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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暗之章 ...

  •   [此间 • 暗]
      当许初的背影在视野中完全消失,少年的脸上,笑容渐渐消失。他蓦然转身,并不意外地看见一名少女从树丛的阴影中走出。
      他挑眉问道:“为什么不见见他?”
      清冷的湖风中,她抬手掠鬓,淡然一笑:“你是明知故问。”
      湖光粼粼,水面烁烁流金,反射出耀眼辉光,映亮了眼睛,却映不亮阴暗的心。
      他略带悲悯地看着她:“你后悔了?”
      她的神色无波无澜:“有选择的人才有机会后悔,而我,从来就没有选择。”
      “那你为何不能面对他?”
      她迎着阳光笑起来,那笑意里仿佛没有悲伤:“所有的人都背弃了我。他是唯一没有背弃我的人,我却利用了他……”
      阳光这样亮,令她不由得合上双眼。那些往事的暗面,是她一生的梦魇。
      而她,早已万劫不复。

      [往事 • 暗]
      她一生的转折,开始于那一天。
      她记得清晰,那是一个阴霾沉沉的阴天。孤儿院内,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在大厅里,屏息凝神。据说,一位没有孩子的富商将在孤儿院里挑选一名领养儿。每个孩子都期盼着自己能成为那个幸运儿,只有李弃对此全然不抱希望——她一向是被忽视的对象。站在大厅的角落处,她默默想着其他事情,直到有人过来分发纸笔,才回过神来。
      原来,富商派人过来传话,让所有孩子现场画一幅画。画的题目是“一天”,此外没有任何限制。李弃喜欢画画,但她的纸笔总被其他孩子抢走。这个难得的画画的机会,对她来说是一种幸运。她提起笔,安静地作画。所有孩子的画作完成后,一起被收了上去。
      过了一会儿,有陌生人进入厅内,展开一幅画:“请问,这幅画是谁画的?”
      李弃微微一愣,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小心翼翼地举手道:“是我……”
      连她自己也不能置信。之前,她的画作从未得到表扬。有时,她还会因为画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而受到批评。
      在其他孩子又羡又妒的目光中,她被带出了大厅,来到一辆宽敞的黑色轿车前。一人恭敬地弯腰打开车门,她看着车内铺着的雪白地毯,又看着自己破旧的脏鞋,迟疑着没有进入。
      “进来吧,孩子。”
      她抬头一看,只见一名年轻男子独坐车内,微笑着向她伸出手:“进来吧。”
      他的语言仿佛有某种魔力,令她不由自主地扶着他的手,入了车内。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多岁,语气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仪:“孩子,你的画很有创意。看得出,你的想法比你的大多数同龄人要多。不过,想法若不正确,再多也是有害无益。”
      说着,他展开她的画作——画纸上是一片金色的阳光,浓郁欲滴。花朵成片盛放,开到极致,似要凋零。白鸟掠过花间,羽翼中带着风的气息。
      他将画纸翻转过来,另一面上,是截然不同的画面——浓重的漆黑作为底色,一些幽蓝的幻影四处飘浮,影影幢幢。若隐若现的绿光仿佛墓地的鬼火,令观者凉意顿生。
      她知道,自己本不该画这些,不会有人喜欢这样的东西。但她还是忍不住画了下来。对她而言,这才是完整的“一天”——有明亮的白天,即有阴冷的黑夜。有生之欢愉,即有死之恐惧。
      “孩子,你在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他问。
      她犹豫了一下,终是点点头。
      他抬起她的下颔,目光深深,直视她的眼睛:“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一半的光明,一半的阴影。这是不对的。”
      他的目光如此幽深,仿佛能将她看透,令她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所幸,他很快放开了她,微笑道:“孩子,你可以走了。”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微笑,无悲无喜,却有近乎诡异的优美。她亦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仿佛一个深渊,稍稍靠近便感到晕眩,更无法探测它到底有多深。
      有人拉开车门,她连忙下车离开。她知道自己肯定被淘汰了。果然,之后传来消息,那位富商领养了另一个男孩。她在心底松了口气,以为一切到此为止了,却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然后,她遇到了许初。他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给她带来温暖的人。
      再然后,她认识了刘欣,很快和她成为好友。虽然她能察觉出来,刘欣对她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且在潜意识中,希望以她来衬托自己的高贵与美丽。但她觉得刘欣终归对她是好意,她亦心甘情愿地扮演着陪衬的角色。
      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光。有时,她觉得自己太过幸运,总是莫名地担心,害怕这只是一场梦。
      细心的她,隐隐察觉到了一些不祥的征兆——近来,刘晴迷上了炒股。李弃在报纸上了解了一些关于股票的常识,知道其中有不小的风险。但她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不可能劝说刘晴不要这样做。更何况,每天沉溺于股市的刘晴,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李弃只能默默祈望刘家不要出事。
      但事情到底发生了。
      那天,刘晴不在家,李弃正陪着刘欣在家中看动画片。突然,房门被敲得砰砰响,声音又重又急。李弃察觉了不妥,警惕地透过门上的猫眼向外看,只见三个年轻男子守在门外。从衣着打扮即可看出,他们不是善与之辈。
      “姓刘的,快出来!你躲得了初一也躲不了十五!再不还钱,一把火烧了你的房子……”一个穿了耳洞的男子在门外骂骂咧咧,把门撞得乓乓响。
      李弃立刻明白了,这是放高利贷的人请了打手来追债。前些日子,刘晴的脸色一直很不好,大概是炒股赔了不少钱。但李弃没有料到,她竟去借了高利贷。
      刘欣何曾见过这等架势,吓坏了,差点哭出来。李弃要冷静得多,她连忙拨打电话求助,却发现打不通。很显然,电话线已被故意弄断了。她不敢肯定门外之人会不会真的做出什么事来,犹豫了一下,决定带着刘欣逃离这里,便拉着刘欣跑入厕所。刘家住在二楼,厕所的窗外是一条偏僻的小巷。李弃向窗外张望了一下,确定没人守着之后,便按照在电视上学到的火灾逃生方法,用床单结成绳子,再顺着布绳爬下去。
      本来一切可以进行得很顺利,但刘欣胆小,顺着绳子下来时,因绳的摇晃而惧怕得哭叫起来,声音引来了那三个打手。李弃连忙拉着她逃跑。刘欣鲜少运动,跑得很慢。若李弃在此时丢下她,完全可以独自逃脱,但她没有。
      上天似乎有意捉弄这两个无辜的女孩——终于,她们误入了一条死胡同,再退出已来不及。
      李弃看着巷子尽头的那面墙,果断道:“阿欣,你站在我肩上,翻到墙上去,再拉我上去。”
      但在李弃将刘欣托到墙上后,眼看那三人就要追过来了,惊慌失措的刘欣没有去拉李弃,而是自己跳墙逃走,只留下李弃一人面对灾难。李弃听着墙那边刘欣的脚步声匆匆远了,静静愣在当地,不能置信。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一直被她当作好友的刘欣,竟会在危急关头弃她于不顾。
      耳畔,仿佛响起刘欣清脆的童音:“我们以后做好朋友,好不好?”
      原来,她一直视若珍宝的承诺,只是可笑的谎言。
      在短暂的九年生命中,她已失望了一次又一次。而这次,她终于绝望。
      当那三人向她逼近时,她反而彻底平静了,再无恐惧。
      “你就是那个姓刘的女儿?”为首的那名男子一把将她按到墙上,恶狠狠地问道。
      她淡淡道:“我姓李。”
      那男子见她不惊不惧,十分恼火,扬手甩了她一巴掌:“老子不管你姓什么,总之,你回去告诉那个姓刘的,叫她快点还钱,不然就要了你俩的命!”
      脸颊上火辣辣地疼痛着,她竟也不觉得难受,只是心里似空了一块,再不能弥补。
      这时,另一名男子轻声劝解道:“大哥,我见过那个姓刘的女儿,的确不是她。她大概只是那个小丫头的同学吧。再说,那姓刘的房子与工作都在这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那被称为“大哥”的男子点了点头:“也是。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们明天再来。”说完,丢下李弃,带着另两人扬长而去。
      仿佛所有力气都从体内抽离了,她靠着墙,缓缓抱膝坐下。眼前,只有茫茫无际的黑暗。她仿佛回到记忆里最寒冷的时刻——那时,由于其他孩子的诬陷,她被罚关在黑屋子里。四周没有光,没有温暖,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空虚。心中有一个清晰而尖利的声音,一遍遍重复着:“没有人在意你。你是多余的。你永远都只能被人遗弃……”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张纸巾递到她的面前。她茫然地抬头,小小的面孔上满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冰凉泪水。站在她面前的,竟是方才那个为她解围的男子。
      他轻声道:“以后,你别去那家玩了,不然会惹祸上身。”
      她看着他,忽然笑了。脸上犹带泪痕,却笑得那样灿烂,不可谛视。
      他一时愣住。
      “你叫什么?”她笑着问他。
      他下意识地回答:“王严……”
      她花瓣一样柔软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声音轻软,仿佛某种神秘的预言:“王严,其实你不想一直做你们‘老大’的跟班吧?也许,我可以帮助你。”

      [此间 • 暗]
      “背弃诺言的人,理应受到惩罚。”少年近在咫尺,但他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
      孰对孰错,她已无意分辨。她早已明白,这世界并非黑白分明,而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色,如同幼时孤儿院上空沉沉的阴霾。彼时心情,至今仍历历清晰。她只是想要验证,她再也经不起下一次背弃。
      于是,她找到刘晴,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让刘晴收养她,再让王严把她绑架,并假装撕票,骗得保险理赔金。刘晴已被欠债逼得走投无路,很快就被李弃说服。根据李弃的计划,为了做得逼真,一家三口都应买保险,并且应同时“绑架”刘欣和李弃。当然,最后被佯装撕票的只有李弃一人。得到理赔金后,就可还掉高利贷,剩下的钱分给王严,让王严带着李弃远走他乡。
      如果一切都按她的计划进行,每个人都能得到好处。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李弃远远超出年龄的智慧令刘晴本能地感到害怕,她担心李弃以后会用这些秘密要挟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与王严商议,让他在“绑架”之后杀李弃灭口。王严禁不住增加“报酬”的诱惑,终于答应下来。但他们神色间显露的不安早已被李弃察觉,她装作不知,只在心中冷笑。
      王严按计划“绑架”李弃与刘欣后,李弃开始了与他的另一场谈判。很快,王严被更加优厚的报酬条件说服了。然后,王严毒死了刘欣,而李弃毒死了刘晴。王严以为自己能和李弃一起瓜分刘欣和刘晴两人的死后理赔金,却不料,李弃已给他安排了死亡的结局……
      这是对刘晴与王严的“测验”,他们都未通过。然后,是对许初的“测验”——她在继承了大笔财产之后,故意提出寻找亲生父母的要求。若许初想要独吞那笔财产,就应多加阻拦。但他没有。甚至,他最终拒绝了她的“母亲”的酬金。
      只有他通过了“测验”。但她,却利用了他。
      “那时,我已足够心狠手辣。”此时,十七岁的少女迎风微笑,望着阳光下的潋滟湖水。
      少年却摇头:“不,那时的你还不够冷静,不够无情。不然,那些事件你可以设计得更好。然而,你到底太过急切,才不惜多次铤而走险——比如,若许初晚到公园一步,你的整个计划都可能失败。又如果,许初没有一枪击毙王严,你的命运也可能改写。”
      她漠然浅笑:“如果上天认为我该死,也不妨死去。”
      他静然看着她,仿佛兄长怜惜幼妹:“你不过是自欺欺人——你只是想以生命为赌注来测验,许初对你的关心与了解,到底有多深。”
      她沉默。
      四周极静,云影漫过,人声仿佛都在天边。
      他又道:“你之所以加入组织,除了无路可退,也是因为他吧。”
      她仍然沉默。眼前,碎金般的浮光中,往事浮现——
      那时,她首次见到袁女士。但她很快明白,她不是她的母亲,因为她看她的目光里唯有冷静。
      “李小姐,请进。”袁女士推开一扇门,李弃步入其中,只见高敞的房间内,装潢典雅,四壁都是高大的书架,满满地陈列着书籍。一名年轻男子闲坐桌前,正在看书。他闻声抬起头来,竟是那个曾评价过她的画的“富商”。似乎应该觉得惊异,但在她心底,早有隐约预感——他的身份绝不简单。
      “顾先生,我先退下了。”袁女士静静离开,掩上门。显然,这个自称是李弃的母亲的女子,只是他的下属。
      “孩子,我们又见面了。”他合上书,笑意平易近人,“这次,我可以‘领养’你了。”
      她略显戒备地看着他:“但上次,你说,我的想法不正确。”
      他微微颔首道:“那时,你的想法有很大的缺陷——你竟幻想着并不存在的光明。但现在,你已不再相信光明,你终于知道,自己只能属于黑暗。虽然你的想法仍不尽正确,但至少,你可以加入我们的组织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令人震惊的猜测浮上心头,她不能置信地问:“难道,这一切,都是……”
      “孺子可教,”他赞许地微笑着,眸中幽深如渊,“这段时间,你的表现没有令我失望。”
      原来,竟是如此。她以为自己是惨胜的弈者,却不知自己自始自终都在别人的棋盘上。
      “加入‘秉烛游’之后,你就要换一个名字了。”说着,他随手翻开桌上的一卷宋词,书页上正是一阕刘过的《唐多令》,最末几句是:欲买桂花重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孩子,以后,你就叫唐多令吧。”
      ……
      自回忆中走出,她再清楚不过,此时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名叫李弃的孤儿,而是一枚代号为“唐多令”的棋子,在命运的棋局上,等待审判。面前的少年,是她的同类,亦是她的对手。
      只听他继续道:“你一直以为,是你利用了许初。事实上,他也利用了你,虽然,也许他并不知道。你一定看过他的资料吧——在他十八岁时,父母因车祸去世,肇事司机逃逸。十九岁时,他突然放弃了一直刻苦攻读的法律专业,去遥远的C城成了一名警察。就在他来到C城后三个月,肇事司机突然自首,后来又在狱中自杀。而你,就是在C城遇见了他。这些,难道真的全是巧合吗?”
      这些事,她早已知晓。也许,她的遭遇,并不比他更悲凉。
      对于曾有“神童”之称的许初,善于挖掘人才的“秉烛游”不可能没有任何关注。但那时,身在象牙塔中,坚定地相信着法律与正义的他,没有加入组织的可能。令他父母丧生的车祸,由于肇事司机的不凡身份,真相被遮掩。“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在此时成了最可笑的谎言。这时,组织找到了他,以帮他惩治凶手为交易的筹码,将他的工作安排在了C城……
      但大部分真相,他必然是不知道的。组织如此处心积虑的安排,到底是以他来牵制她,还是以她来牵制他?恐怕,组织从未放弃过对他的期望吧……
      “其实,他那样聪明的人,应也隐约猜到了一些吧。不论他到底猜到了几分,但他终是选择了缄默,或者说,选择了逃避。我想,他只是不愿相信。”少年的声音温和悦耳,却字字句句都令她震动,“你以为他给了你救赎,而他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他生命中最无望的寒冬,只有你全心全意地依靠着他,他不愿相信这一切都是骗局。”
      这些,她早该猜到,却不愿去想。就如同,他亦不愿相信她的欺骗。但事实上,这八年来,她给他的每一封信都是谎言。她书写着自己快乐无忧的生活,但她再未体会过,什么是快乐。
      一个谎言的代价,是以一千个谎言来弥补。而她欺骗他的代价,是否是以一生不能幸福来作为弥补?
      她涩然一笑:“如果我失败,‘长老会’大概会让他来了结我。那是对我最严厉的惩罚。”
      这场唯有死亡与绝望相伴的游戏,将在四年后结束。她等待着届时她的结局。也许,那将是他们唯一的重逢之机,也是她一生中最后的记忆。
      她笼在袖中的手,握紧了一枚小小的印章。
      那方印上只有两个字:不弃。

      不见,不散。
      这是她最后的约定。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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