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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闲话-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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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技会当天,非常不可思议的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当天,少女穿着不习惯的衣服坐在观众席的一隅。姑且也是个贵族女性用的坐席,在此之上,还有由丝织品与花装点的王侯贵宾席。
聚集了众多武人的竞技会同时也是未婚女性物色合心意的丈夫的好地方。
从刚才起,周围就一直响着大小姐们银铃般的声音,她们挥着修好了指甲的漂亮手掌大声应援。
自己那布满了弓茧、皴裂、伤痕的手,比往常还要令人局促。少女把双手藏在衣间,放在膝盖上老老实实地坐着。
身着铠甲的武人们络绎不绝地出入着,每当他们挥剑挽弓,观众们便源源不断地发出欢呼,几乎响彻天际。
在这之中,果然还是般度和持国兄弟们的技艺尤其出众。
据说只要有他们中的任意一人就足以抵挡千军万马,看来也并不是夸张。事实上,他们的表现就令人不由自主地这么认为。每当威力惊人的箭与剑、以及棍棒击碎地面,观众们便尖叫起来。
由这样的将军率领的军队,若是如云霞般自大地的彼端攻打过来,这对敌人来说是何等的噩梦啊。
就像被屠戮的母亲故国的人一样。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甩甩头,将残留在头脑里、耳朵深处的母亲的声音甩了出去。
在她被过去的记忆困住的一瞬间,般度的三男阿周那登场了。
观众的呼声抬到了最高点,几乎令人以为是地震。无论是王族座席上的人们还是其他的般度兄弟,只要阿周那能命中目标、成功施展武艺,便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少女想:在场的人里恐怕只有自己没有用热切的眼神看着阿周那吧。毕竟,她光是思考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就竭尽全力了。
而其他的人,则毫无疑虑地沉浸在阿周那的一举一动里去了。
然后,那个时候终于到了。
一名眼熟的青年现身了,他披着铠甲,在观看着阿周那武艺的武人们之间分开了一条路。
那位堂而皇之地向王子提出挑战的青年、也就是迦尔纳的身影,令竞技场在座的所有人陷入了骚动。
周围的贵妇人们发出了如树叶摩娑般沙沙的交耳声,这时她忽然移开视线,看见国王旁边的一个座位上,一位装扮尤为奢华的女性脸色猛然苍白了起来。简直就像看到了游荡的幽灵一样。
虽然有点在意女性的事,不过现在,她将视线转回了竞技场。
这时,竞技场上正在询问迦尔纳的出身。也就是决定是否要接受挑战的关键时刻。
在她紧紧地握着自己的手腕的时候,竞技场上响起了一道嘹亮的声音:
“他有权发起挑战。因为他是吾等持国的亲戚,是王室的成员。”
随声望去,那声音的主人是持国百王子的长兄难敌。
就这样一句话一句话下去,最终迦尔纳作为难敌的友人,得以挑战般度兄弟。
迦尔纳挥着武器战斗的姿态,令人不禁忘记了现状、心醉神迷。即使那不过是为了杀人而生的技艺的升华之物,然而迦尔纳流水般的动作,却又如此自然地吸引人的视线。
是的,就是如此美丽。精湛到足以令人将迄今为止所观赏的武艺全部忘记的程度。
也许是因为如此吧,直到出现之前,她都没能发觉自人群中踉跄而出的老人的人影。
等她注意到的时候,白发的老人已向着迦尔纳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是她认得的面孔。毕竟在婚礼的时候,这个老人是作为他的父亲出席的。虽然她也就只见过老人这么一次。
老人的眼睛仿佛被什么吸引着。在看见这双浑浊得不似父亲看儿子的眼睛时,她立刻不假思索地从客席上站了起来。
在她分开人群、飞奔进竞技场的同时,般度方的一人正在咄咄逼人地叫骂。
“区区下贱的车夫之子,不知廉耻!”
此时她感到了沸腾的怒气。这如同太阳般将万物一齐炙烤殆尽的怒火,正是出自迦尔纳。
迦尔纳的性格非常好懂,他不会为自己受辱而动怒,但是,若是自己周围的人、特别是对自己有恩的人受到侮辱,他才会发怒。那个般度方的人轻易地触到了这条底线。
她咽了口唾沫,然后立刻摇摇头。她没有朝着正对般度怒目而视的迦尔纳的方向,而是朝着老人的方向奔去。
“父亲大人……升车大人!”
她出声,摇晃老人的肩膀。被武人之间四射的杀气夹在中间的老人已吓了破胆,看向她时眼神完全是懵然的。
“父亲大人,您待在这也无济于事。请离开吧。”
无论是自己还是老人,在竞技场上完全是碍事的存在。在她拉起老人的手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忽然和迦尔纳对上了视线,迦尔纳朝她点点头。
他似是在说着:父亲就拜托你了。事到如今她也习惯了和他目光交流。
她把视线从迦尔纳那里收回来,催促着老人,总算是来到了竞技场的外面。在她分开热火朝天人群挤出去的时候,老人仿佛木偶般一言不发。
待她穿着不习惯的衣服走出人潮,太阳落山了,宣告竞技会结束的声音响了起来。
“……父亲大人,今天就请您先回去吧。”
这位老人是为何出现的,不必问也知道。
想起在竞技场里看到的那双浑浊的眼睛,那理由想必肯定不是“挂心儿子,所以前来祝贺他升职”这么温暖的东西。
但是这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即使他有着常人的欲望,面对并非针对自己的杀气也能吓到失语,但即便如此这个年老的男人也是迦尔纳理义上的父亲,是个将弃儿抚养成人的善人。
所以什么都不必说了,少女尽可能稳妥地劝老人回家。她原本就不擅长笑,虽然没法自然地露出女儿般惹人怜爱的笑脸,总之她还是顺利目送老人消失在道路的彼端。
目送完老人之后,太阳也落下了山头,竞技会也闭幕了。但是今天一天还没有结束。
她转身往回走,竞技场的门依旧敞开着等着她。
……
…………
………………
“父亲如何了?”
“父亲大人的话,已经回去了。”
“我知道了。你帮了大忙,谢谢你。但是父亲脸色不太好啊……”
竞技会结束后,按照预定难敌传唤了他们。她在宫殿一室等待着,同时悄悄地迦尔纳说着话。
傍晚早就过了,敞开的窗外射进了明净的月光。照耀在青白的月光下,若不是有铠甲,迦尔纳看上去定然会像幽灵一样吧。
“并非武人的普通人毫无预兆地被你们的杀气波及,当然会吓得牙齿发颤。”
她也目睹了迦尔纳发怒的样子,心情也变得不同寻常,所以在不知不觉间用上了责备的语气。
“呣…………话虽如此但你也不是武人啊。”
她有些头痛: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我觉得现在不是和你讨论这个正经的歪理的时候,有话之后再说吧。”
“…………正经的…………歪理……………………”
“失礼了,这个说法比较粗糙。正确地说,我现在没精神和你一本正经地讲道理,因为现在没有精神所以回头再说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给了迦尔纳一记不重的肘击,这时敞开的房门外传来了高声的大笑。
一位身披铠甲的壮汉走了进来,他就是难敌。
“迦尔纳哟,这个小女孩就是你的妻子吗?”
“正是。”
“是吗是吗,不过和这张脸相反,这小女孩相当能言善辩啊。”
她垂下头:不敢当。难敌再次开口大笑道:
“还不敢当啊?无妨,我喜欢直话直说的人。不过迦尔纳那就是太过正直了。”
从难敌进入房间开始,就能从他身上感到执政者的威压,这威压伴着他的言语逐渐加重。
对方是天生就要统治人民的王之子。至少到今天为止,她自己就是如此相信的人民之一。
在她沉默的时候,难敌用估价似的眼神打量她,然后环起手臂。
“你的表情就像在说‘迦尔纳就算了,为什么连我也要叫过来?’似的。你有疑问也是当然的。你的异能确实很稀少,但也有人能做到类似的事,而且还是身份更加高贵的人。”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从你丈夫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所以才来了兴趣。我就是想看看,能被迦尔纳称作‘直话直说的可爱顽固者’的女人,是什么样子而已。”
难敌弯起嘴角笑了。那是张可以说是傲慢的笑脸,但不可思议的是这笑容并不令人厌恶。
“不过,你还真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能面不改色啊,到底是像谁啊?而且你虽然眼睛好看,但其他的地方作为女人来说都贫瘠极了。从这个方面来说,你太无趣了。”
自己身材矮小而且身材干瘪的事实,她当然再清楚不过了。
但即便如此,被人当面说出来她也是会生气的。可是,因为眼睛被夸奖过的关系,她倒也不是那么生气。
“差不多该讲正事了吧?”
一直保持沉默的迦尔纳说道。难敌耸了耸肩。
“正事?今天才没正事呢,我就是想叫你们来才叫你们的。我已经完事了喔。”
“……难到不是竞技会的事吗?让迦尔纳在公众面前与你交友,这难道不是你的目的吗?我只不过是顺带的吧。”
一瞬间,难敌的黑眼睛锐利似铁箭。她勉强接住了这道仿佛要放矢的视线。
“哼,你猜呢?总之我刚才也说过,我已经完事了。不过我还是先告诉你一声好了,拥有天空之瞳的女人哟,就算是我,也想要一个笨蛋似的、正直的朋友。我不认为为此而做的事是可耻的……罢了,你们两个回去吧。还真是忙碌的一天啊,好好休息吧。”
难敌摆了摆手:快走快走。
就这样,宏大的王城一室内,独留下背对着月光孑然而立的王子。
……
…………
………………
出城后的归路,理所当然地聚集着尚未从兴奋中冷静下来的群众们、以及热血尚未冷却的武人们。而且,因竞技会蜂拥而来、对商机有着敏锐嗅觉的商人们也还开着小摊或者临时的酒家。
“……好像会出事的样子。”
“很可能。比武之后还热血沸腾的人也不少。”
这时如果再加上酒精的因素,至少会发生一起斗殴吧。然后,竞技会上表演的招式之类的武术如果在街上炸开,那就很可能会打垮建筑物,演变成一场大骚动。
武人因为醉酒而破坏街道什么的,可叫人笑不出来。
她一边想着:快点离开街道吧,一边避开人潮走动着。而身披黄金铠甲的迦尔纳就像是路标一样,非常显眼,绝对不会跟丢。
“你累了吗?”
“这个、有一点。我不习惯待在街上,还是森林里自在。”
她一边躲避前方迎来的人潮,一边回答道。
“我很抱歉。”
“你没什么需要道歉的,我也说过我要来。而且,我来这一趟也不只是疲惫而已,能够久违地穿着这身衣服,我也很开心。”
这么说着,她稍稍摆了摆衣裙。
“你如果喜欢的话,下次再穿不就好了。”
“如果总是穿的话这份喜悦就淡了,而且会弄伤衣服。盛装打扮这种事,偶尔为之就够了。”
“是吗,那么这个应该不会弄坏吧。”
突然,迦尔纳投过来某件东西,她伸手一接。
镶嵌着赤红石头的金轮,就在她张开的手心里。
“那个、这个是?”
“发夹。先前我和难敌说,我从没给你送过花。”
难敌目瞪口呆道:白痴啊你。然后把这个发夹给了迦尔纳。
“难敌大人吗……真漂亮。”
在店家灯火的照耀下,赤色的石头闪闪发光。
她在手中把玩了金轮许久,接着拆掉束发的纽扣,把金轮扎了上去。能扎住吗?她摇摇头,感觉没有松掉。
“非常感谢。那个……我很高兴。”
她一边摆弄着刘海,一边看着脚尖说道。不知为何觉得光是抬头就非常害羞。
“那就好。下次见到难敌一定要道谢啊。”
“那当然——不过,恕我冒昧,你在难敌大人面前到底是怎么说我的?”
“这个啊,一大半都不记得了。”
“话多到能忘记的程度吗?!”
她不禁大声喊了出来,然后慌慌张张地掩住嘴。
“难敌啊……我觉得你也看出来了,总之是个不错的人。他虽然是个厚颜无耻的男人,却叫人恨不起来。”
“啊啊,就算你这么说,我看人也没准到你这个地步。我才第一次见到那位大人啊……确实,感觉是个叫人恨不起来的人。”
他确实傲慢,还对女性说了失礼至极的话,但即使如此,也没让人感觉看不惯他。
倒不如说,身为人上者长大的人,必须有足以把人当棋子看的傲慢眼光。他会这么表现也是当然的。
在这层意思下,他得时常戴着灭绝人性的政客面具。而他又宣称想要直言不讳的友人,况且还是以冠冕堂皇的方式宣告,如此可见,难敌相当有人情味。
这是他的美德吗?即使这么想着,但现在也不可能得出答案。
“对吧?还有,他今天虽然是那副表现,其实是个相当小心眼的人。”
“虽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刚才的话你没对他本人说过吧?如果你说出来了,即使被问责不敬罪也没有借口开脱哦?”
“……我会注意的。”
“算我拜托你了,你可务必要注意啊。难敌大人也许会一笑置之,其他的大人们可就不一定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她叹了口气,抬头看天空。
不知不觉间,他们走到了位于郊外的家附近。城里的喧嚣就如潺潺流水一般,渐渐远去了。
在她停下脚步的时候迦尔纳也停了下来,两人间隔着即使伸手也无法触碰的距离。
“今后的变动会很大。你今天表示了你会跟随难敌大人的意愿,以后会和般度那边的人交战吧。”
“啊,是啊。我已经决定了,今后也会和阿周那、怖军他们战斗吧。”
“我想也是。那些人强得可怕啊。”
“是啊。但我绝无逃避之意,因为这是我的命运。”
她因为这句话蹙起了眉头。
“这话……我可不能接受。我、不喜欢命运这个词。你要战斗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你自己想去战斗不是吗?”
她脑海里浮现出的是,母亲哀叹故乡的毁灭是命运所致的身影。母亲接受了命运,如果不这么做,母亲就会遭遇她自己无法接受的苦难。
遵从命运、接受命运。如果没有觉悟,一定无法轻易说出这句话吧。
但即便如此,一旦想起至今仍留在她心中的母亲的身影,她就对命运这一词、以及操纵命运的人感到没由来的愤怒。
这时一阵冷风吹过脖颈,她回过神来。
“抱歉,我有些感情用事了。”
“无需道歉。我说的哪句话触到你的逆鳞了吗?”
“谁知道呢。”
完全没打算说明,她扭向一旁。
无论是自己的逆鳞还是自己的过去,即使是迦尔纳,她现在也没有说明的打算。就算说出来,那也不过是单纯的牢骚罢了。
又吹来一阵强风,头发都刮了起来。
她说:回去吧。迦尔纳点点头。
白色的月光照耀着并未牵手的归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