺着声音望去，第二排的第三个……

　　“你留下，其他的都下去。”我踱步到她面前，她一直低着头，置于身前的手指被捏得指尖发白。她很紧张，也许她知道，站在她面前的人不只是一个女帝，更是将前朝一举颠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直到殿中再无一个宫人，静寂得仿佛毫无生气，她都不曾抬头看我一眼。

　　我说：“抬起头来。”

　　她的样貌是我从未见过的秀美，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娇媚动人。只是她的眼底还带着宫中所没有的纯净，还有几丝对我的恐惧。

　　“你叫什么名字？”我捏着她的下巴，不让她再度因为害怕我而低下头。

　　我看到她微微咬着唇，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惧怕：“回陛下……奴婢……奴婢名唤桃花……”

　　桃花，桃花。

　　能够替我挡住那摄人梦魇的，就是你么？

　　“往后，就留在朕身边伺候。”我说完便拂袖离开，不再理会她。

　　朝代更替，百废待兴，我每日的政事总是多不胜数，但不知为何，似乎留下桃花之后，我非但不再受梦魇的困扰，许多看似杂乱的事情甚至都有了转机。我本不是偏信鬼神之人，如今却在庆幸着，还好那一日我寻到了她。

　　“陛下，您该歇息了……”桃花娇柔的声音近在咫尺，我这才回了神，站起身由着她替我褪下身上的衣衫。

　　她已经伺候了一段时日，再不复初见时对我的惊恐，但清漓告诉我，她已经数次被宫人们欺凌。

　　宫中仗势欺人的宫人比比皆是，我也略有耳闻，可若不是清漓告诉我，我竟不知每日见到的桃花，时而羞赧着红了脸的桃花，居然被那些宫人欺负了去。

　　我坐在床榻边上，看着正替我收拾被褥的她，她眼里的认真一如往昔。

　　“桃花。”我轻声唤她。

　　“陛下，奴婢在。”她诚惶诚恐，忙收了手低眉回应我。

　　“不需要这么怕朕。”我笑着说道，心底却是叹了口气，这宫里究竟有多少人，视我如洪水猛兽般可怖？

　　我虽手刃了与我共枕多年的夫君，但，家仇不可不报，若我放过他，我该如何向我枉死的父兄交代？如今前朝已没，是我种下的因，自有我去接这结下的果，他的国土，我来守护。

　　可旁人如何惧怕我都好，我却希望桃花能与那些人不同，我希望在她的眼里，我并不是那样可怕的人。

　　“陛下，您……不就寝么？”桃花似乎是被我看了许久感到不自在，这才大着胆子问我。

　　我回了神，转身拿过枕头旁的玉佩，微凉的触感刺激着我的掌心，我拉过桃花的手，将玉佩塞进她的掌心。我的动作算不得轻缓，她被我吓着，直直地跪了下去。

　　“陛下！您这是做什么……”她拿着玉佩，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我心里却又是一凉，难道就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我并非滥杀无辜之人么？

　　我就连关心她一次，都不能够么？

　　桃花，你就这么怕我么？

　　“今后若是再有人为难你，你就把这个给她看，说是朕给你的。”我冷了声，只是不想再看到她那唯唯诺诺的样子。

　　“这……”桃花抬头想要拒绝，看到我寒着面色，这才噤了声，生生抑制住快要溢出口的言语，声若蚊呐般说道：“谢陛下，奴婢遵命。”

　　“下去吧。”我轻了语气，让她退下，看着她把玉佩牢牢攥在掌心里，忽然觉得方才心里的凉意褪去不少。

　　我本以为，做了九五之尊便不再有人能够左右我，但我忘了，悠悠众口岂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忽略得掉的？

　　我是万人之上的天子，我的所有都暴露在臣民的眼皮底下，即便，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够陪伴我的人。

　　“陛下，太子殿下求见。”宫人的禀告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将宣纸上已经干透的画放置一旁道：“让他进来。”

　　太子已及弱冠，是我与前朝之君的儿子，自他出生便与我亲近，前朝倾覆时他曾义无反顾与我共进退，因此我登基那一日便将他立为太子。

　　“儿臣叩见母皇。”

　　“平身。”我笑着免他的礼，“太子今日怎的想起来看朕了？”

　　“母皇……”他虽站起身，但欲言又止，我正要询问他才说道：“母皇前些日子可是留下一个宫人？”

　　“不错，那又如何？”我语气重了些，太子忙双手交叠，看似惶恐：“母皇息怒，儿臣只是觉得您不该如此宠幸一个宫人，如今大臣们都在说……”

　　“由他们去！”我忽觉一阵热血窜上心头，一掌拍下龙案一旁，震得虎口微微发麻，“朕替这天下百姓守着这江山至今，不过是喜爱一个宫人伺候，竟就沦为臣子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么！”

　　没有人看得到我为这江山都做了什么，他们看到的，只是我过分宠爱桃花，我让她随意出入我的寝宫，让她与我一同用膳，甚至时而允许她在我的寝宫内室里歇息。

　　我会做一个好皇帝，但桃花……

　　我想留下她，或许她存在的意义对我来说已经不单只是更改命格。

　　“母皇息怒……儿臣知错……”太子仓皇下跪，我却不再想要看他一眼，只淡然道：“下去吧……”

　　无人能解我忧愁，难道连这唯一一个能让我舒心的人，都要剥夺么？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端来一碗银耳羹，耳边传来桃花担忧的话语：“陛下，别为了奴婢烦忧，奴婢不值得……”

　　“你都听到了？”我抬头问她，那本来灵动的眼眸今日竟染上了哀愁，眼眶也泛着红，我心念一动，问她：“太子来之前，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

　　怎知我这一句话似乎触动了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陛下，奴婢卑贱，不值得陛下如此相护，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与你无关。”我打断她的倾诉，喉间仿佛被什么堵住一般，难受得发疼，“你要做的就是伺候好朕，旁人说什么，与你无关，太子的话……太子的话不必挂心，有朕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陛下……”桃花抬手抹着眼泪，但唇边绽开的笑意我并没有忽略。

　　每当我看到她笑起来的时候，心里所有惦记着的东西都被驱逐得一干二净，我想，我喜欢看她笑。

　　忽然，她转头看到了龙案上的画，那是我方才接见太子时随手放到一旁的。

　　“这是……桃花？”她讷讷地问，眼眶还沾着泪，黑亮的眼眸因为裹了一层泪而显得分外润泽。

　　“你若喜欢，那便拿去吧。”我执起狼毫欲要批复奏折，她知道凡这般时候我都不喜吵杂声，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副画离开了。

　　我抬头看她远去的背影，终于正视了自己心底的真实感受，其实，我只是不愿听她拒绝。

　　桃花，我那么在乎你对我的想法，那么不喜欢你拒绝我，这些你都知道么？

　　太子纳侧室，虽比不得当初迎娶太子妃那般隆重，但到底也是将来的嫔妃，宫中四处张灯结彩，而我有的，仅是这一室灯火。

　　天气已入了秋，秋风之凉虽不比冬日之寒，但对我这本就落下隐疾之人，仍无异于雪上加霜。

　　“咳……咳咳……”喉头忽地发起痒来，我捂着嘴轻声地咳，身体里的寒意像是灌满了我的四肢百骸，也不知究竟是这窗外的凉风所致，还是它早就在我身体里藏匿着，每到天气转凉，总要出来肆虐一番。

　　“陛下，您身子不好，怎的站在窗口吹起风来了？”应声而来的是披在我肩上的大氅，她的声音含着微微的嗔怒，就像一个担心孩子着凉的母亲一般着急。

　　“今日是太子的好日子，朕给宫人们赏了好些吃食，你为何不去？”我笑问她，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竟默许了她这般放肆。

　　桃花的脸就像被殿外的大红灯笼映红了一般，娇艳得紧。如今的她出落得比从前更美丽动人，容色清丽，嗓音柔和，只听她关切地道：“奴婢还要照顾您，怎能随处去……”

　　我抬手弹了弹她的额，道：“朕这里，可不只有你一个宫人。”

　　已经过了多少年了？她寸步不离地照顾着我，即便因操劳政事而疲乏不堪，身边的人也只有她而已。

　　虽然我身边的宫人不少，但能够让我如此舍不下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人罢了。

　　“可是除了奴婢之外，谁能知道陛下喜甜还是喜酸？又有谁能够知道陛下喝不惯太过冰凉或太过滚烫的茶水？还有啊……”

　　我急忙捂住她的嘴，作势轻斥：“放肆……”

　　她却是拉下我的手，低头呼了几口热气，低声道：“陛下的手太凉了，还是早些歇息吧，今夜似乎比起昨夜还要冷些……”

　　我听着这些言语，手心里的温热像是有了意识，一寸一寸地钻进我的身子里，暖着我身体里的寒冷，将它们慢慢地吞噬。

　　直到被桃花搀扶着走到床榻，我才反应过来，夜色已深，的确是该就寝了。

　　“陛下，奴婢就在外面，您若是渴了饿了，唤奴婢一声便好。”桃花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她的身上总有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随着她的动作，轻易便诱了我的心。

　　一旁的被褥即将覆在我的身上，意识模糊间，我揽过她的腰身，将她带进我的怀中。

　　“陛下！”桃花慌乱间无意识地推搡着，但四目相对时，她鼓起的那些力道却又瞬间泄去。

　　“陛下……”她咬着唇，双目如同一汪清泉，粉嫩的唇被她咬出一圈淡淡的齿痕。

　　这样的欲望也许早就深埋进我的意识里，我对她日渐加深的眷恋便是它得以茁壮成长的养分，只是太多的规矩在告诉我，我不能这么做，这是不对的……

　　可是，我想要她。

　　我不愿去想她究竟是不敢反抗，还是不愿反抗。我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这一次就让我任性一些。

　　桃花，我只当你是愿意的，即便这或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将她的乌黑的发散开，也不记得我是如何颤抖着手解开她的衣衫，我的意识混沌得我自己都已经忘记了，我是一个帝王，不该生情的帝王。

　　只记得我渴求着望她：“桃花，别拒绝我……”

　　桃花的反应很生涩，即便只是一个吻，她都笨拙得不知该如何回应我。我知道，她还是处子，这是宫中的规矩，哪怕只是宫人，都是未经人事的处子。

　　她的身体每一处都美好得让我爱不释手，却又不敢太过流连，我爱怜地吻着她轻颤的唇，看着她在我怀里绽放着从未属于任何人的美好……

　　时光在手中飞逝，我的身体早在宫变之时因伤痛而留下病根，长年日理万机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我无数次的想过，那一夜是否太不应该，她本可以在我百年归去后出宫嫁人，却因着我的自私，将她困在我的牢笼。

　　若是真的问上自己那么一句，后悔么？

　　我想我是后悔的，倘若时光能够倒流，回到太子纳侧妃的那一个夜里，我再不会那般冲动。

　　桃花应当跟随的是能够保护她的人，而不是我这个已经时日无多的将死之人。

　　我时而会幻想着，若是我身子好些了，便带她一同出游，一起去看城郊外的桃花。

　　只是每当我趁她不在时想要执剑再度挥舞，竟发现我那剑势已经全然没了多年前的凌厉，剩下的，只有虚无的招式罢了。

　　我每日都在算着，我究竟还有多少时日？这些日子足够我将桃花安置妥当么？足够让她心甘情愿离开我么？

　　可是每每在我想要狠下心的时候，她躺在我身侧毫不设防的睡颜和紧紧攥着我衣角的双手便一举击溃我所有的思绪。

　　我舍不得她，舍不得她的一颦一笑，舍不得每日每夜耳边那一句“陛下”，舍不得她依赖我却又想保护我的样子，舍不得……怎能舍得？

　　我日日夜夜都允她作陪，陪着我画那许许多多的桃花，那些盛开的桃花仿佛已经浸入我的骨髓，像极了，她早已融入我的血肉。

　　“桃花，你看，我这幅画，画得可好？”我举起手中的画，面朝着桃花笑着问道。

　　只是她的唇边虽在配合着我微笑，但眼里却黯淡无光，我不喜欢她这般样子，我想要的是她眼角眉梢都舒展了，真心地对着我笑。

　　“陛下，随奴婢去休息吧，将来的日子还长着，您要画多少，奴婢都陪着……”桃花一把摘下我手中的画，说到最后，已掩不住话里的低泣。

　　“我现在很精神，为何要休息……”我不顾她的劝慰，执意要继续画画，谁知身体里的力气如同被猛然抽了个干净，再也支撑不住。

　　“陛下！陛下！”桃花顿时慌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颤抖，但我没有力气再去像从前一样抬起她的下巴，也没有力气再去把她揽在怀里。

　　我的身体似乎在一点一点地化为腐朽，我再也感受不到多年前执剑挥舞时的洒脱豪放，早在宫变那一日我就将生死置之度外，而如今我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桃花，我给你的玉佩……还在么？”我伸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还是那么温热，但正因如此，才衬出我的手如冰般寒冷。

　　我明白，我没有时间了。可是她还这么年轻，她不该因我而遭受任何罪责，更何况，是我欠了她。

　　“在……奴婢一直都随身带着，从未离身。”她颤着手从怀里摸出那块玉佩，那是我赐给她，护她周全的。

　　我记得那一年，我不知该如何告诉她，不需要如此害怕我，我不是那般视人命如草芥之人。

　　但如今我却后悔极了，我当初不该在意她是否害怕我，不该在生了情之后愈加放纵，更不该在那一夜让她彻底属于我。

　　若是我不在了，谁能护她安好？谁会如我一般不舍她受半点罪过？谁又会知道，她跟在我身边从不为了权势。

　　“桃花，今后……若是有人为难你……”我抬手覆上她握着玉佩的手，眼前的景象不再清晰，仅剩的几分气力只化作那一天我想要护她安好的那一句：“你就把这个……拿出来……说……是朕给你的……”

　　桃花，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若有来世，愿你不再名中含木，不再名唤桃花。

　　不再与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