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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藏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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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从不曾觉得,邻府的锦歌是个讨喜的丫头。
我所见过的千金小姐,不是眉目含情便是娇羞可人。唯有锦歌,每每偶遇,皆是满身污泥,精美的襦裙总也不得完整,偏她还毫不介意,冲我笑得开怀:"子时哥哥,见着你真高兴。"
我不高兴,谁让这样一位全然不似名门闺秀的千金是相府独女,还恰好是我指腹为婚的童妻。
于是从我懂事起,嫌弃锦歌并被她嫌弃,成了我金榜题名之外的第二人生目标。
【2】
"子时哥哥,我刚刚去河里抓了一条鱼,等我烤了给你吃。"
"子时哥哥,娘又给我请了新的先生,可我觉得他们都没有你厉害。"
"子时哥哥,我今天教训了长安街上的恶霸,可爹不仅不夸我,还罚我抄了好久的三字经。"
"子时哥哥,娘说等我及笈就可以嫁给你了,可她不许我穿紫色的嫁衣。"
我揉了揉额角,将手中书卷摆在石桌上,抬头看着在树顶晃脚的锦歌,冷冷道:"那你便同你娘说,不要嫁我。"
闻言,锦歌脸上纠结的表情取之以震惊:"子时哥哥,你误会了,我不是不想嫁你!我只是觉得紫色比那什么大红色可好看多了,我想成为子时哥哥最美的新娘子。"
"……"劝她放弃嫁我,我已花费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包括她还未出生时,我偷偷对着不小心在我家睡着的丞相夫人的大肚子循循善诱的那些日子。
或许,她真能成为我最美的新娘子。
因为我不知道娶了她之后,我是否还会对婚事产生兴趣。
【3】
作为大将军之子,我想要做文官的理想总伴以父亲的九节长鞭。每次他浴着凯旋的荣光归家看见我手捧书卷,二话不说就把长鞭一甩,"吡啪"一声抽中我,生疼。
偏偏我每次都是看得入神,来不及逃脱。
以至后来,娘派了专人去宫门口守着,只等父亲面圣返家就赶紧回来报信早做准备。
却是通知隔壁的锦歌。
锦歌年纪小小就极有武学天分,那时她常常翻过两丈高的墙头偷看我念书,也顺便偷看了父亲练武。等到父亲发现时,她已经能跟他过上两招了,虽是刻意避让,也让父亲惊喜不已。
从此,父亲成了锦歌的武术老师,她进入我家就愈发地平常了。
在我被打之后,她总能及时阻止父亲第二鞭落下,最后演变成师徒俩的切磋。
娘是支持我从文的,每每见的锦歌与父亲切磋,她总笑称:"有锦歌在,娘倒是不用担心你爹逼你练武了。"
我叹息,打打杀杀是何其粗俗之事。
【4】
锦歌及笈前月,便是三年一次的科考,我被夫子请到他家中单独授学。
"子时,若科考题目要你谈及而今天下局势,你当如何作答?"
"自是据实起笔。"
夫子摇头:"子时,你聪明有余,却是悟性不足。"
我诧异道:"老师,子时所想皆是利于民利于社稷,难道要阿谀奉承不成?若是一昧取悦上级,又有何人会在意百姓?"
夫子叹息:"科考自是不会有此般题目的,你的能力我很清楚,只怕你这番性情,以后去了官场很难立足。罢了,既不听劝,便随你去吧。当今圣上求贤若渴,端看你的造化了。"
如今朝中是外散内腐官官相护,看似昌平的国家掩盖了多少苦难,父亲带兵保卫边疆,我便执笔与势弱的明君共振朝纲。
这话我只跟夫子私下说过,他虽年迈却并不迂腐,只是常年沉默使他性子软弱,再无斗志。
锦歌曾在房梁上偷听到我们的谈话,等夫子一走,她便扯着我的袖子兴奋地说道:"子时哥哥,以后你抓贪官我保护你不被报复好不好?"
我随口回道:"你还是先学学怎么绣花吧。"
自那以后,却是很少见她了,听娘说,她是请了一大批高手来叫她练武。
想必她是单方面当成了承诺。
我看着院内忽然盛开的桃花,没由来升起一股惆怅。
【5】
科考前夜,我在窗前习读古卷,锦歌身着夜行衣从窗口跃了进来。
"子时哥哥,你一定能高中榜首,怎么还要看书?"锦歌撑着脑袋坐在我旁边。
我眼也未斜,只道:"有门不进,还穿成这样,小心被当成贼人抓起来。"
锦歌笑起来,我倒是第一次发现她的声音有些悦耳,像是山间自在的百灵:"我今晚要去参加江湖聚会,子时哥哥,明天我可能不会去送考了。"
我虽无所谓,还是随口问道:"为何不来?"她吵着要亲自送我可吵了许多年。
"我明天跟武林盟主约好了去参观论剑,届时各路高手都会来,这可是十年一次的武林盛会。"我闻言转头,正好看到锦歌满眼含笑,烛光下的双颊透着异样的粉色,"我很想去。"
不知为何,看到此时模样的锦歌,我的内心忽然冒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失落。我再无心观卷,站起身负手背对锦歌:"你喜欢便去吧。"
"等我回来给你讲讲那里的情况,一定会很有趣。"锦歌兴奋的声音伴随着窗框的轻响,我转过身时她已然消失。
桌上多了一张纯白手帕,我拿起来一看,上面绣着两团花花绿绿的乱线,似乎是……鸳鸯?
我嗅到一股奇异的清香,却不似院中的桃花,恰时一阵晚风穿堂而过,连那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也没了踪影。
我虽不问江湖中事,倒也听闻当今武林盟主是个青年才俊。
锦歌那个傻丫头,不知道会不会被骗。
【6】
锦歌从不会骗我,这是我唯一对她满意的地方。所以当我明知道她不会来还迟迟不肯进考场的时候,娘就笑话我:“不是一直不待见锦歌么?怎么这会儿反而着急见了?”
我狡辩道:“我只是想多和娘待一会儿。”
娘只顾笑着,也不拆穿我。我本心中略有焦躁,正又听旁人说道:“听说没有,昨晚武林盟主成影添忽然发狂,屠了不少武林好手,盟主府上火光冲天,半里外都能瞧见呢。”
我心中一颤,正想细问,却被娘一把推进考场:“时辰差不多了,快些进去吧。”
我坐在考场之内,根本无心解析题目,总念着锦歌那丫头的安危。最后也顾不得冥思苦想,沾了墨汁草草写完就欲离场,被考官拦了下来:“秦秀才,时候尚早,烦请多推敲推敲再交卷也不迟。”
考官是老师的学生,定是老师让他对我多加关照。我朝他作了个偮,尽量缓了语气道:“多谢先生提点,但是现下小生未婚妻子恐有不测,无心再作答。”
我急急奔出考场,却见锦歌一身紫裙站在街头,冲我露齿一笑:“子时哥哥,你这么快就答完啦?”
我似乎从她的笑容里辨出了恶作剧的意味,正准备上前训斥一番,却见她忽然直直向我倒来,我才发现,她的面色苍白,后背早已被血迹洇湿。
【7】
锦歌长了一张可人的脸,我是如今才发现的。
她身披紫锦长袍,外罩紫衫,头戴彩石华冠。一对秀眉描得含情,樱唇似点了六月的红霞般美妙。
锦歌终于如她所愿,穿了紫色的嫁衣。
新郎却不是我。
我以为我会开心,毕竟这是我多年的夙愿。
但是我没有。
【8】
“子时哥哥,我最喜欢你吹笛的样子了,你能再给我吹一曲吗?”锦歌不顾等候多时的迎亲队伍,仰着头问我,眼里一如从前般澄澈无害。
我紧了紧拳头,喉咙干涩到快发不出声音,我问她:“你想听什么?”
她最爱听的,是小时候从乡间学来的小曲,当时非逼着我把谱描下来,日日吹给她听,我拗不过她。现在想来,竟忘了从哪日开始间断的。
锦歌给它取了个名叫《藏娇》,她说这曲子听着哀凉又饱含情谊,像是描述话本子里相爱却分离的公子小姐们私奔时的情景。
我曾分外不屑她如此粗俗地猜测这美妙的曲子,可我现在吹着笛,却不敢回视她炙热的眼神,我怕我一抬头,就忍不住想带她走。
明明是我预定的新娘,缘何要嫁为他人妇。
我忽然有了文人雅士诗句里偏爱的那种悲伤。
【9】
锦歌中了剧毒,是为成影添所伤,若我不把锦歌拱手让他,便只能娶回一具尸体。
我安慰自己:反正是一直想摆脱的累赘,现在做个顺水人情,岂不更好?
爹的长鞭落在身上时,我仍旧维持着下跪的姿势,剧痛并未使我改变悔婚的要求。娘在一旁暗自垂泪,想要护我,却又怪我毁了锦歌的声誉。丞相一家关了大门,连我们相连墙角的那个狗洞都一并封了。
我辜负了像锦歌那样美好的姑娘,所有人都责备我。只有锦歌,出人意料地安安静静,她低着头,似是在表示羞怯:“子时哥哥说好便好。”
锦歌出嫁前几日,我醉在暖香阁内,放榜的人捏着鼻子朝我吼:“恭喜秦公子,您高中了,二甲传胪呢!”
胡乱作答也能中个二甲,这国家的人才,都死光了么?
我仰头灌下一杯酒,却不知为何突然这样消沉而绝望。
【10】
我看见婚嫁队伍从门前经过,一直走向幽深的宫门。
我看见锦歌大紫嫁衣的裙摆从花轿里露出一角,上面落了瓣粉嫩的桃花。
我看见新郎坐在高头大马上朝围观的人群道谢,年轻的脸上挂着温润如玉的浅笑,头顶一根浅黄丝带在风里飘摇。
武林盟主成影添,可是当今太子呢。锦歌嫁给他,怕是比委身与我要幸福得多。
“子时哥哥,你家院子里的桃花开得真好,等我过几天嫁给你了,我给你做桃花糕好不好?”
我朝着远去的花轿放声大喊:“阿锦,我想吃桃花糕!”
然而唢呐阵阵,终究淹没了我最后的勇气。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那日午后丞相夫人在我院中不小心睡着了,我就该贴过身去,对着那圆滚滚的一坨温声道:“一定要藏好了,别被其他人瞧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