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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夜色沉了下来,空气中埋伏着压抑的味道,孔明说今夜会有雷雨,在三更之后。他的话一向精准如神,否则也不会一阵东风烧得曹军元气大伤。
      时近午夜,窗外已是狂风大作,卷得尘土漫天,连我在屋内都闻得到那浓重的土腥味。
      今夜,注定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夜,今夜,注定会有鲜血在这小院里洒落。只是,我不知道这场恩怨要如何结束。
      ——如何结束!
      师兄们此刻恐怕已经快要到了,事已至此,我无力挽回,只是不知一向料事如神的孔明可会算到今夜的劫难?
      我静静的等待,也许等到的是师兄们的尸体,也许等到的……是孔明的消失。
      杀人,一定可以报仇吗?报仇,又真的是亡人的心愿吗?孔明说过,仇恨对亡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说这句话并非怕死,他并不知道我是谁,整个汉军军营里都没有人知道我是东吴水陆都督周瑜的师妹,而我,真的是来报仇的,为那个我曾经爱了十年的人报仇。

      周瑜是我父亲的大弟子,他天资奇高,是诸位师兄中最出色的,我一直觉得他那可以震慑群雄的气势是与生俱来的,无论怎样的场面,他的出现无需任何语言,便可轻易的成为众人的焦点。而我,总是可以在一群人里第一个看到他。
      当初,父亲予他一瑜字,是取其美玉意,可是,我想他更像一颗明珠,他的光华是无与伦比的。
      他离开师门时,父亲曾说过四个字——天纵英才。而他,只笑着留下一句话给我,他说,岚儿,要乖啊,等你长大了,来东吴做师兄的新娘子。为他这句话,我等了七年,盼了七年。
      那年,我八岁。

      他一走之后就再没回过师门,我只听师兄们说他做了孙策的水陆都督,成了东吴百姓心中的少年英雄,人们唤他唤得亲切——周郎。
      我日复一日的勤练父亲授受的每一种技艺,累了,就在梧桐树下坐坐,偶尔拈一枚叶子把玩。师兄们都说我刻苦,其实,他们只是不知道,大师兄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在这梧桐树下对我说的。他是人中龙凤,天纵英才,若做他的妻子,我岂能平庸?
      我平静的生活了七年,平静的等待了七年,直到我笈竿礼成。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提亲了,可不想回来的不是他,只是他的一封亲笔书信,信是给父亲的——他要成亲了,邀我们去观礼。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心情了,只隐约记得在去东吴的路上一直都恍恍惚惚。直到那时我才明白,当初他那一句话,仅仅是一句哄逗我的戏言,所有人都一笑了之,只有我认真了。
      到了东吴之后我才听说,他要娶的是乔国公的次女,那个令东吴子弟几乎人人为之倾倒的小乔,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美女英雄,本是绝配,而我,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踏着吴宫青石铺就的小路,有梧桐叶子不时落下,我听到路过的宫女窃窃私语,他与小乔是天作之合。
      天作之合啊!我轻喃着只想发笑。

      水陆都督的婚宴热闹得让人心乱,到处都挤满了人,他站在纷乱的宾客中,依旧是鹤立鸡群,气势卓然。没想到七年过去了,我仍然可以轻易从人群里找到他。
      他无意一顾发现了我们后,立时笑吟吟的迎了出来,我没注意他与父亲还有师兄们聊了些什么,我的全部心念都放在他对我的称呼上,他叫我小师妹,我想,他大概是忘了,以前他都叫我岚儿的。
      他亲昵的拉着我如同自己的妹妹,他说,七年未见,不想师妹已长作这般美丽。
      我微笑,可心里发苦,这样的夸赞在我听来未免太过苍白无力,在他妻子的盛名之下,又有哪个女子敢妄称美丽?
      师兄英俊风流,亦是犹胜往昔。
      他淡然一笑,气度雍容,愚兄诸事繁杂,多年未曾回师门探望,实在惭愧。
      师兄身负东吴万千百姓身家,岂可率性而为?父亲心知肚明,不会怪罪。
      他笑得开怀,师妹果然长大了,愚兄甚慰。
      我垂首低语,师兄当年临去之嘱,小妹焉敢稍忘!
      他忙于应付宾客,约我过后详谈,可第二日一早,我便孤身离开,回了师门。事已至此,我已无话与他详谈。

      回去以后,我的日子过的苍白,稳定了七年的重心一下子消失了,我只能小心翼翼的以免生命从此倾倒。我仍是平静的生活,只是不再等待,也不再坐在梧桐树下拈玩叶片。我生性如此,如果不能完全的拥有,那我宁愿放弃,宁愿不曾拥有。
      我的爱情,死在十五岁那年。
      这一生,也许就这样平淡如水的渐次走过吧,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对我而言,爱一个人就是一辈子的事。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无可改变的,日子波澜不兴的过了三年,终于掀起巨浪。又是一封信,不是他的亲笔,捎来的却是他的噩耗。
      他身负箭创,却在汉军军师诸葛亮的一再打击下,旧创复发而逝。
      这个让我爱了十年的人,就这样一走了之了,我怎样都想不到这个师门最杰出的人中龙凤,会如此轻易的中了别人的计,受激迫而死。是天妒英才,还是命运使然?
      送信的人告诉我,周郎逝后,东吴妇孺子弟,无不哀嚎痛哭。
      这是意料之中的,赢取人心对他来说并非难事,无论在哪里,他都可以建立德望。生时豪杰,死时轰烈,他已不枉此生。
      我星夜赶到东吴,正遇上诸葛亮来江东吊唁,他竟不怕被东吴诸将乱刀分尸!只此一点,足以与周郎平分秋色!
      我扮成侍女,要仔细看看这个闻名天下的隆中卧龙。我不会在东吴下手报仇,师兄在天有灵,不会乐见汉吴因他一人开战,让曹操渔翁得利。
      我本以为诸葛亮那样一个神机妙算的人,即使没有师兄的卓然气势,也必如天将谪仙,道骨仙风。可他一袭素袍,一叶小舟便飘然而至,清淡的面容如同温玉,眉间眼角有着清浅的悲戚之色,让我一瞬间几乎以为他是来拜祭老友的。
      他一篇祭文诵得声泪俱下,令所有悲愤交加的东吴将士消了大半恨意。
      诸葛卧龙果然名不虚传,竟可以这样轻易的化硝烟于无形,难怪能将大师兄逼上绝路。对手是这个神一般的人,我不知道该怎样才能为师兄报仇。
      可是,仇终是要报的。
      我与师兄们设下苦肉计,扮作被强盗追杀的孤弱女子,在诸葛亮回汉军军营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为了骗过这个精明如神的人,我让师兄们在身上划下了七处剑伤。一切设计得周详,他的马车到达时,我因失血过多,再无力支撑,踉跄的走到路中间,力竭的倒在他的马车前。
      眩晕侵蚀了我所有的精力,隐约中,一双手将我抱起,有茶般的淡香飘入鼻端,我撑开眼帘,只看到一双深如星夜的眸子,然后,便人事不知了。

      等我再次醒来,是在一间淡雅的房间里,窗开着,有风不时拂入,窗边,一个男子背我而立,握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我支撑着想起身看看那人是不是诸葛亮,可是伤口的疼痛和脑中一阵阵的眩晕令我重又跌回床上。
      这动静惊动了他,他回身快步走到床边,按住我的肩说,先别起身,你失血过多,身子还很虚弱,要好好休养。
      我躺回床上,故作茫然的看着他问,这是哪里?你是谁?
      他在床边坐了,唇角淡含笑意,在下复姓诸葛,单名亮,这里是在下的宅院。
      原来是卧龙先生!先生大名,小女子早有耳闻,蒙先生救命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
      姑娘言重了,在下不过稍尽绵薄之力,只是不知姑娘为何孤身一人在野外?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敛下眼眸,语声呜咽,我本与父母同去江东拜访家父一位老友,不料路遇山贼,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先生实不该救我 ,这世上再无我容身之处了。
      他低叹一声,双眉暗敛,沉吟不语。
      我躺在床上看他,与大师兄相比,他才更像一块温玉,恬淡安静的仿佛不曾存在。我知道他在考虑该不该将我留下,我也知道他一定会留下我,他本心善,否则也不会救我回来,这本是我和师兄们早已预料的。
      片刻,他无声而叹,柔声劝慰我,姑娘切莫绝望,逝者已矣,徒悲无益,姑娘若不嫌弃,可以暂留这里。
      先生大恩,实在无以为报,愿为先生婢女,侍奉先生。我挣扎着想要起身。
      他轻按我肩头,缓缓摇头,姑娘若愿留下,在下以客礼待之,但请庶在下无法视姑娘为侍女。
      我……是啊,他这样的人自有他的骄傲,他救我时并无他想,我便不该怀疑他的博爱。
      是我失言了,先生莫怪!
      他还是摇头,眉宇间有着寂寞的痕迹,我并非世人眼中的神,所以,不要叫我先生,叫我孔明吧。
      我微怔,他的眼中有淡淡的疏离,竟让我在一瞬间感到心酸。师兄已逝,这世上再无人可以与他一争长短,他该是意气风发的,如同当年的师兄,又何必这般闷闷不乐?
      他见我无语,只道我是累了,为我将棉被盖好,便起身出去了。
      我苦笑,诸葛亮,你莫怪我!

      我在他身边待了半年,他坚持不许我插手他的生活起居,只与我吟诗对弈。他唯一接受的,只有我每夜给他送去的一碗青菜汤。他说他喜欢青菜汤的味道,轻恬淡远,如同他隐居隆中的生活。
      我知道我必须尽快下手,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极度矛盾,再拖下去,结果只会是放弃。
      我一直以为如果我爱上一个人一定会是一辈子的事,可是孔明几乎用半年的时间抹煞了我十八年的记忆,我已不忍亲自动手,只有请来师兄们。

      窗外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三更了,我要为孔明送青菜汤,也许是这一生最后一碗青菜汤了。
      屋外已是大雨瓢泼,我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撑着伞,再没办法去提灯笼。
      黑暗的庭院里,我可以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声声的像是踩在我的心上。孔明此刻一定握一卷书,负手立在窗边,眉心拢着轻愁。我不明白,他神机妙算犹胜师兄,他的愁从何而来?连云长将军和子龙将军都常感叹:军师之愁,甚于天下。
      我在黑暗中默默前行,偶尔有雷声压下我的脚步声,我忽然觉得天地间就只有我一个人。可是,转入长廊,竟有暗黄的光亮起。
      是孔明。他一手撑伞,一手提灯,窜入长廊的的风将他青衫下摆卷起,被斜入的雨水打湿,晕出斑斑湿痕。

      他是特意出来接我的?他怎知我不会打灯?
      是岚儿吗?他迎了过来,为我照亮脚下,温言笑道,如此天气,你何必还来送汤?
      我微笑无语,随他穿过长廊,进了书斋。
      书案旁,他细品汤汁,案上烛火微晃,照着他眉间淡淡的皱痕,他常是轻皱着眉的。
      我心里一阵刺痛,这个神样的男人,这一生可曾有过一刻纯粹的快乐?他谈笑之间令师兄激愤而逝,可我在他身边半年,却不曾见他以此为傲,他甚至不曾提起这件事。
      他只提起过师兄一次,那天是师兄百日之祭,他在庭院内设案祭拜,后来,他对我说,公瑾天纵英才,我亦心折,只是天意弄人,令我二人各事其主,水火势成,难以共存。既生瑜,何生亮?公瑾道出了我的心境啊!
      既生瑜,何生亮?天意果然弄人。
      在想什么?这般入神?
      他唤我回神,我这才发觉我竟一直在盯着他瞧。我慌乱的避开他深如古井的眼眸,脸上已是一片热意。他的眼神仍在我脸上徘徊,令我手足无措,我急于掩饰,起身帮他整理书案,却不慎碰到了油灯,突来的灼热痛意令我一声低呼。
      小心!他轻呼着捉起我的手,将我拉至水盆边,用冷水浸着手背上已经发红的肌肤。
      我轻咬着唇,觉得有什么东西浮上眼眶模糊了视线,我从来不是脆弱的人,何以因一点疼痛而想要落泪?
      孔明轻叹一声,转身取了药为我细细的敷上手背。药的凉意消减了疼痛,可泪水仍是不受羁绊的滑落。
      天亮之后,所有的恩怨都会有个结果,可无论是怎样的结果,都不是我能够接受的。我知道我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可是他与师兄之间,我该作何选择?
      孔明以指腹为我拭去泪水,可我已经脆弱到一触即伤,他怎样也拭不净我脸上的泪。他叹息,拥我入怀,声音如夜色般深沉,却令我全身一震,他说,既然这样为难,就杀掉我吧!
      我惊退出他的怀抱,只觉全身无力,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你都知道了?
      他点头,笑得依旧温文,只是在眼底有着浓浓的哀伤。然后,他对我说,若可选择,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你既然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做防备?
      他眉心暗敛,岚儿,我不愿你为难。
      他飘忽如羽的一句话,令我彻底崩溃,我撑不住身体的下滑,软倒在地。
      他抢上将我扶住,苦笑,你给了我一道世上最难解的题,我要如何才能令你不受伤害?
      我笑得凄苦,没办法的,天意捉弄,人难胜天!泪水沾湿了睫毛,又落于他的衣袖,一圈圈晕出湿痕。
      他松开了我,说,你走吧,既然爱我这么痛苦,就离开我吧!
      走?我还可以走到哪里?天涯海角,也回不到一切都没开始的最初。
      我抬眸望着他,烛火下,他的面容有着淡淡的玉的光华。我笑得漫柔,轻揪他青衫衣袖,然后,手指一点点拂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面颊……日后,这轮廓,一辈子都不会从心头淡去了。他衣衫上茶般的沉香在鼻端缭绕,我仰起脸,轻吻了他,他的唇温润如玉。空气中有小小的旋涡,令我恍然若失,泪水,滴于他的前襟。
      这一生,就容我放肆一次,即使千里之外,我也可以告诉自己,我也曾吻过心爱的人,我也曾幸福过。

      这一场恩怨终会有个结局,而我,再不会是它的掌控者。

      我离开了孔明。

      汉军中并没有传出军师遇刺的消息,我知道师兄们没能伤他分毫,他安然无事。
      我并未远引。军旅险恶,我并不能真正的放下,我一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神机妙算,定也知我从未真的离他而去,只是,这一生,我与他,注定如同日月,不可相守。

      残叶卷兮秋风萧瑟,梦情悲戚语依依。
      弦丝断兮曲不成调,殇恩绝心痛断肠。
      半载情兮日月难守,摧肝泣血终无望。
      君心在兮千里咫尺,命数即定叹苍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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