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未遂》匿名希望

1、猴年马月狗日，摄氏温度二十三，天气晴

　　首先，考虑到这是一本日记──我的意思是，这本来该是一本日记，毕竟下笔的最初、我怎么可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会发疯在网络上公开自己的情史。
　　所以我决定使用第一人称。尽管第一人称让我感到特别尴尬不自在。像是在写一本青少年爱情小说，暮光之城之类的，明明我只是纪录发生过的事。
　　而且第一人称会让我不确定该怎么描述那些……当下我不知道、或者不明白，事后才晓得的隐密细节。
　　无论如何，我要开始解释这件事。

　　艾尔林。他名字的第一个字。意思是誓约。
　　通常大家喊他艾尔，或者雨果，很少有人喊他的姓，很多人以为雨果就是他的姓。我喜欢喊他艾伦，因为他是那么英俊又和蔼，跟任何人都能保持良好关系，跟他分手了我都改不掉这些习惯和想法。对，我仰慕他。

　　认识他是在十九岁的秋天。
　　高中毕业后，我没有直接上大学，靠一份正职一份打工，存足了去纽约彩妆学校上短期课程的钱。
　　我在纽约待了两个月。那时候，特效化妆还不像现在这么流行、广为人知，学院内来自亚洲的女生只有三个，包括我，另外两个女生分别来自南韩和大阪。
　　南韩妹很高冷，上课就拎着她的信封包来，永远把脸刷得死白，我们没有说过话。大阪妞就很热情，喜欢照顾可爱的人；而她觉得我可爱。

　　我就是在大阪妞的派对上，认识艾尔林。

　　关于我们初次见面，时日至今，印象微薄。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我记忆力本来就不好。往回翻到当天的日记，我居然对艾尔林只字未提，只能从脸书的回顾动态上那张大合照找出蛛丝马迹。
　　昏暗的灯光下，我笑容平静腼腆，被大阪妞勾着肩，鸽子蓝色的小洋装领口略低裙摆略短，用东方女性的正常身高，完美地衬托了背后艾尔林的男子气概。幸好我腿细。
　　我曾经怀疑过，这是不是艾尔林选择一个台湾女孩交往的原因──就因为我看起来够矮够柔弱。

　　从这点看，我们对彼此大概都不是一见钟情。
　　那次认识就只是认识，我们在一场上百人的派对里、得知对方的名字，没有留脸书推特没有交换邮件手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们之间隔着五个朋友的距离。
　　尽管我第一眼就觉得他有点太帅。棕可可色的卷发，不列颠式的五官。眼睛，尤其是那对眼睛，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又透明没有一点杂质的蓝眼珠。我简直想溺死在他的眼神里。
　　那是我第一次强烈产生想要获得某个人的欲望。
　　然后，我听到他跟别的女生自我介绍。哈佛大学双主修，法律教育，英义混血，在曼哈顿有自己的一栋房子。
　　于是我就只是想了想。

　　那天晚上他没有跟我多说两句话。
　　偶尔我们会对上眼，交流着只有彼此懂的火花......之类的。这些事我都不记得，是事后，我们交往时，他如数家珍地翻出来跟我说。
　　我一方面钦佩他的记忆力、以及想象力，一方面也深深怀疑，自己身上哪个部位具备被高富帅赏识的价值。这是合理的质疑，毕竟我一直是挺普通的女生，忽然碰上男神，没有一点患得患失那是我不正常。

　　像我说的，那年我在纽约只待了两个月。短期课程一结束，我就回家了。
　　理所当然地，我虽然被艾尔林深深的煞到，依然保持理智没有冲动跑去加艾尔林的脸书。
　　假设二十一岁那年我没有再去纽约，我猜，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回去后我上大学，半工读，跟着一位老师在演艺圈接工作。
　　然而上学和接工作这两件事，在时间上，是非常冲突的。
　　我的选择是钱跟技术，不到一年就休学，为了赚取更多的经验、金钱、地位。某天我发现，自己陷入瓶颈。我想起最初让我爱上彩妆的原因，于是再一次来到纽约，进行特效化妆课程。

　　经过两年时间沉淀，我在学院内比之前更沉默了。
　　有两个老师还记得我。下课后，除了跟老师讨论想法，我会去公园写生，看看展览。到也不至于变成班上的怪咖，我的成绩不错，同学问我问题我会尽量回答。那阵子生活平静，平静得我没有实感。

　　这不，就赶着出事了嘛。

　　重逢的那天，我印象深刻，是周末。我去中央公园写生，带素描本和炭笔。
　　天气很好，我坐在花圃边，远远观察卖气球的中年壮汉，跟旁边跳街舞的少年少女，在纸上落下一笔笔。
　　然后我回头，艾尔林坐在树下沉思的画面令我惊艳。
　　那是一张电影封面海报；长椅上的艾尔林一身衬衫牛仔裤，捧着咖啡，上衣扣子随性地敞开三颗，灿金色阳光穿过林叶洒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斑驳而不带阴霾。前面广场风起带走一波白鸽。
　　我不由自主把这静谧美好的画面纪录下来。

　　我以为他没有发现，至少在我画完前，他都没有看我一眼。直到我心满意足盖上画本，犹豫着要不要去跟他搭话，却发现他消失无踪时……
　　「请问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我的东张西望被打断。背后蓦然出现带着浓浓笑意的低沉男音，我吓得双眼瞪大飞快扭头。
　　艾尔林就站在我背后。打量我，跟我的写生本，还有我花四个小时吃不完的早餐。
　　「什么？！呃……」我语无伦次，心情七上八下从失望转惊愕、再转尴尬，一时间不晓得该遮写生本、还是该遮脸。
　　「画得真好。」艾尔林大方称赞，指着写生本，问：「我可以看你的其他作品吗？」
　　「当然，当然可以？」我根本不晓得自己答应了什么。我只知道他眼睛蓝得太好看。
　　艾尔林笑着从我手上拿过写生本，往前翻了三页。是他，都是他。
　　第一页是他坐在长椅上发呆，第二页是鸽子环绕他像绕着天使，第三页的他已经长出翅膀换了希腊式白袍，第四页……
　　「我喜欢这张。」艾尔林开心地笑着，指着画簿上、面色严肃抓了满手彩色气球的他，「谢谢。你绝对是我出生以来，把我画得最好的女生。」
　　我注意到，他说的是女生──意思是有男生比我画得好？喔，这不是现在的重点。
　　「可爱的东方姑娘，看在我做了你三小时模特儿的份上，我能不能看你其他作品？」艾尔林问。
　　我猜我点头的样子一定很慌张。
　　最后我把艾尔林抓气球的那张画送给他，连同送上的还有我的邮箱、手机号码跟脸书。他一直欲言又止，而我直到分别后才赫然发现，我们曾经认识。
　　艾尔林像是不敢置信。〝你完全没注意到？！我的意思是，你一点也不记得我？〞他从FB对我发送讯息。
　　〝我的记忆力不是很好……〞我试着扯开话题。
　　〝哈哈，没关系。我记得你，这样也很好。对了，你下次去写生是什么时候？〞
　　〝大概，下周？〞
　　〝想去哪里？我想，大都会博物馆是个不错的提议。〞
　　我盯着艾尔林送来的这段讯息看了足足有三分半，纠结着这算不算是一个邀请。
　　〝挺好啊。〞我谨慎保守地回答。
　　〝我知道那附近有个景很棒。下周我带你去？〞
　　这回我沉默更久。我想的是，这个人他究竟是个好心的地陪，或者不轨的浪子。
　　〝好。〞理智抵抗不了诱惑。我答应了。

　　在最开始，我必须坦然地承认，对于艾尔林约我去大都会博物馆写生的这件事、更甚至于是他这个人，我是抱持某些费解和偏见的。
　　毕竟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合理化他的动机。

　　尤其是当我看见他拎着背包出现的那一秒，内心那种难以言喻的吊诡、违合感就更严重了。

　　我们约在大都会博物馆正门，十点半整。我比较早到，站在阴凉处等他，边滑手机，时不时抬头张望一下。我觉得吧，我认人的能力应该不太差，但，直到他站定在我面前跟我打招呼时，我才发现他是我在等的人。

　　「嘿，早。」艾尔林侧着脸，自信的表情里混合笑意，「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
　　我没作声。我是很惊讶，不管是对他的穿著、还是他居然真的赴约了的这件事──我对艾尔林的印象，一直停留在上流社会的优雅贵公子，这份印象主要来自他脸书上的照片。
　　然而他今天穿的就像个普通大学生，粗框平光眼镜、海蓝牛仔外套、黑白横条纹上衫、跟看不出材质的窄管裤、船型鞋，头发随意打理，后背包挂在右肩上，左手拎了一杯麦当劳咖啡。
　　没有buberry风衣、没有L.V皮件、没有立领衬衫，没有任何西装布料。
　　我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冲击。
　　「早啊。」我略一颔首，收回打量艾尔林的视线，往博物馆正门的方向偏了偏头，「我们进去吧？」
　　艾尔林应声，藏在平光眼镜后、那对湛蓝色的眼珠盯着我。我察觉他在看我，于是回望。他别过目光，神色自若地举起咖啡啜饮。
　　我有点困惑。感觉艾尔林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