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云吟》云逸纾

1、引—满目山河空念远

　　咏政八年深秋。

　　秋意渐浓。坤宁宫后头的小花园里已是满地金黄。枝头留不住那去意已决的叶子，一如我们留不住往日的纯真年代、欢乐时光。

　　正是午膳过后的例行省安时辰。夕怜这几日都在坤宁宫里陪我用膳。只是每回她见到宫妃们前来请安，总要气鼓鼓地说：“云娘，瞧那些个盯着您的位子的娘娘们又来了。”往常她这么说我都是一哂而过，但今时今日的情势已不容我们再行差踏错一步。
　　“夕怜，没得胡吣这些话。难不成年妹妹、你婉额娘她们也存着这心？”我作势要恼，她却抢过我的话头接道：“云娘，我只是说说嘛。谁不知道，您手段厉害着，谅她们有这心、没这胆啊。”
　　“呵呵，你这孩子，尽说好听的哄我。晴岚，再给7福晋搬把椅子来，桌子上的东西也都收下去吧。”
　　“知道了。”应声的是我的柔侍女官晴岚。她自小服侍我，也随了我家的姓。打三岁入府便不离我身边，只在我刚进宫、位分尚低那两年没有随我进来。从我封妃那年算起来已是在这深宫里伴我度过六载寒暑了。
　　说笑间嫔妃们已进了坤宁宫的大厅。今日倒来得齐全，领头的照例是活蹦乱跳的灵伊，这些年的宫廷生涯，同一年入宫的我们几个都已不复当初的纯真，唯有她，虽已是几个孩子的额娘，身居延禧宫主位却仍保有着最初的那份干净。灵伊确是有福之人啊。芳儿、汐玄、清羡、可馨、珍儿、静妍、杜衡、眷墨颜或三两同行、或独自缓步，往这里走来。更远处的后头还跟着两个青年，应该是阿哥，看不太真切。忙收摄心神，露出一贯的淡淡笑容。看这架势，除去有孕在身的婉蓉，贵妃、妃位、几个主要的嫔位竟是都一起来了。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吉祥。”9位风华绝代的宫妃一溜儿地走进暖阁，齐齐福身。
　　“免礼吧。晴岚，看座。”依旧平淡的声音，只是不知何处生出来的一股奇怪感觉。“妹妹们今日倒来得齐，外头若想看看咏朝后宫，今日来我这坤宁宫便省去许多功夫了。”
　　“娘娘，可不是像是我们大家说好的。往常都不会碰到一起，说来倒也巧了。”说话的是向来出挑的静庶嫔静妍，“只是今日我们来，可是给娘娘报喜信儿呢。”她的声音向来尖锐，夹杂着不知所谓的咯咯笑声，我听得倒竟有几分寒意。
　　“哦？本宫能有何喜信儿？”淡淡问道。
　　“云姐姐，是四贝勒回来了。”这是钟粹宫的庶妃清羡。嫔妃中也就她对我的喜好最是了解，知道我听不太得静妍说话。
　　“你们说，谁？谁回来了？”忙看向宫门口，难道刚才的青年？这孩子真的回来了？

　　“清姐姐真是的，本来妍儿还想让皇后姐姐猜一下的呢！可不是嘛，四贝勒今早上回来的，皇后姐姐昨日从岫云禅寺归来，还真是巧了。要不怎么说是母子连心呀……”
　　不再理会静妍的呱噪，4年，这孩子都走了4年了啊。站在外围的宫嫔们缓缓让开一条路，走来两个青年。清隽的眉目，挺拔的身材；比走时成熟了许多，却还有些未褪尽的青涩。
　　“孩儿给额娘请安。”久违了的“额娘”，乍听得差点没落下泪来。知道众人都看着，急忙将泪意眨回去：“快起来吧。你要回来怎么也不捎个信给瑾儿？”
　　说话间，弘历已站起身：“额娘，只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额娘这几年身体还好？”
　　正待要回答，另一个青年，8阿哥恭瑞贝勒行礼拜到：“给额娘请安。”我一滞，心知不妙。
　　“八弟叫你娘？！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的这个孩子已然不是刚入宫时见到的那个乖巧灵动的小4阿哥了。盛怒、不敢置信的语气，抿紧的嘴角，略带苍白的脸色...我知道，以他的性子，已是极力隐忍的了。
　　“没怎么回事。”仍然端坐在贵妃塌上，我淡淡回了一句。似是不相信曾经如此疼爱自己的人会是这种语气，断续的话语终究掩饰不住情绪了：”……你……你明明答应过的……”
　　还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座下的不知底细、震惊不已的众人，“哦？本宫答应了什么？”
　　“贝勒爷，您别生气，芸曦主子她……”晴岚见气氛不对，紧忙出声解释。
　　我挥挥手制止了晴岚的话，晴岚刚想继续说下去，见我口型，脸色一变，猛然想到了些什么，低下了头。
　　“各位妹妹都先回吧，本宫今日乏了。夕怜，回去和老七说声，好久没见到他了。虽说分府出去了，还是要常来看看年妹妹的。”强忍着胸口一股郁气，说完已是再无力气了。
　　“皇额娘早些安置吧，夕怜省得的。”那股怪异的气氛终于散去了，看着兀自站在那里，别转着头一语不发的孩子，我不知如何开口，一阵寂静。
　　想了片刻，我招了招手，弘历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在离塌五步远处停了下来。
　　已是有日子没见了，毕竟出去锻炼过一番，精神气儿都和以往大不一样了。没力气说话，只得是上下端详着，一边不住调适呼吸，却是一时缓不过劲来。晴岚见不大对劲，过来扶住我，悄声问道：“主子，今天还是别说了。四阿哥既已归来，往后的日子再慢慢解释吧。”我慢慢摇了摇头，仍是说不出话，身子慢慢软了下去，头靠在晴岚肩上，似是在和她说话。
　　不解地看着我们，终于憋不住的弘历大声质问着：“我不喜欢你先斩后奏...你心里明白我会不喜欢八弟叫你娘...等木已成舟再告诉我...你杀了我个措手不及...我知道八弟比我乖比我讨人喜欢，...我承认....我也喜欢他。但这就是你的在乎？这就是我临走前得到的承诺吗……”
　　感受到我杂乱的呼吸、大口的喘气，晴岚心急如焚，大声朝外头喊：“痕姐姐，快来～”
　　“晴岚，别叫。你先出去会儿……”努力地将声音放到最大，依然只是细语难辨。
　　“现在还是别管这些个，您这是怎么了？”第一次见我如此虚弱的晴岚，已带了哭音。
　　弘历终于感觉到座上人的不对劲，急忙上前让我慢慢躺在塌上，“额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晴岚轻轻地为我揉着眼角。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儿。
　　“弘历，这次你走了好久。。。”
　　“额娘，你没事儿了么？”
　　“恩，本就没什么事儿，太累了而已。晴岚，你先下去吧。”

　　“人间别久不成悲。你真的走了好久。”闭目说道，不是不愿睁眼，只怕一睁开，是泪落。
　　“额娘，你明白的。我和她，不如不见。如果我留在京城，难免会遇上。儿子懦弱，不愿看到。”语调平和，却知道他正压抑着心中的情绪。竟是如此……到如今，仍是不愿在我面前卸下心防吗？
　　“恩。算了，这事儿不提了，你回来便好。待久一点吧，陪陪瑾儿她们。得空也去子茉妹妹陵墓上看看，她就你这么一个儿子。”
　　“瑾儿她们？我额娘？你为何不提你自己？你也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不是吗？”
　　“你不也看到了？现在不是了。先别激动，听我说。8阿哥是个聪明人，也是个难得的诚孝之人，额娘此番刻意拉近关系是想救下他。上次信中我便与你说过，你阿玛如今和皇贵妃的关系是越来越僵了。额娘身体弱，前阵子去岫云禅寺住了4个月，回宫时才发现皇贵妃连连颁下好几道姝旨，晋封芳儿为贵妃，没有一道旨意是事先与我商议过的。不料我回宫翌日你阿玛便下旨让芳儿搬入景仁宫我的故居。如此公然对着干，已经无法收拾，祸事就在眼前了。”说到无奈处，我停下了，叹气不语。
　　“皇阿玛和蓉姨娘我不管。弘历只知道，额娘违背了当初许我的诺言。既如此，是你不要我，弘历再走便是，您让八弟承欢膝下吧。”淡漠冰冷的语调，好似在我心上挖了个洞却无动于衷地看着。他言毕再无停留，转身即往殿外走去。
　　“你————站住！”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停住脚步，但不回头。“皇后娘娘还有何吩咐？”
　　愕然。皇后娘娘……好一个皇后娘娘…………不如不见，说得对。不如不见，不如不知，何苦何必。
　　半天听不到回音，那微微颤抖的身影又迈开步子走出去了。
　　望着渐渐远去直至不见的孩子，我再也支持不住，胸口早憋不住的腥甜终是喷了出来。在彻底陷入这血色黑暗前，耳边隐约回响的是6年前，景仁宫里，那声兴奋不已的“额娘……”；4年前，京郊离别时，“瑾瑜，额娘，等我回来。”……不，不只是这孩子。还有小瑶略带哭音的话语：“有聚就终会有散，就算再努力也留不住要走的人……原来，‘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个定理从不曾改……”灵襄无奈的声音：“若常忆相见之初，何必朝朝暮暮。”……更有久远以前，册封礼上，允禩惨白的面容：“臣弟给云嫂子请安。。。”

　　“清愁浓欢，勿要执念。不是你的终归得不到。云儿，情深不寿……”
　　……玛父，云儿错了。执念太多，伤及己身您都早已预见。但是有些事、这些人就是一生的孽…放不下，伤在心里，可怎么治呢？唯有释怀…
　　旧游如梦幻如梭，几多事，匆匆过。原来，早已是满目山河空念远，我却还不自知。

作者有话说

　　小说取材自宫廷论坛演绎体验，有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