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第一部）》知北游

9、８

　　这一夜与那婆婆在林中对剑毕，说道：“婆婆，这七十二路‘破箫剑法’，我可全会使啦，算是学成了罢？”那婆婆道：“招式你是学全了，要说‘到此为止’，却还是差着老大一截。这其中的道理，你一时也不会明白。总而言之，你再练上个一年半载，就能有三四成火候了，急是急不来的。”
　　萧剑平大是失望，道：“要练上一年半载，才有三四成火候，那可早得很呢。婆婆，你有没有什么功夫，能让我一晚上就练会了？”那婆婆道：“一晚上就练会了，就算你天资聪明，悟性过人，最多也不过是学几招中看不中用的花招罢了，这个‘会’字，谈何容易？你好端端地，想这个干什么？难道又要逞强好胜，跟你那些师兄弟打架去不成？”萧剑平忙道：“我才不是想打他们呢。只因为……因为明儿是端午节，爹爹说，他已经教了我们四年剑法，还没当真考较过一回，所以要来个比武较技，看看谁强谁弱。婆婆，我跟你练了这么久的功夫，可是从来也没施展过，要是明儿能使什么厉害招数出来，把他们全打败了，岂不是挺威风的么？就不知……婆婆许我不许？”
　　那婆婆沉吟道：“端午节大较，我是知道的，这原是天墉城祖传的规矩，可是向来要等到做弟子的十年师满之后才举行的。如今你们连学拳脚根基的工夫加起来也不过练了六年，你爹爹怎么这般性急起来？”萧剑平道：“倒不是爹性急，是因为钟阿姨有……有些不舒服，不能再教和香妹妹她们……”那婆婆哼了一声，道：“那是什么不舒服？不过是要给你再添个弟弟妹妹罢啦。”萧剑平道：“是啊。哑婆婆，你怎地什么都知道？”那婆婆冷冷的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管别人不着，你说你的罢！”
　　萧剑平听她语气忽然尖刻起来，有些奇怪，忍不住向她望去，却见她别过脸去看竹梢新生的一钩眉月，夜凉如水，清风拂衣，这侧影好生单薄，问道：“婆婆，你冷么？”那婆婆不语，过了一阵才缓缓的道：“我身上不冷。”
　　萧剑平道：“婆婆，你既说我这套‘破箫剑法’没学成，可是除了这七十二招以外，我也没学旁的招数，爹教我的剑法，我又没用心练过。要是明儿比剑输了给思平弟弟他们，可不是连你也丢脸了么？”那婆婆淡淡的道：“我反正没什么脸面，就算丢尽了也不打紧。再说凭你的身手，输是一定不会输的，只是也未必便赢而已。你们比剑较技，大家都是兄弟同门，你也不小了，难道还定要把小时候打架的那个场子找回来不成？这般斤斤计较，真是个小心眼的孩子。”
　　萧剑平被她说了一句，脸上一红，也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又不是只想着打败了他们报仇，那是因为……因为钟阿姨身子不好，和香妹妹跟朱师妹没人教了，爹又说这么多弟子在一处练武，悟性不同，进展不一，教起来很不顺手，正好趁这时较上一较，看看大家的火候，选出个练得最好的来由爹专门教他，然后再由这个人去转教给别人，你说……”那婆婆道：“不消说了，你定是想出这个风头。”萧剑平忙道：“婆婆……”那婆婆摇头道：“你爹压根儿不会教徒弟，恁地急于求成！凭你们这等浅薄修为，哪里就能转教别人了？你钟阿姨倒也娇贵，又不是头一遭养孩子，竟连指点弟子的精神都没有了？”萧剑平道：“钟阿姨是没精神了，前几天爹跟人大吵了一架，她受了惊吓，昨天便起不来床啦。啊，婆婆，这件事你不知道么？”那婆婆道：“我哪有工夫整日价探究你家的事？”萧剑平道：“嗯，这事也没什么人知道，就是前天爹在祠堂里教我和思平弟弟剑法的时候，忽然有几个人跑来拜访爹，说是要给爹赔罪来着，却说来说去谈不拢，反而又得罪下爹了。也不知他们想提什么人的名字，只说了个‘那人’，爹立即就翻了脸，把他们一股脑儿赶了出去，钟阿姨劝都劝不住，可真是吓人得紧呢。”
　　那婆婆身子微微一震，萧剑平只见她衣衫下摆轻轻颤动，隔了半晌才听她幽幽叹了口气，问道：“那些人都是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你倒说给我听听。”问这句话时，始终不回过头来。
　　萧剑平每晚跟她习武，极少谈论家中事务，便是闲话间偶尔提及，也只轻轻带过，不加理会。今夜虽是萧剑平自行说起，但她这般究其所以，语气中又似有急切之意，却是大异寻常，他心下不解，怔了一怔，那婆婆又问道：“你说的那几个人，你认不认得？”萧剑平道：“本来我不认得，可是其中有个人一进门便跟爹打招呼，说什么：‘六年前得罪掌门人，我等今日赔礼来啦！’我才记起来，这几人六年前也来过一回的，就是我第一次认识你的那天，他们也跟爹吵得好不厉害，不过……我那时又没去见客，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说这句话的是个道士，一脸笑嘻嘻的，爹却一看见他就皱起眉头，也不知为着什么。我听钟阿姨称他‘玉京师兄’。”
　　那婆婆点头道：“原来是樊桐庄主玉京子，最会见风使舵的家伙，确实惹人嫌得紧。另外的人呢？”
　　萧剑平回想道：“有一个矮胖汉子，一个白衣女人……”那婆婆道：“积石圃主冷西昆，阆风苑主君清樨。”萧剑平道：“对了，还有一个大胡子，模样挺凶，爹倒对他最客气，唤他‘袁师兄’。”那婆婆道：“这是玄圃堂主袁信之，乃是昆仑五城中地位仅次于你爹的人物。他是面恶心善，在这四人里要算他为人不错，就是从来没半分自己主张，旁人说什么他都觉得有理，也不枉了他大号唤做‘信之’。”萧剑平奇道：“哑婆婆，这几个人你都知道啊？你跟他们很熟么？”
　　那婆婆道：“也不算熟，以前见过面罢了。其实这四个人都是昆仑派中顶儿尖儿的人物，加上你爹，要是能齐心协力，江湖上还有谁敢正眼瞧你昆仑一瞧？不过你们昆仑五城门户分裂，也不是这一代的事了，何况你爹那德行，想要人家当真敬他是掌门人怕也不容易！你说他们是赔礼来的？”
　　萧剑平道：“是啊，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赔什么礼。钟阿姨陪着他们一进来，爹就挥手叫我们出去了。在院子也听不清里面说什么，只听那个道士一直在罗里罗嗦，他的话我可听不懂一半，好象是说什么人还是什么门派，他们原来劝爹跟人家和好交朋友的，现下用不着了，反而要爹领了头去跟人家作对，又说什么江湖同盟，什么武林正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总之是说那个不知是什么来着的……这几年干尽了坏事，名声很坏，不得人心，那就不用做好朋友啦。”
　　那婆婆嗯了一声，声音极低极轻。
　　萧剑平道：“他们和爹足足说了一顿饭的工夫，爹始终不肯答允，最后那些人也没指望了。我听那姓袁的大胡子叹了口气，说道：‘掌门人既如此固执……’那嗓门最大的矮胖子突然嚷道：‘萧城主如此固执，不以本派声誉为重，不以武林大势为重，一意孤行，难道还是念着那人不成？’婆婆，你不知道，就为了这一句话，爹立即就发作出来，要不是钟阿姨拼命拦着，只怕在祠堂里就打起架来了。钟阿姨这一回着实吓得不轻，过后就不舒服，听说要休养好一阵子呢。”
　　他说了这段话，只见那婆婆始终背对着他，仰面望月，默不作声。萧剑平心下讶异，悄悄踏上一步，凝目看去，新月冷光之下，只见到她脸颊上两颗清亮晶莹的水珠慢慢滚落下来，吃了一惊，失声叫道：“婆婆！”
　　那婆婆全身一震，如梦初醒，道：“剑儿，什么事？”萧剑平拉着她手，急道：“婆婆，你哭了！”那婆婆伸手抹去泪痕，摇头道：“婆婆没哭，是露水，夜好深了。唉，咱们在一起呆了这么久！”
　　她与萧剑平相处，呵护爱怜之际，既是恩师，又如慈母，两人之间，全然熟络无拘，这般神情却是萧剑平从未见过的。但听她话声凄楚，心中不由得也有一股隐隐的不祥之意，呆呆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婆婆道：“咱们也不知几时还能相聚，我传你的功夫，其实已经够多的了，再多你也未必能学。反正你爹爹总会教你，你还担心什么？”萧剑平虽然近几年与父亲未起争执，心中对父亲背弃亡母的嫌隙却是丝毫未减，说道：“哼，我才不希罕他教呢。婆婆，你永远和我在一起，为什么又说‘不知几时还能相聚’？”那婆婆道：“婆婆老了，总要死的，哪能陪你一辈子？”
　　萧剑平急道：“不，不，哑婆婆，你永远不会死的，我一辈子都要在你身边，为什么说要死的话？”
　　那婆婆微微一笑，道：“老而不死，岂不是成了妖怪了么？一个人终有天年尽的一日，活着未必是福，死了也未必是祸呢，谁又能逆天行事了？”萧剑平听她谈论生死大事，语气甚是满不在乎，心下略觉安定，但想着她说“活着未必是福，死了也未必是祸”这句话，心生感触，怔怔的竟要流下泪来。
　　那婆婆道：“我日后没什么教你的了，你晚上也不必来了。”萧剑平吃惊道：“为什么？就算不学功夫，我陪你说说话、解解闷都不成么？”那婆婆道：“不必了。”
　　萧剑平心下大急，眼泪便要夺眶而出，道：“婆婆，那我以后见不到你么？你还来找我么？”
　　那婆婆道：“从今以后，你不必再来竹林学武，我也不会再来见你。”她这两句话说得声音甚轻，却大有斩钉截铁之意。
　　萧剑平又是惊愕，又是惶恐，呆在当地，一时做声不得。
　　那婆婆凝视着他，眼神却温和之极，柔声道：“剑儿，天底下的事，都离不了一个‘缘’字，咱们现下缘分已尽，日后说不定又会见面，你又何必争在一时？我在这里躲躲藏藏，装聋作哑，终非了局，总有一日会教人认了出来，那时岂非枉自累了你？”
　　萧剑平心头热血上涌，道：“婆婆说什么话来？你若有什么祸事，我自然跟你一道担当，又说什么怕连累了？”
　　那婆婆叹了口气，道：“好罢，你不怕连累，可是你又有什么本事，能护住我了？再说又不是当真有什么祸事，婆婆在这天墉城里呆久了，想出去散散心，也用得着你大惊小怪的？”
　　萧剑平听她说得虽然轻描淡写，语气中却掩不住酸楚之情，也知她这一去，多半永无再来之日，越听越是难过，扑在她怀里，哭道：“哑婆婆，你别走，我……我永远都跟你在一起。你要出去散心，那就带上我好了，你……你……你千万别撇下了剑儿。”
　　那婆婆心底一痛，不由自主的道了声：“好，我带你走！”但话甫出口，已是悚然一惊，心肠一狠，将他推开，厉声道：“剑儿，我是为你好！你听不听我的吩咐？”
　　萧剑平从来没听到过她对自己这般峻声说话，一呆之下，眼泪倒收住了，低声道：“婆婆，我听话。”
　　那婆婆道：“听话便好！剑儿，婆婆过不几时要离开你家，今晚便是咱们最后一次会面。本来你破箫剑法尚未练熟，我也想多留几个月指点，只是……唉，现下我留一册剑谱给你罢，你自行照书修习，倘若有什么不懂，可以把书上写着的口诀撕下去问人，但你跟我学武的事，谁也不许告诉。”说着取出一本薄册来，放在他手中。
　　萧剑平心头一片混乱，接书揣入怀中，含泪点头，一一答应。
　　那婆婆又道：“等你剑法全练熟了，最好将这剑谱烧掉，免得给人看到。不过你的剑法就是练得再好，也千万不能拿来跟你爹爹动手过招，不然的话……唉，咱们相处一场，我也有许多地方不曾照应得到，比如你不肯读书，到底不是件好事，偏生我又没工夫教你，以后我不在了，盼你善自珍重，好自为之，平素遇上什么事都要想开些。男子汉大丈夫，别为了些些小事就耿耿于怀，动不动就哭，更不象话，须得全改了才是。”眼见萧剑平只是答应，眼圈红红的，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禁自己也心酸起来，说道：“剑儿，你也不用太伤心了。我今天走了，未必哪一天不会再回来看你。你要是不自保重身子，却教我如何再见你面？”
　　萧剑平哽咽道：“是，我知道了。婆婆，你以后一定要再来看我。”
　　那婆婆轻轻抚摩他头发，将他揽在怀里，低声道：“痴孩子，又不是生离死别，你还怕见不到我么？”她话声甚是平静，竟似丝毫不带伤感之情。萧剑平却觉得她身子微微发颤，接着两滴泪水落了下来，滴入他颈中。他心中一阵剧烈的酸痛，再也忍耐不住，伏在她肩头，将她衣襟都哭湿了。
　　那婆婆由得他哭了一阵，才抬起手抹去了他腮旁的眼泪，缓缓放开了手，道：“剑儿，我走了，你好好的保重自己。等你大一点了，我再来找你，好不好？”
　　萧剑平凄然点头，眼泪仍是止不住的往下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婆婆凝视了半晌，温言道：“好孩子，别哭啦。你今年都十八岁了，长得就跟我一般高了，还动不动的淌眼抹泪，成什么模样？听婆婆的话，把眼泪擦干了，说不定明年、后年，我便会又来看望你的。”
　　萧剑平抑住泪水，勉强止哭，道：“婆婆，你一定要说话算话，我是定要等你来的。哪怕……哪怕我便要死了，也要等见你一面再死。”
　　那婆婆微笑道：“好端端的，何必说这么丧气？我当然说话算话，就算我还剩最后一口气，也定会赶回来再让你见一面，这般成了罢？”突然回身，灰影微晃，向竹林深处疾奔而去。
　　萧剑平大叫：“婆婆！”追出两步，只见她身影已消失在竹林深处，茫然住足，知道再也追她不上。他先前和那婆婆诀别，心中一直还抱了个隐约的指望，盼此事只是玩笑一场，此刻人已远去，才觉得毕竟千真万确。心下凄恻，惘然四顾，冷月斜照，竹叶沙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了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