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金面佛

5、肉香

　　阮恒近来有些心绪不宁。
　　妻子例行体检时意外查出来怀孕了。从得知怀孕起，她的情绪就越来越不稳定，时而一脸惊恐地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时而神经质地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甚至有一天睡到半夜醒来，阮恒惊讶地发现妻子正眼神怨毒地盯着自己，桀桀冷笑：“我知道你巴不得我早点死，不过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家庭医生为阮夫人做了详细的检查，最后的结论是产前抑郁。
　　“夫人需要新鲜的空气以及先生您无微不至的呵护，这样才能消除她对于成为人母的恐慌。”
　　阮恒带妻子回乡间老宅休养。
　　大约山间静谧的气氛和草木散发出的清香真的起到了安神作用，晚餐时，阮夫人的情绪看上去好多了。餐桌上，她甚至对管家的手艺表达了赞许：“这道炖肉做的不错，味道很好。”
　　阮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为她又夹了一块炖肉，声音温柔：“那你多吃一点。”自从怀孕以后，妻子便食欲不振，他几乎都快忘记她上一次尽情用餐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阮夫人睡了一个安宁觉，窗外低微的虫鸣和花香驱除了她的焦躁。早晨起床以后，她往庭院中散步。管家正和一位双鬓花白的老妇人低头在花圃前忙碌着。阮夫人兴起了好奇，主动打招呼：“你们在做什么？”
　　管家直起身，朝阮夫人深深鞠了个躬，恭敬地呈上手中的花簇：“是洋苏草，夫人。它是天然的香料，我就是用它来炖肉的。”
　　淡紫色的花束散发着馥郁的香气，阮夫人辨认出它就是自己昨晚闻到的花香。
　　管家点了点头：“是的，夫人，洋苏草有镇定安神的功效，村里睡眠不好的老人常常用它做药枕。”
　　这天晚上睡下不久，阮夫人被奇怪的声响惊醒了。过了半天，那奇怪的声响依旧没有消失。她想了想，终于爬起身来，悄悄推门而出。
　　月色苍白单薄的像个病人，下午起风雨又起，吃过晚饭才停歇。声响越来越清晰，阮夫人沿着声音往前走。阮夫人很快就感觉到了沁骨的冰冷，陡峭的寒气让她猛然惊醒，耳目清明起来。她身处魑魅魍魉的丛林中央，耳边除了水滴声与虫鸣，哪里来的小孩子笑声。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转身准备回房，低头的瞬间，借着水洼的反光，她看见了地上的小脚印。
　　阮夫人一早被园丁发现晕倒在灌木丛边。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准备采点月季花给夫人送去的，结果一过来就看见夫人躺在了地上。”
　　事到如今，阮恒不得不说出难以启齿的秘密：“她精神状况不好，有时候会夜游。这几年已经好很多了，没想到一怀孕，以前的毛病加重了。”
　　管家深深叹了口气：“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受了风寒的阮夫人恹恹地躺在床上。老宅人丁寥落，苍老的园丁暂时照料生病的女主人。她忧虑地劝解：“夫人，您多盖点儿被子吧，只有发了汗把寒气逼出来才能好。”
　　阮夫人没有反应。老妇人再次提出建议：“不然的话，泡个热水澡也好。穿过花圃跟树林，园子那头有一处天然的温泉，好好泡上半个小时，病就能好一大半了。”
　　泡温泉的建议似乎打动了女主人。这天没有再下雨，老宅人迹罕至，小路上依然可以看见自己昨夜留下的印记。她沿着自己的脚印往前走。脚印在庭中的老槐树下中断了，靠近树根的泥地上，赫然有个很小的脚印。这一次，阮夫人看得分明，那是个很小的，属于人类的脚印。
　　园丁气喘吁吁地跟上了神色诡异的女主人，对于阮夫人给那个脚印下的定义，她哂笑道：“这么小的脚印，那娃娃才百来天大吧，怎么会走？”
　　阮夫人面容青白，如果不是园丁扶着，她几乎要再次瘫软掉。
　　温泉未能成行。到了傍晚时，阮夫人发起了高烧，牙齿上下打冷战，不时目光怨毒地朝空荡荡的屋顶发出咒骂：“别缠着我，滚开！”
　　阮恒有些疲惫，忍不住向管家抱怨：“小樱，难道我命中注定应当绝后，孤独终老？”
　　管家安抚焦头烂额的男主人：“不会的，先生，你肯定不会承受这样的命运。”她忙活了一个晚上，壁钟敲过十二下时，疲惫地将一个枕头送往主人卧室。
　　“今年洋苏草才刚开花，去年的存货又少，委屈夫人了。”
　　药枕的功效立竿见影，这一夜，一直警醒着的阮恒发现妻子没有再躁动不安。清晨，他悄悄下床离开了房间，朝在庭院中忙碌的管家问好：“早上好，小樱。”待到走到身畔，他的声音轻柔了一些，“小樱，等到这次完了以后，跟我去城里好不好？”
　　管家迟疑了片刻，她无法拒绝主人盛情的邀请，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阮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一转头，阮夫人正面色铁青地立在身后。阮恒被吓了一大跳，他想说点儿什么，妻子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阮夫人只留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吩咐：“把那棵槐树砍掉。”
　　老园丁像疯了一般抱住老槐树，几乎是要同归于尽。最终还是被年富力盛的村民们捉住绑了起来，眼睁睁在一旁目睹了老树的死亡。园丁发出一声悲恸的哀嚎，痛苦地揪着自己原本就同杂草一般散乱的头发。原本笑嘻嘻看热闹的村民都悚然散开。
　　园丁离开了老宅。
　　阮夫人决定招募新的工人。前来应征的村民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闲扯，有人正绘声绘色地说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鬼故事：“据说那腹中刚成型就被打掉的胎儿跟那不足百天就被害死的婴儿是煞气最重的，他们怨愤深，投不了胎，会一辈子跟着害掉他们的人，永世不得安宁。”
　　立在窗下的阮夫人面容扭曲，朝众人发出一声尖利的喊叫：“滚，统统都滚。”
　　她气得浑身发抖，发狠道：“不生了，我要把这个孩子打掉！”
　　管家在一旁冷冷地接腔：“然后等着那个被打掉的孩子变成鬼胎，在你耳边夜夜哭泣吗？”
　　“小樱！”阮恒急急阻止了管家。
　　然而阮夫人已经被吓到了。等清醒过来，她执意要回城做产检。拿着B超单，她的手不住地颤抖，医生还在喋喋不休地称赞胎儿生长良好。阮夫人在心底冷笑，那分明就是一个鬼胎。
　　阮夫人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她已经四十三岁了，嫁给阮恒的这七年生活还算差强人意，不想再有太大的变故。她剪了头发，跟B超图片一起烧了，将灰埋在被砍掉的槐树底下。这是一个古老的术法，以发代首，也是一种警告，因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后者有权利收回。
　　这一夜，阮夫人睡得很沉，直到被管家推醒，她才发现自己蜷缩在了巨大的槐树桩上。
　　阮夫人重金聘请了驱鬼的道士，名义上的说法是看风水，希望通过改变布局来提升运势。道士沿着老宅走了一圈，指点管家挪动家中物件的位置。最后到了庭院里，他对着那棵已经被砍掉的槐树沉思起来。阮夫人忍不住开口：“大师，有什么讲究么？”
　　道士只是连连摇头。直到对方焦灼不安，他才指点迷津：“木鬼成槐，单砍树有什么用，根还在呢。”
　　刨根几乎毁了整个老宅的庭院。谁也说不清这老槐树究竟长了多少年，根究竟有多深了。请来的工人甚至已经挖到了主屋门前。阮恒终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指着房子道：“这是阮家的祖宅，根基之所在，这里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牌位！”
　　阮夫人失魂落魄，呆呆地望着丈夫。阮恒柔声安慰：“乡下住不惯，我们回城里就是。”
　　离开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下起了暴雨。雷电交加的天气，突然间停电了。管家拿了手电筒去查看电表，阮恒让妻子在房内安歇，陪着一块儿去了。电表的位置装的比较高，阮恒站在椅子上，管家为他照明，果然是跳闸了。屋里传来一声古怪的叫喊，而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两人连忙朝发出声音的主卧室奔去。昏黄的手电筒光束下，阮夫人抽搐着翻滚在地上。重新拉上电闸花了不少时间，好不容易找到电话才发现线路被雷电击坏了。山间的手机信号极其微弱，阮恒不停地拨打手机始终无法接通。阮夫人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小，她口吐白沫，青紫色的面孔狰狞而扭曲。
　　管家惊恐看着阮恒：“她是不是吸毒了，吃了电视上说的那种‘浴盐’？”
　　阮恒摇头，妻子是有药物依赖，但还不到吸毒的地步。可是这样的情况他也是第一次见，并且他束手无策，因为像中了邪一般的妻子根本由不得任何人近身。
　　大门忽然被人冲开了，老园丁几乎是被风雨抛进了屋子。然而她却很镇定，掏了几根银针迅速在阮夫人身体扎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阮夫人慢慢安定下来，在老园丁嚼碎一把草药给她喂下去以后，她居然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夫人只是发羊癫疯，先生。”老园丁的目光转向了管家，“我一直都觉得奇怪，洋苏草虽然能够镇静安神，但是它的香气太浓烈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谁用它做药枕。直到我收拾夫人房间时，发现她的行李里有□□。”
　　阮恒惊惧地表示否定：“你误会了，我妻子只是患有严重的失眠症，有的时候不得不借助一些药物帮助。”
　　“请你相信我，先生。”苍老的女人面容慈悲而安宁，“我曾经照顾过癫痫病人很长时间，我知道他们的情况。洋苏草虽然具有安神的功效，但同时它会诱发癫痫。”
　　大门再一次打开了，这一次，挟着风雨而进的阮夫人的律师，后面跟着大队警察。原来阮恒打手机给家庭医生时，虽然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医生却听到了阮夫人发出的惨叫。出于安全考虑，他通知了警方以及阮夫人的律师。
　　这个夜晚发生的一切让阮恒疲惫不堪，他落在管家身上的目光失望而悲戚：“小樱，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管家死死咬住嘴唇，过了很久，她忽然笑了，目光透过阮恒，似乎看向很远的地方：“原来一直是我想多了。”
　　阮夫人决定留在老宅中静养。山间清新的空气让她心神为之一振，庭院深处的那处温泉也被修葺一新，成了阮夫人每日泡澡的地方。
　　老园丁接替了管家的工作，她熟练地往温泉中加着药草，朝阮夫人微笑：“太闷了，我讲个故事吧。”
　　三十多年前，中国大地上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打倒一切反动派。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富商在这场浩劫中遭殃了，妻子受不了无休止的羞辱折磨沉湖自尽了，留下一个十岁的女儿。因为脑部受了外伤并且经受了一系列的打击，女孩子不幸患上了癫痫。黑五类的孩子是狗崽子，哪有资格进医院看病。有一天她癫痫发作的时候咬到了舌头，差点儿没死掉，幸亏让附近一个中医学徒遇见了，救了一命。自此以后，小学徒就成了女孩子的专职大夫，他一门心思地利用各种途径专研，竟然治好了女孩。
　　老园丁叹了口气：“那个年代寻找一本医书多么不容易，小学徒为了一本针灸图谱，差点儿没被□□活活打死。”
　　富商对小学徒感激不尽。眼看几年过去，女儿已经在小学徒的照料下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临终前，他将女儿许配给了小学徒。这原本可以成为一段佳缘，然而□□很快过去了，重新颠倒回位的人生再一次扭曲了。
　　富家女从小就是众星捧月的公主，如果不是造化弄人，她怎么会屈身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何况这个穷小子还木讷无趣，完全不懂得半点儿风花雪月。生完孩子以后没多久，她就跟附近一位颇有权势的男人勾搭上了。
　　有一天，她给孩子洗澡。北方天冷，为了方便，煤炉就放在澡盆旁边。洗到一半水冷了，电话响了，她随手把澡盆放到了火炉上去，转身去接电话。情人邀请她去打牌，这是他们幽会的暗语。她兴高采烈地赴约了。
　　小学徒下班回到筒子楼，隔壁的邻居吸着鼻子笑问：“你家今天炖了什么，好香啊。”
　　小学徒腼腆地笑了，扬了扬手里的酒，邀请道：“今天是我儿子一百天，过来喝酒啊。”打开家门，浓郁的肉香扑面而来。火炉上，刚满百天的婴孩已经被炖烂了，香气四溢。小学徒发了疯，拿起菜刀冲到了妻子情人家中，狠狠砍向了正躺在床上□□的女人。浑身浴血的奸夫光着屁股跑了出去，小学徒因为故意杀人罪被判处了死缓。
　　“不要再说了！”阮夫人惊恐地看着老园丁，她开始后悔执意迁怒丈夫，将阮恒赶回城里去了，“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苍老的女人布满皱纹的面孔上扭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你已经不认识我了，你化成灰我都认得。你没有死，我却因为杀了你而被判处死刑。”
　　阮夫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是他，是她的第一任丈夫。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应该死在监狱里吗。
　　园丁冷笑：“拜你们这对狗男女所赐，我在监狱里受尽了折磨，甚至被人踢坏了□□，成了一个废人。然而我没有死，而且获得缓刑提前出狱。出狱以后我索性就以女人的身份来到这里。那个时候，你刚刚成为阮夫人。苍天有眼，整整七年，终于让我再次等到了机会。你怎么有脸砍树啊，居然还要刨根，那里安眠着宝宝啊，被你炖烂的宝宝。”
　　阮夫人惊悚地发现，温泉越来越烫，简直快要煮沸了，而她身体软成了一堆烂泥，完全无法动弹。她不知道前夫在水里究竟放了什么草药。
　　园丁微笑着往山洞里丢着柴火，丛生的杂草掩盖着火堆，隐隐可以看见狞笑的火苗。
　　“从来就没有温泉，这不过是个巨大的浴盆而已。”老园丁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肉要熟了。”
　　汤水翻滚，浓郁的肉香溢满了整间老宅。
　　是夜，山脚下的村民惊讶地发现阮氏祖宅冒着冲天的火光。等到他们赶过去，老宅已经成为一堆灰烬。人们纷纷议论，秋天的山林，果然火灾高发。
　　阮恒最近心情很好。
　　在他各种隐晦的诱使下，一直暗恋他的管家果然对妻子动了手。如果没有他故意透露信息，只在他结婚时见过妻子一面的管家怎么会知道她的癫痫病史呢。可惜功亏一篑，让一个老女人搅了局。幸亏他最擅长暧昧，没有落下任何话柄，才能全身而退。现在，妻子居然意外死了，虽然死法诡异而奇特，但这已经不是他关心的问题了。死了就好，从七年前成婚伊始，他就期待着这一天的来临。如果不是江河日下的阮氏企业需要大笔资金注入，他怎么会去追求一个比自己大了整整七岁的老女人。这个老女人还如此的抠门，居然在眼下他急需资金度过难关时以没钱为借口拒绝出资。
　　她死的实在太是时候了。
　　阮夫人的律师约见了阮恒。作为丈夫，他继承了阮夫人的全部遗产。只是律师在宣读遗产名单时，他目瞪口呆，她那传说中富可敌国的妻子居然只有这点儿财产。
　　律师苦笑：“阮夫人最初的确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但您知道，她是个生活奢侈而缺乏投资眼光的人。何况，您已经是她的第五任丈夫。”
　　阮恒几乎瘫软在地，没有大笔资金注入，阮氏破产就是定局。想到一无所有后的凄凉，他不禁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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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发表名为《温泉陷阱》，是滴，还是《今古传奇·故事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