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蘖离》南宫海

85、第80章

　　回到凉华军营中的汧晗，手中抱着霄的躯体，脚下快速而坚定，步子掀起沉重的响声。
　　驻守在营帐的族人们见到大将军独自回营，都十分吃惊，有的上前迎接，有的赶忙去备疗伤用具，营中顿时嘈杂一片。
　　阳炎听到动静，撩起帐帘走了出来，下一秒出现在视野中的便是正行至帐外的汧晗，以及他抱住的遗体。
　　刹那之间，有片刻没有回过神，阳炎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在这时，汧晗手中似有一道微弱光芒一闪而过，那具早已冰冷的身躯在此刻化为了金色的羽毛，躺在汧晗的掌心。
　　再止不住的泪水终于涌出眼眶，来势汹汹。捏紧手心里的羽片，汧晗迈出大步上前猛然一拳打在阳炎的脸上。阳炎被这一拳击得向后跌落在地，血顺着嘴角溢了下来。族人们惊声叫起来，大将军狠狠的对王上动手，这是他们难以理解及接受的状况。
　　“我和他都没有办法对对方出手，而他最终只能选择自己结束了生命……”汧晗的肩膀在无规则的抖动，泪水如同决堤，“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你全都知晓对不对！……”
　　阳炎坐在地上，不语。
　　“……我的王啊，我一点也不想变得如你一般心狠，可我却没有办法改变这命运……被夹在人族与飞天族的关系之间，这场战争中最痛苦的人明明是他，但即使如此，他也宁愿选择了自己的死亡，而未曾动手伤害任何一名人族或飞天的士兵！”
　　阳炎慢慢锁紧了眉。
　　再回不去了。
　　汧晗泪水模糊的双眼，盯着面前这位飞天的王者。
　　这光华凝聚耀眼星辰的人啊，如幽亮宝石捉摸不定，他的眼，他的唇，他的手他的一切，为所有族人所膜拜景仰。这是属于飞天王者独一无二的气质，曾经是神所眷顾的宠儿，如今仍是这样绝对的象征。
　　被众星捧月的王啊，忘却的或者摈弃的，是身为那个阳炎时无板无眼的纯真，也许阳炎本就不存在，他也不该存在。阳炎是阻隔了景天寻回身份的障目一叶，在天命到来时脆弱得不堪一击。再也回不去了的，过眼云烟般如梦如幻的从前。现今是真实的他，记忆只不过是幻觉。
　　想到这里，汧晗不禁寞然悲伤。流转渗出泪的瞳却只能压出不由心的苦笑，指尖触到身旁扣着的长弓，提醒他此刻两人的地位和身份，隔绝的有着跨越不了的贵与卑。
　　就算是大将军又如何？就算是亲兄弟又如何？为什么作为了王，他的心就可以表现得如此决绝？
　　汧晗读不懂阳炎，更是参不透景天。心在绝望与失落中变得荒芜，肆虐着冷冽寒风。他垂下眼，他早该明白。阳炎走回了原本的轨道，有太多的事又开启了轮回，不由自己抗衡，人本就敌不过天命。
　　这是最残酷的煎熬，即使千万个不情愿也要一点点背负。
　　“……霄并不是选了逃避那种缝隙中的痛苦，而是要用他的生命来成全你。”汧晗闭上眼，“他用了他的整个生命来爱你。”
　　阳炎从地上站起了身，取过了汧晗手中那片金色的羽毛，沉默。
　　良久之后，他转身离去，背影寂寞。却不肯留下只言片语，哪怕是一声叹息……

　　战斗结束后，墨子寒带来了胜利的消息。吕向风将战死族人的遗骨以火焰燃尽，然后抬头，看向这片战败的城池境地。人族军队全数被歼灭，毫无幸存活口。可没有一个飞天士兵对此一战感到胜者的欣喜。他们都知道了，人族的那位来迎战的主帅，是飞天曾经功绩卓著的将军，是自己的同胞，而他直到死去，也没有做出有伤族人的事。
　　飞天军队顺利的进驻安兆城。伤者也被安顿好了救治工作。
　　玄宇将自己关在暂住的房间里，拒绝任何人进门，包括餐食。
　　凉风徽行轨，巑岏皑皑。屋舍有恤，实实枚枚。
　　堕花翻败叶，栖鸟离寒枝。
　　汧晗走在这安兆的街道上，尽是破败景象。
　　迎面而至的熟悉感觉，连同回忆中的印象，似潮水般涌来。
　　他回想起了自己和阳炎，曾为了寻找玄宇师父而来到这里，遇见了单纯的人族女孩绫夏，她真诚的说着言灵之术就是施好便有福报，施坏必有恶果。
　　然后他们结识了灵族的单祁榛，与她一起铲除了无恶不作的傅府。救出了吃了不少苦的吕向风。
　　汧晗继续向前走，转过拐角，走过小巷，经过曾聚满了人群高声谈笑的大祭坛。
　　每走一步，便有一个影像被重合，它们由脚下的道路中而生，牵出汧晗记忆里的岁月，而后再被封存在心底，以祭奠的姿势。
　　眼前忽然出现的房屋让汧晗停了脚步。这里，曾是绫夏的家。房间多，院宽敞。就是在这儿，他遇见了柳月扬，并与玄霄再次相见，而阳炎作为景天的那部分人格，也是在此滋生。
　　有一个镜头隐约在脑中浮现，那是阳炎伸出了右手，在汧晗的头上轻轻抚摸，他说，什么前世皇子他都不是，他只是阳炎，是汧晗所认识的阳炎，他保证……想起了那个时候阳炎露出的夸张笑脸，此时的汧晗只觉心中抽痛出了一阵辛酸。
　　慢慢步入绫家，来到后院，汧晗却突然被不远处的景象惊得愣在了原地。
　　院子中生着一小堆火，阳炎久久的凝视着手里的金羽。然后，缓缓将它放入了火中，泯灭不掉的，是那份难以掩藏的留恋。
　　“樽酒昔言欢。”徐徐抬手。
　　“残竹枫影寒。”轻轻合掌。
　　“人琴今已杳。”戚戚闭眼。
　　“何缘复相瞻。”低低默述。
　　宛如完成着纪念的仪式，阳炎仰首，目送火焰中腾出的缕缕青烟，消失在了无尽的苍穹。
　　“霄，你记不记得，这儿是我这一世初次与你相遇的地方……”收回了视线，阳炎重又望向火堆，“你教给我的那首歌谣，我现在仍然记得，非常的清晰……”
　　那样落寂的身影，汧晗再看不下去，他走上前，来到了阳炎的身后。
　　阳炎回头，看见汧晗的时候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惊讶，然后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晗，我刚才记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发生在这里的全部，我都没有忘记。”阳炎说。
　　“可你忘却的，是你自己本身。”汧晗说。
　　阳炎不回答。
　　“‘如果可以的话，我只想和你去同一地方。在你身旁。’……”汧晗咬牙，垂下眼帘，“这是他最后希望我转述给你的话。”
　　阳炎僵住。忽地，有泪从眼角溢出。他呆呆的站着，任自己的脸渐渐泪水满布。
　　多少年前，在一个阳光温和的午后，玄霄又一次打了胜仗凯旋而归。他亲爱的皇子为他举办了热闹的迎接礼。
　　那天，将军教给了他尊贵的爱人一首优美的歌谣。像时光长河中铭刻下了隽永的诗。
　　如果有一天我死去
　　我的爱人啊 请不要为我哭泣
　　将我的身躯熊熊燃烧
　　燃灼着鲜艳的真红
　　细细化作美丽的灰
　　它会化成千缕微风
　　翱翔纷飞而去
　　渲染地平远处的天空
　　晨曦升起时幻化为飞鸟轻声唤醒你
　　夜幕低垂时幻化为星辰温柔守护你
　　请不要为我哭泣
　　我没有沉睡不醒
　　即使雨水冲走余烬
　　我也会永远被保留
　　在你深刻的思念里
　　……

　　从回忆中到了现实，阳炎已停止了流泪。他熄灭了的火堆，而后转身离去。
　　汧晗默默的看着阳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外，无声的，无言语。
　　我的王啊，这就是你想完成的心愿，想得到的结局？
　　不再让人接近你的心，表现得如那最冷漠的冰。
　　可与此同时，你却最终把自己逼入了死角，亲手毁灭了能够转身回归的道路。
　　汧晗仰望那片广阔的天，心里空荡荡。忽然他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哪个时刻像现在一般，不再愿意满心期待的，盼望着明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