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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〇四.祸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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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道堂忽然勒令座下弟子调整布防,增加了多处巡逻路线,连平时根本无人在意的犄角旮旯都派了人值守,护卫们一时间兵荒马乱,叫苦不迭。相比之下,牢房改建计划进行得就要顺利得多。牢房的人与岳渟渊相熟,看到这个飞扬跋扈的少年终于走出牢房开始祸害整个武王城了,狱卒们暗暗感受到了心理上的宽慰,对待岳渟渊都和颜悦色的,还不由分说拉了他去喝酒——当然,后者如今的身份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尽管岳渟渊还不习惯喝酒,但是酒席之上却与狱卒们相聊甚欢,还打听到不少盟内的传闻八卦。
酒过三巡,大伙畅快聊天,一个年长的狱卒醉意醺醺,拍了拍岳渟渊的肩膀,笑道:“嘿,你这伶牙俐齿的小模样,还真不像你师父,倒是让我想起了……”
“什么?”
岳渟渊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尝试碗里新斟上的酒,闻言不由一愣,没想到那人却不说了,连带着脸上的笑意都少了几分,长叹一声道:“……都过去那么久了,不提也罢。”
他的语气讳莫如深,却反而勾起了少年的好奇心。岳渟渊借着酒气扯住对方的袖子,连声追问:“想起了谁?”
那人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楚指挥他弟弟。”
岳渟渊想起方才刚刚听狱卒们讲述的有关师父的故事,脱口道:“就是那个害死了……”
“嘘——出去可千万别乱说!”那人赶忙去捂他的嘴,“尤其是在你师父跟前,绝对不要提楚二公子!”
岳渟渊挑眉,乖乖地点了点头。依照大家方才谈论的八卦,他大概知道众人为何如此忌讳这个人——
那位已经故去的李将军曾是楚家兄弟的救命恩人,年少的楚阳秋追随着李寒舟的步伐入了浩气盟。楚指挥天赋秉异,明明有足够的潜力修习万花双心法,但他执意单修离经,只为早日出师,济世救人。他与李将军二人志同道合,并肩而战,功勋累累。
而楚指挥的弟弟楚楼风,虽生了与哥哥相近的形貌,性情与品质则迥然不同——兄长优秀仁德,弟弟却是玩世不恭,狭隘阴毒,竟恩将仇报,背叛兄长,勾结恶人谋害李将军。即使面对如此丧尽天良之徒,楚指挥仍念亲情,宁可顶着徇私的流言为其担保,可那楚二公子不知悔改,意图逃跑,最终死于浩气武卫之手。
少年的思路飘远,年长的狱卒亦是面露恍然,一边喝酒,一边摇头感叹:“那么阴损的手段,小时候可一点都看不出来,虽然确实不着调了点……”
岳渟渊睁大眼睛,好奇道:“你认识他?”
“是啊,哈,那时候他来找他哥,却遮头盖脸的,还不好好报名号,跟你一样,被抓牢里去了。结果他那张嘴甜得跟蜜糖似的,你猜怎么着,还没过半天,居然就让头儿给放了!”
“……直接就放了?”
岳渟渊不由愕然,武王城的牢房他也呆过,虽然大小毛病一箩筐,但狱卒们还都是相当负责,绝对没到单凭一言就随便放人的程度。
瞅见他的表情,狱卒呵呵地笑了起来:“所以你说,他那张嘴是有多甜!不仅把大伙都哄得服服帖帖,后来居然还在监房里卖他的胭脂……也真是奇了怪了,这鬼地方都是些没媳妇的大老爷们,硬是乖乖给他掏钱,连我都买了两盒呢,现在还在家里搁着……”说至此处,狱卒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知是要驱散萦绕的酒气,还是要将那些模糊的往事甩在脑后,“一晃都七八年喽!”
由于谈到了忌讳的话题,今日这顿酒便结束得有些兴味索然。岳渟渊被狱卒灌得晕乎乎,告退出来时,天已经黑透,唯有半轮弦月悬在头顶。酒气在鼻尖弥漫不散,他闻着难受,左看右看,运起梯云纵的轻功,跳上了武王城斜对面的一栋仓库小楼,想在这里吹吹夜风,再回去见师父。谁知狭窄的屋顶上赫然已经坐了一人,他看到那轻薄的白衣和金光闪闪的弯刀时,脚下一滑差点从屋檐跌下去,却被一道红光拉到了屋脊上,一头栽在那柔软的怀里。
“小道长,想姐姐了?”
岳渟渊猛地推开陆艳离,像一团雪球一样滚到了屋檐边,心有余悸地瞪着那明教女子。
他白天的潜行本来一路顺利,谁知在马上就要到达正道堂的时候,被这个女人一招极乐引从树上拽了下来,脸朝下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仅如此,对方还以他为盾,大摇大摆地闯进师父的房间。岳渟渊现在一看到她就浑身汗毛倒竖,直觉般地想要远离,可却在瞥到她的双眼时蓦地顿住,停下了脚步。
头顶上倾洒的月色映在那双湛蓝的眸子里,似有水波流转,透出隐隐的悲戚。
“小道长,来陪姐姐喝酒。”陆艳离冲他晃了晃手里的酒囊。
“不要。”岳渟渊又向后缩了缩。
“那就罢了。”艳离举起酒囊,喝了一口,然后将剩余的酒尽数泼洒进夜空之中。
岳渟渊望着那些晶莹的水珠没入夜色,转头看向屋脊上坐着的女子,忽然开口道:“你在祭奠谁?”
陆艳离一愣,闭上眼,苦涩地勾起唇角:“一个……很好的人。”
岳渟渊在沉默中移开视线,盯着夜色笼罩的武王城。
“小道长,你要小心你师父。”
岳渟渊悚然一惊:“什么——”
轻语随着夜风快速飘离,岳渟渊扭头时,屋脊上已经没了人影,只有寂寥的月色铺在如鳞的瓦片上。
此言何意?
他又想起方才在酒席上听到的,有关师父的传闻。
不止一个人对他说,楚指挥啊,是一个特别和善的人,如果想要诠释“医者仁心”四个字,只需要向楚指挥望一眼,立刻就晓得了。就是这样一个胸怀仁义的人,对待起敌人来却是毫不手软。跟楚指挥相处,只要恪守本分,身正影直,便再容易不过。这样的人,简直就是浩气弟子憧憬的模范……如是云云。
岳渟渊那时被满屋的酒气熏得头脑发昏,只是随口应了,略记在心,如今坐在凛冽的夜风里,逐渐明晰的思路里似乎有什么梗住了。
仁义……吗?
他会被那清瘦的黑衣指挥所吸引,恰恰是因为对方那以仁义为器的别致作风。浩气之名,仁义为先,可在这位浩气指挥的策略里,“仁义”可为刀,亦可为盾——既不是一些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理想,也不是另一些人眼中不屑一顾的笑谈。仁义是一颗棋子,用以筑境,用以杀敌。执棋者顺天地之道,不以外物自扰,方为至圣。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岳渟渊自小长于纯阳宫,不习功课不喜剑法,看上去整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心中却有着一条只有自己中意的“道”。
以仁义立身的浩气盟本是他以为最远离“道”的所在,偏偏在这里的高位之上,坐着一个他心目中最接近“道”的人。
浩气弟子传颂的楚指挥,与他之所见,截然不同。
仁者,道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对方。
岳渟渊望着巍峨的城楼发呆,朔风穿过山林,萧萧愁杀人,武王城安静地伫立在夜色之中,这里有太多他不知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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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王城今夜的气氛格外凝重,当岳渟渊意识到城楼外的守卫多得有些异常之时,心中莫名一沉,身子从屋檐上飞掠而下,落到正楼的侧门前。
一个眼熟的高大侍卫拦在他面前,居高临下道:“指挥现在不见任何人。”
“可——”
“指挥有令,岳公子也不能进入。”侍卫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岳渟渊的视线扫过守卫的阵势,已经明白从大门直闯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乖乖地退走,绕到楼边,攀上一棵大树,从树枝跳到山壁。楚指挥的房间在武王城正楼的西南,从地面的层层守卫之中想要接近比登天还难,但若是从屋檐绕过去,就能轻而易举地到达窗外。
楚指挥一直闭门称病,而从岳渟渊的观察看来,对方确实是武功尽废且失了右臂没错,可身体状况并没有对外宣称的那样糟糕——除了脸色苍白了些,精神一直是不错的。白天陆艳离突然闯入,楚指挥显然猝不及防,那连番的咳嗽和虚弱的神态分明是在掩饰,假得要命。
暂且不论这位德高望重的指挥究竟为何要装病不出,比起疑虑,岳渟渊现在更加担心——白天还好好的,今夜突然来这么大的阵仗,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岳渟渊在山壁上奔跑片刻,跃到了武王城最下层的屋檐上,只消拐过转角,就能到指挥房间的窗户上方。岳渟渊屏住气息,放轻脚步,殊不知刚绕过墙角,就迎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胸口。
岳渟渊揉着脑门抬起头,不由“啊”了一声。
是叶白宁。
“指挥料得真准,你果然会来这里。”
岳渟渊看了看面前高大的青年和他背后的轻重双剑,认命地塌下肩膀,直截了当地问:“师父他出什么事了?”
淡薄的月光斜洒而下,叶白宁半面脸色浸在阴影里,显得尤为阴沉,他叹了口气,道:“也没必要瞒你,他病情恶化,今夜会很危险。”
“怎么会!”岳渟渊脱口而出,语气中带着不服,他顿了片刻,道,“有人行刺吗?”
对方愣了愣,失笑着反问:“你觉得可能吗?”
“如果是相熟之人出其不意,没什么不可能。”
叶白宁心头一紧,想起白天的情形。那时岳渟渊已经离开,肯定不会知道身后的屋子里发生过什么波澜,可他仍是心有不安。
眼前的少年,头顶刚及他的胸膛,一副还未长开的身子骨,眼睛却是黑亮黑亮的,似乎能破开一切黑暗与阴霾,直取那埋藏在最深处的真实。
这孩子,假以时日,必有搅动风云之能。
叶白宁盯着岳渟渊,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忧虑——他巧遇慧眼、走上正道,实乃幸事;而收服他的那位师父,又会将他引到何种道路?
这师徒二人,会将浩气盟搅成什么样,叶白宁一点儿也不敢想。
楚指挥啊楚指挥,非是属下渎职,而是这一位,实在太能折腾了。
叶白宁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在为指挥今夜的安危而担忧,大约是他早已在心底相信了这一位的毅力与能为,他苦笑一声,道:“岳公子大可放心,你师父他肯定能挺过去的,毕竟……”
叶白宁没有说完,岳渟渊不知为何,脑海里自动蹿出了五个字,将对方的话接了下去——
祸害遗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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