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垣衣花开》素闲

4、信不信

　　1986年 Y市旧城棠樾巷
　　阿浩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卧室床边，那孩子两只胳膊已经挣开了包裹，一只小小拳头伸到了嘴巴边上，另一只手举到空中，那张梨子大小的脸似乎比他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更皱了，嘴巴咧着，哭声已经非常细弱，仿佛在向这个冷漠的世界进行最后的抗议……阿浩长长吁出一口气，手忙脚乱地去厨房烧水煮好米汤吹凉了给她喂下，这孩子贪婪地吃着，吃完后还意犹未尽地咂吧着嘴巴，等翻箱倒柜地找出仔仔的旧尿布，笨拙地替她擦洗好换上仔仔婴儿时期的一件旧衣服，再一看这孩子已经睡得天昏地暗了。
　　阿浩终于松了一口气，由衷地笑起来，看着这张黑黑皱皱的小脸，他似乎隐隐约约发现了很多很多年以前阿月的影子，这孩子小小软软却仿佛有治愈世界的能力，他觉得满身的劳累疲倦竟好似去了一半。他忍不住低下头，把额头靠在她小小的额头上，低声说：“你运气不好，可是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阿爸，一定不叫你吃苦。”
　　出乎意料地，那个睡梦中的孩子竟然发出“唔”的一声，似乎在回应他的承诺，阿浩忍不住笑起来。虽然想到失去的孩子还是会伤心，但想到阿月和海棠大难不死，又得回这个囡囡，那伤心已经淡去了许多。等他换了衣服，又取了一些海棠在医院要用的东西，抱着孩子走出家门的时候，雨小了些，已经过了晚上放工时间，很多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回棠樾巷的家，巷口理发店的录音机放着近来最红的凤飞飞那首“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雨中的棠樾巷，一改暴雨时的冷清破败，焕发出前所未有的生气来。
　　邻里们看见抱着孩子的阿浩都有志一同地忽视掉他被抓进局子的经历，善意地凑过来看孩子：“海棠生啦？”
　　阿浩也笑着说：“生啦，妹妹仔。”
　　邻居们善意地笑：“恭喜啦，儿女双全，好福气！”
　　阿浩也笑：“改日招呼大家吃红蛋。”路过刘婶家里的时候，阿浩特意去打了招呼，又郑重地叫儿子仔仔过来见见妹妹，仔仔不是很感兴趣地看了一眼，又去玩手里的小车了。刘婶热情又略带尴尬地同他为那天误会他杀人又再三道歉，并且承诺一定好好照顾仔仔，阿浩也表示不介意，又嘱咐一遍儿子听话，便抱着孩子匆匆告辞走了。
　　阿浩到医院的时候正好是饭点，他既然来了，自然不好再麻烦阿宏妈，阿浩两口子郑重向她谢过之后，阿宏妈叮嘱了海棠几句就回家去了。阿浩把孩子放在了海棠身边就去买饭去了，海棠刚做麻药过了，正疼得厉害，孩子却又饿得哭了起来，今天刚刚调了病室住进来的4床新妈妈看着她可怜，好心说：“3床你剖腹产没奶吧？我是顺的，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囡囡给我喂好了，反正我儿子一个人也吃不了的。”
　　海棠白着一张脸有气无力地道谢：“真是谢谢你，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阿浩出去了，她又起不来，还是4床自己起身把孩子抱起来喂，初为人母又喜得贵子，4床妈妈难免有满腔的话要说：“哎呀看囡囡长得真好，眼睛又大又长，长得真像妈妈呀，长大了不知道有多好看，别看咱们现在皮肤黑，长着长着就白了……”
　　海棠勉强答应了几声，等4床妈妈问：“孩子叫什么呀？”海棠突然卡壳了，伤口焦灼地痛，她随口应了一句：“大名还没起呢，等她爸爸想。”
　　正好阿浩进门听到这句，也是顺口就说：“囡囡就叫林尚，高尚的尚，咱们长大了要做人上人。”
　　海棠心里发苦，他们本来想好了的，这一个要是儿子就叫林霖，是女儿就叫林琳的……可惜两个都没机会叫了。她心里无法控制地涌起一丝怨恨，但是却不敢细想这怨恨是对谁的。
　　4床妈妈当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倒是很给阿浩面子地称赞道：“林生真会起名字，女孩子叫这个名字好大气，又好有志气，”说着又对着怀里正在贪婪吮吸的孩子笑眯眯地说：“尚尚！你有名字啦！”
　　阿浩顺手把买来的水果分了一半放在了4床的柜子上，4床的丈夫抱着孩子去洗澡了还没有回来，阿浩不太好意思待在正在喂奶的4床旁边，于是和海棠说了一声：“我先去看看阿月，有事你叫护士喊我。”海棠正在伤心，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好好劝劝她。”
　　阿浩来到外科病房，这里同产科简直是两个天地。产科那边热热闹闹，产妇大呼小叫，新生儿嚎啕大哭，待在那里十个人有九个人嫌吵，但是外科仿佛又太安静了一点。
　　他在病房门外站了两分钟，才推门进去。
　　阿月半躺在病床上，脸色更加惨白了，看到他进来，眼珠转动了一下，竟然是神志清醒的样子。
　　“阿浩。”她竟然开口叫他。
　　阿浩简直是惊喜地走到她身边：“阿月，你醒啦？”
　　阿月的声音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我是不是好没用，死都死不掉，还连累你和海棠失去一个儿子。”
　　阿浩脸色微微一僵，又赶紧扯开嘴角：“还好我跟海棠有仔仔，不然就真的怪你了。你现在别想这么多，好好把身体养好才最重要。”
　　阿月听而不闻：“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
　　阿浩无法敷衍这个问题，长久地沉默了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三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他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是，我去学校问了一些人，他们说有一个叫钟臻的男生一直追求你，后来你们订婚了，然后你就怀孕辍学了……”
　　“哈哈哈……”
　　阿浩简直无法想象这样虚弱的阿月竟然能发出如此疯狂的笑声：“追求？订婚？原来他们是这么编的！！”她的目光转向阿浩，一向平静睿智的眸子里布满血丝，发出慑人的光：“你信吗阿浩？从海棠出生开始，阿爸怪我妈不能给他生儿子，每天喝醉了就要打我妈，我忍着哭抱着海棠躲在床底下，有时候海棠哭我也哭，我们好饿啊。妈在挨打，没有人给我们吃的，我们两个人哭累了，多少次在床底下睡着，有一次海棠哭的声音大了一点，我们从床底下被爸抓出来打啊……为了逃避这种恐怖的生活我高中时候每天五点起来做卷子，每天下课还去饭店帮工，拿回工钱交给爸爸才不会挨打……后来他们都不在了，家里亲戚没有一个肯帮我们，舅舅恨爸爸，也讨厌我们，姑姑一直觉得我跟海棠是女孩子，早点出去做工才是最好的……高二那年为了攒够下一年学费我每天半夜两点才打完工回家，我比所有人都勤力终于考上大学，四年过后我马上可以分配工作成为职业女性，自力更生，再也不用提心吊胆，海棠怀孕要辍学，我掌掴你，把海棠骂得狗血淋头，你信我会糊涂到大学不毕业就接受谁的追求去订婚？还辍学？我朱江月会做出这种事来你信吗？”
　　“我当然不信，”一向痞里痞气的阿浩一脸正色，“阿月，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人。棠樾巷那么多孩子，你最勤力，又聪明，有志气，你从小到大跟我们其他人不同，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绝对不会像他们说的那样……”

　　2016年 Z市 CBD
　　离开产能会议还有一个小时，向尚看着昨天晚上AB 两家驻厂工程师发过来的Capacity analysis report，在PCB2C station 的百分比呈现长达5个月的红色，全部都超过了150%，这段红色数据已经持续两周了，项目经理那边跟她发了两次邮件说需要扩大产能，特别是这个测试的部分，今年H公司刚刚涉足消费类硬件，因为自足研发出来的芯片需要硬件设备来测试，研发部门写了几个月的心工具也得有平台来测试，之前跟他们合作了多年的硬件供应商在去年上市了自己消费类电子产品里面有两个应用跟H公司的阿波罗和缪斯这两个项目的软体重合度达到了80%，为此H公司跟供应商的官司至今连一审的取证都没有结束。所以作为战略转型，H公司高层决定不再依赖供应商，相对于软件来说，硬件的制造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加上H公司现金流完全够支撑他们在短时间内建立起自己的工厂，也足够从别的公司挖过来足够优秀的人才。三年前把向尚还有另外两个团队迅速改编成为项目，新产品和工厂管理的集成的团队，从原本单一的研发部门独立出来，也是为了现在公司自己生产硬件做的前期准备。
　　但是作为一个纯研发的工程师转成制造运营的测试工程师，对于向尚来说还是不小的挑战，因为之前向尚跟人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只要项目立项下来，策划组提出要求，她的任务不过是把对方的要求实现，她那时候最大的麻烦不过是写写写改改改，被人一轮轮的碾压，直到项目经理满意为止，但是工作的大部分内容也就是对着电脑，敲键盘，而现在不光是要把自己这几年的所学归纳总结，还要涉足自己完全不同的行业，之前她也不懂为什么公司不请一些专门管理工厂的人来呢，非要把他们这些搞技术的拉过来跟人天天撕。她的老板这样解释：如果是做技术，那么技术永远在更新换代，我们要每天不停的学习，难道你三十多岁了还在写代码吗？这个世界能写代码的人不缺她向尚一个，写得比她好的人也多的是，但是要想想自己的career development，这也是她一进公司她老板的老板第一次谈话跟她提到的一个关键词，你有没有想过自己5年后干什么，10年后干什么。那时候初出茅庐的向尚仅仅只有一个信念，升职加薪，给自己最好的生活。
　　公司战略转变要劈出一个部门去做运营，很多团队都知道，那就是要跟制造打交道了，说实话H公司这种技术当先公司的是瞧不起制造的，所以之前所有转为外包了，如果不是外包的供应商出现这样的事故，可能H公司还是不会有这样实验，但是没有人自己去请愿被剥离出来，只有向尚的老板王亮自己请缨愿意出来但这他手下三个小团队，公司为了鼓励当然也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将王老板升为总监，这是一个中国人几乎不会达到的职位，也顺带着将向尚和另外两个团队的lead 升职为manager。向尚关心的不是什么名头，她只关注账户上每个月能多出多少钱？
　　老话说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工资上涨是好事，但是要做的事情远比那点钱多多了，向尚虽然提过两三次再招专业管理工厂的人来，这样大家也好学习学习怎样运营，也可以更加有效的解决问题，王老板却很自信的说：我就是工厂出身，我们不需要别人。就这样非常固执的想要把向尚他们发展成为复合型人才，还冠以一个特别的名头：给你们一个事业转型的机会，这样以后又能做技术，又能做管理。
　　向尚虽然知道王老板是不想招更多的人来占用人头的预算，毕竟现在整个行业都很吃紧，别的公司纷纷裁人，也就他们H公司还能营收平衡，招人来做得更好最后的结局肯定是有些人要走，所以要先自己挺一挺，但是归结到底还是：制造业那点是有那么难吗？
　　能有问题当然就是扩大产能，工厂端早就提出了整个项目的计划和预算，但是这个报告要怎么写上去汇报，要怎样才能顺利的要到钱，是向尚最关心的，很多事情没有调查清楚大家就会把时间浪费在来来回回的收发邮件上。虽然财务对他们这个部门给了最大的支持，几乎所有要钱的项目，几乎都能很顺利的批复下来，但是向尚还是觉得不能因为有了财力的支持就该肆无忌惮，毕竟每一笔花销说不准哪天就有审计组的人来查账。本来手头就够忙了，如果前期不做好所有的准备，到时候还要应付审计的人，那才是最头大的。
　　产品的市场反馈好当然是公司股东都很开心的事情，但是生产制造的能力有限是最开始大家没有考虑充足的，毕竟是第一次试水，如果当时把产能调得太大害怕后面会浪费，但是新产品投放市场，加上营销团队十分给力的用高性价比拿下来几个新兴市场，最近两周的报告特别不好看。
　　上周向尚就跟王老板汇报过，如果是现在真的扩大产能，那么到能真的上线大量的产出这个时间最短估计要一个月，在消费类电子行业，一个星期都可能出现剧烈变化，何况业界大拿在一个月后就要开新产品发布会，但时候，H公司的东西是否还有这么好的市场谁也说不准，但是上面的意思依旧是，尽快扩张产能，但是向尚觉得不应该这么着急，她觉得可能市场由于产能有限造成供应吃紧会更加让客户有“有钱都可能买不到”的错觉，然后把更多的精力放在新产品的开发上，那么对新产品开发增加产能为未来打算可能更好。
　　结果本周的数据已经比上周更加夸张，上周的红色仅仅是4周，而本周新的大订单掉进来是，这些150%的overbooking 数据持续了15周。
　　以前，向尚还没有去管理工厂测试和产能的时候，觉得工作就是工作，跟她的生活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自从角色的转变是，她觉得跟她之前经历的生活太类似，比如这次要钱，那时候父母是不是也想着要把钱下注在她还是向森身上纠结过？向森比她大，虽然读书无用，单社会知识丰富，目前海棠逢人就说她家向森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仅仅是因为向森偶尔的小聪明真的能然向荣生那个小餐馆生意好得排队。但是向荣生始终相信向尚会更有出息，向荣生觉得自己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古人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所以向荣生始终认为向尚才会是家里放荣光。而向森走的每一步都是冒险的。所以家里仅有的那点钱是让向森去做生意，还是支持向尚继续读书，大概可能让她父母很纠结吧。
　　而她现在把两个项目当成自己的孩子，是把钱花在产能扩张，还是把钱投入到新产品开发上，虽然她不是最终的决策者，但是报告还是得她来写，至少她的报告也能对于高层做决定起到一定的参考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