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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蓬山万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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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兆晖对从丛说:“你们高中同学聚会怎么不叫夏南?”
“怎么没叫?没叫他不也来了。”从丛没好气的说。她与真真都从T市来,同一所高中同一间大学,在大学里才认得刘兆晖。T市离北京很近,她们高中同学大概有十几个人毕业后都在北京工作,大家每年固定在“六一”聚会,还美其名曰“永远的六一”。其实就是老同学找个名目吃吃喝喝联络感情。
这些人中间就从丛做了妈妈,她恨恨:“就知道你们逢年过节的不是回家就是陪男女朋友,寻思着六一没啥可用别浪费了。行,我舍命陪君子。”
有人就笑:“别急啊,等我们都有了小孩,咱们再聚会时大人一桌,孩子们一桌。”
从丛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照你们这速度,有孩子也得跟我们嘟嘟有代沟了。”说着拿肘尖碰碰真真:“嗳,你还差不多。赶紧努力啊,省得我们嘟嘟那么孤单。”
真真那天穿着件白色的E-SPRIT针织衫,宽松的设计显得整个人异常单薄,仍旧不多话,只是笑笑,低头去喝杯子里的菊花茶。茶里面放了冰糖,她依旧觉得不够甜,接着夹,两块,三块……从从喊:“别骺着了!”
她停筷微笑:“怎么会?”水冲一冲就会淡了。就像人的热情,似乎随着时间的流转也会逐渐变淡,最终消失。从丛还待说什么,只见门一开进来个人。清爽一件白衬衣,高高的个子如玉树临风,是夏南。她惊讶的半张开嘴:“你怎么……咳,你来啦。”
大家忙着让座,看茶。空出的座位恰巧在真真身边,他坐下来,看她的茶杯半满,顺手拿过茶壶填上,只听从丛道:“这边这边,大老板既然赏光怎么也得给咱服务一把!”
服务生已经枪到身边,夏南笑着摆摆手:“从大小姐发话,莫敢不从。”站起来依次把大家茶水续上。给从丛倒时他说:“你家兆晖没来?前天还在公司见他来着。”大学四年,因着从丛与真真的关系,他和刘兆晖两个“家属”也成为十分要好的朋友。近来公司产品有关于知识产权的纠纷,请了刘兆晖的事务所来作法律咨询,两人因工作的关系时常见面。
从丛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同学聚会还带什么家属,烦不烦?”死刘兆晖平常就粘她够紧的了,你说好歹也一名气不小的律师了,外面该有应酬就应酬去呗。非得能推就推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一点都没有大丈夫气概。
夏南笑了笑,喝口茶。想当年两人也是这样,从丛自主又独立,而刘兆晖总希望她能小鸟依人一些,没少了闹矛盾。可两人还是走到了一起。他忍不住看向真真,如果当年,只是如果。以前他们总是无限美好的憧憬着未来,甚至细细计划到房间布置、孩子的教育问题。婴儿房一致同意刷浅绿色,男女皆宜。要白色的窗纱,深色木质地板。沙发要够大够软,能够两人窝在一起。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分手的时候恋恋不舍,她送他,他又接着送她,最后执手相看吃吃傻笑,约定了背过身各走各的,谁也不许回头。他其实没有举步,站在那里看她转身离开。她走到第三步便停下,他就说:“不许回头!”她转过身来,白嫩的脸颊上小小一处酒窝,眸子里柔情似水:“你这不是贼喊捉贼么?”他走过来再度将她圈在怀里,下巴轻轻放在她散发着幽香的发顶,那种感觉无限契合,仿佛他和她生来就该如此,如此密不可分的一生。
席上有从丛在永远热闹,她将菜转到真真面前:“当年谁跟我发誓好姐妹要保持同一体重来着?快吃。”对面有人故意揭短:“哈,律师太太出口就是不同凡响。我明明记得是从丛你为了约束自己节食,才拉上人家舒彩真真的么。”从丛在家一言堂惯了的,碰上这么个敢捋虎须的感到精神振奋,摩拳擦掌的准备大战一场。
这样的笑闹里夏南关心的声音仍旧传入耳中:“你一直胃凉,还是别吃生冷。”
真真一怔,仍是伸筷去挟那道龙虾刺身,靠着芥末的辛辣才勉强压下去嗓子眼的烦闷欲呕,抬起头微笑道:“怎么办?我现在就是爱吃生冷。”
从丛在高声斗酒,他默默地看着她,她低着头吃菜,很多东西,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改变。还是同一片天空,可是斗转星移,早已不是同样的星子。这个道理,她也是刚刚才明白,希望还不算迟。
可是胸口那样难过,仿佛透不过气来的难过。她站起来,对从丛说:“我出去一下。”“啊,我陪你。”从丛刚说完,对面一杯酒敬过来,拖住脚步。
从包房出来,刚走到拐角处,她就忍不住弯腰下去,哇哇的吐了起来。刚才吃下去的东西被原封不动吐出来,一直吐到肠胃仿佛全部清空,吐到浑身乏力,她一只手紧紧扶着墙壁,绝望中指甲几乎要将壁纸抓破,可是不敢放开,她现在唯一借力的,只有它。
一只有力的手扶住她,另一只手在她背后轻拍着:“好些了么?”洁净芬芳的手帕送到她面前,可是她不敢接,怕对上他关切的眼。甩脱夏南的手,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整个人靠在它上面,虚弱的闭上眼睛。
她的脸色煞白,无力的靠在墙壁上的样子,让他看了心紧紧的一抽:“我叫从丛来?”如果她不希望他在这里,那么他走。
“不用了。”她说,“我想早点回去,待会儿你帮我和从丛还有大家说一声。”
他沉默半晌:“那么我帮你叫车。”
陆湛从公司出来已经不早。等红灯时他打开车窗点上一支烟,最近他烟抽得很凶,酒也没少喝,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开始她总是等着他,饭菜扣起来放在碗碟里,烧好的洗澡水和放在枕边的干净睡衣。可是他受不了,受不了她小心翼翼的脸色和惊惶目光,他受不了她对他好,是在尽妻子的义务,他受不了她不爱他。于是他对她说,这种无谓的等待与留门对他是种负担,看着她带着受伤的表情缓缓低下头去,非但没有轻松,反而陷入种新的痛苦里。他并非不爱她,可是他不能说,因为她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他绝不能输,因为他根本输不起。
后来她便不再等他,但总会留一盏灯。黑暗里,他不由自主地顺着灯光溯入卧房,看到她蜷缩在床边,像个无助的孩子。灯光下她的脸色苍白,淡烟似的眉峰轻蹙着,消瘦的脸庞上有挥之不去的浅愁。他已经伸出去的手霍然握紧成拳,嫉妒的毒蛇疯狂啃噬着心房,她这是为了谁?
可是眼看着她这样越来越消瘦,越来越苍白,他会心疼。
烟灰烧得老长落下来,指间微微的灼痛,陆湛将烟头摁熄扔出窗外,方向盘一打,掉了个头。
从饭店里出来叫凉风兜头一吹,整个人觉得清爽许多。夏南的宾利雅致就停在门口,他说:“要不我送你?”
真真摇摇头。早上陆湛问过她用不用接,她心疼他满眼血丝,直说不用,“从丛说她正好顺道送我回来。”他听了倒没说什么,嘱咐道:“有什么事就打电话。还有你最近胃不好,凉的果汁酸奶什么的就别喝了,叫壶热茶。”又问明白了聚会的饭店在哪儿,“那里我常去。这样,你晚上看情况,不行就记我帐上。”
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只管驾轻就熟的开着车。真真心里蓦的一暖,也许是她想得太多,这一阵子的迟归和疲惫,确实是公司的业务繁忙。她在外面帮不上他,但至少可以做个贤内助。
当时她并没想到夏南会来。饭局是从丛召集的,如果邀请了夏南她不会不告诉她。从丛也确实没有请他,奈何北京城实在太小。
真真想,幸亏没让陆湛来接她。一个谎言势必导致另一个谎言,如此循环往复,不得终了。可是向陆湛坦白?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这些年来,他有多包容,她都知道。可是她太清楚不过陆湛的性子,他宠着她,纵着她,但不能容忍欺骗。如果真让他知道……她不敢想那后果。
夏南叫来的士,掏出一张百元钞票来先给了司机,才拉开后座车门:“真真,这边!”她默默走过去,上车的时候听到他说:“今天我来纯是意外。如果你不希望见到我,真真,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
车门关上,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向他,眼角微微润湿:“再会了,夏南。”
夜幕的掩映下,街边那辆银色的辉腾兽一般安静地蛰伏着。陆湛握紧了方向盘,竭力控制着自己想大叫大嚷砸碎一切的冲动。果然是他!那个朗眉星目俊逸如远山的男子。一切的谜底豁然揭晓。为什么她这些年来一直不快活,连对他展开一个真心的微笑也难。
他真是傻,他早该明白,可他一直在骗自己。他对云雅静说:“我只相信自己的太太。”可是她真的值得相信么?用我接你么,他问,可是她说,从丛会顺路送我。真是可笑,她骗他,而他心甘情愿被她骗,哪怕一颗心如同铜鼎上炙烤般的痛苦。哪怕他此刻要亲眼目睹这一幕,高大的男子一手扶着车厢上方,生怕她坐入时会碰到头顶。她跟他告别时的泪光盈盈,他在她离去后长久驻足的萧索背影。这一幕让他触目惊心,嫉恨、伤心、怀疑和愤懑交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如茧般丝丝缠绕,使人透不过气的窒息。切切哀凉如水般漫过心头,死一般的沉寂中,电话突然响了。他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显示,良久良久,才按下通话键。
真真到家时陆湛还没回来。她站在那里看满室的黑暗寂寥,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孤单难耐。她忍不住拨通了陆湛的电话:“我回来了。”
“嗯。我还得晚点,你锁好门先睡。”他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从丛送你回来的?”
她迟疑片刻:“是啊。”他那边是沉默,旋即说:“我正开车呢,放了吧。”
真真握着“嘟嘟”茫音的电话,忽然涌起阵莫名的不安。她屈起双膝蜷坐在沙发上,任黑暗的潮水将自己淹没,只能用手臂紧紧抱住了双肩,默默流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