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江湖 剑》夜敛寒

1、第 1 章

　　倾盆大雨打得人几乎透不过气，阴沉的令人心寒的天幕被寒风吹得倾斜，摇摇欲坠。玄叱身周的敌人已经已经少了一半，血水混着雨水不断的从我身上滴落，地上的积水汇成了红艳的小溪，像是江南蜿蜒的河流，温柔而绝望……

　　我叫水云，是继干将、莫邪所铸的九大神兵之后的唯一可以洞察玄机灵掌天地的神刃。以巨厥、湛卢为首的九大神兵在三百年前的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殊死剧战中玉石俱焚、烟消云散了，于是天地间灵气独宗的神刃就只有我了。
　　干将与莫邪在最后一柄神刃出世是以身祭剑了，十年以后，在他们祭剑的莫干山里，他们的弟子巯苍铸造了我，巯苍成为了我的第一位主人，那时，他叫我无名。我陪在他身边度过了一千九百一十六个日夜，却在每个时刻为他而叹。他像是天上随风流散的云，没有自己的轨道和方向，孤独而寂寞。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天地之大，可以了解他的大概就只有我的。命运的安排让他成为铸剑的绝顶高手，他一生都是为剑而活，可是，他所铸的剑注定不会为他所有，在我出世之后，他唯一刻骨铭心的心念就是给我找一个真正的剑侠做主人。
　　长夜无边，月隐星暗。
　　乱世之中，狼烟四起，硝烟战火中，有人在嘶喊、呼号，满足了君主们的利欲私心，必然以尸横遍野、民不聊生为代价。
　　中原百越、东篱西域，忽忽五个寒暑，巯苍带着我，走边了秦军铁蹄踏过的每一个地方，英雄固多，却不是我和巯苍心中的英雄。
　　午夜梦回之际，巯苍常常披衣独坐，痴痴的看着我锋利无匹的身体，黯然长叹。我知道，如果终他一生，都没有找到他心中的剑侠，那他虽死亦不瞑目。

　　夕阳下苍茫的大漠如同血染，我见到诡堂时，他挺拔的身躯背光而立，夕阳在他身周镀上一轮光晕，长风之中，他的大氅迎风扬起，庄严的如同最尊贵的神祗。那一刻，我锋利的身体流过一道莫明的光华，巯苍知道，英雄找到了。
　　诡堂带着我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了巯苍眼中欣慰又哀伤的目光，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可我知道，诡堂将是他灵魂的延续，这就是他无法摆脱的宿命，他所追求的惊世骇俗的梦的背后，其实只是两个字——失去！巯苍是英雄，只是英雄末路，我无能为力，人力尚不能胜天，何况我一柄剑！
　　一别之后，我再没见过巯苍，或许，他又再着力铸造下一柄神兵。但多年之后，我始终没有再听到任何神兵出世的消息，我想，巯苍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漫天黄沙掠过大漠，塞北的空气中都充溢着豪气。诡堂抚着我冰冷的身体，语声微颤，他说，你不该叫无名，他注定要扬名天下，你只适合无双，从今以后，你就叫无双。他的妻子夜筱轻抚着我身体上如同涟漪的花纹，轻轻赞许，她和诡堂都不知道，我身体上奇异而莫测的花纹，其实是出世最后一瞬，巯苍以心头之血的溅染。他们也无法想象，当时是如何的豪壮与苍凉。
　　诡堂的确是一个真正的剑侠，他的身世坎坷多舛，令我嗟叹。他的父亲是一名正直的剑客，但他的母亲却出身□□，他的名字由此而来，诡异而堂皇。
　　诡堂所言不差，天底下只有我与他无双，所以我们扬名天下，武林中人无不提诡堂与无双色变。在塞北常有的漫天黄沙或飞雪中，我常常看到诡堂豪气干云的笑和夜筱淡淡的笑容下所掩藏的如丝的轻愁。我常常想，夜筱是应该属于江南的，她的人充满了江南温柔缱绻的味道，如同江南最温柔的涟漪。我不明白，为何夜筱的眸中总隐着淡淡的忧伤，或许，在她心中是有一些我不知道的痛苦。我感觉，有些什么即将发生，只是我无力探索更多。
　　飞沙如雪，将肃杀之气扬遍天池上下，寒气在空气中蔓延。
　　我锋利的身体停留在诡堂的胸膛中，感觉到他的热血在我身周奔流。诡堂静静站着，面对夜筱一脸凄美的绝望，轻轻的问，为什么？
　　夜筱的泪水滴落，转瞬结成冰珠，她开口，因为你毁了天绝宫，杀死了我的父亲夜空。
　　诡堂眼中的痛苦翻滚如飞雪，原来夜空是你的父亲，那你动手吧！他说完，唇边浮起温柔的笑，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夜筱引着我的身体飞快的抽离了诡堂的胸膛，一篷血舞扬起，溅染了飞舞的雪花，刹那间，周围一片红艳，演绎成天地间最绝望凄美的画面。滚烫的热血在空气 瞬间成冰，坚硬的如同天池里的千年寒冰。夜筱引剑回锋，我锋利无匹的身体在诡堂绝望的呼号中划过了夜筱的颈项，红雪漫天漫地，飘飞不绝，仿佛江南轻柔的柳絮。
　　夜筱的身体软软的倒地，诡堂踉跄的扑到她身边，痛苦的问，为什么？你杀我就好，何苦……诡堂泪落，是血泪！
　　夜筱一脸平静的笑，这是宿命，你我注定不能共存，何况相守？我不怪你，只怨天意弄人！
　　在夜筱的眼帘合上的刹那，我听到诡堂如狼嗥的嘶号。
　　我静静的躺在红艳的雪地上，身体依旧锋利如昔，鲜血滴滴滑落，我，是杀人不留痕的。
　　风声蓦起，诡堂的掌风将我卷起，插进了天池坚硬无比的千年寒冰中。他轻喃着对我说，无双，你注定无双，在此等待你的下一任主人吧。说这些话的时候，诡堂的身体不住的颤抖，忽然，他喷出一口鲜血，挺拔的身躯缓缓倒在夜筱身边。他废去了自己的功力，因为是这身功力杀死了夜空，也杀死了他们的爱情。诡堂轻轻闭上眼睛，我看到，他的唇角含着笑意，他很幸福。

　　我宁静的在寒冰池中矗立了七百年，安静的看人间的沧桑变迁，任由天池的寒气一丝丝侵入我的身体。我并不孤独，因为诡堂死后，就不断有武林中人远赴塞北，想得到我以纵横江湖，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将我从寒冰池中取出，他们都不是我要等的人。
　　一时间，关于我的传说风起云涌，有人说，我有剑魂，诡堂是葬在天山的，我留下是为了陪伴主人；也有人说，我在天池中待了几百年，早已生根，与寒冰池连为一体，再也不会出池；还有人说，我已厌倦了江湖漂泊的生活，决意引退江湖，永不出池……
　　我笑着听他们的种种猜测，这是人的天性，我无可奈何，我只安静的等待我要等的人。

　　我见到玄叱的时候，天空正纷纷扬扬的飘着雪花，他没有穿大氅，只裹了一袭黑色的披风，颀长的身体在风雪中凝立，雪花一点一点落在他飞扬的黑发和被风吹得起伏不定的披风上，是大漠上少有的温柔。玄叱的英俊是我所没有见过的身上玉立，剑眉星目，眉宇间的坦然正气令我心折，看到他，我忽然想起夜筱，他身上淡然释出的儒雅气息仿佛夜筱眼中常常透出的书卷气，那是江南独有的味道。
　　玄叱在看到我时，隐在额前凌乱碎发后的星目中流闪过一抹绚丽的光华，我明白，安静的等了七百年的人到了。
　　当玄叱将我从寒冰池中拔出时，在场的人全惊呆了，他脸色沉穆的对我低喃，无双剑，希望你的重出江湖，不会给武林带来纷扰。可是，我很清楚，作为上古神刃，再出江湖不可能平静无波，我只盼望武林不会因我而毁。
　　玄叱将我带回了江南，我讶异于一路的平静，我以为会有很多人来找玄叱的。后来我才知道，平静的原因是玄叱特殊的身份——江南武林领袖景凰山庄庄主擎天唯一的弟子，景凰山庄尚未言明却众所周知的下任庄主。武林中人明白，一个玄叱不难对付，可整个景凰山庄不容小觑，整个江南武林更是招惹不得。每个人都想拥有好剑，可谁又甘愿为剑付出？
　　玄叱曾经良久注视我寒气弥漫的身体，语声低沉而寞落的说，你的上任主人一定霸气无匹，否则他不会叫你无双，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也无意江湖称霸，以后，你不叫无双，你身上的纹路如水似云，就叫水云吧！
　　我觉得玄叱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世人眼中的他温文尔雅气质洒脱，优雅的如同江南最温柔的风，举首投足皆见其风度。他几乎是个完美的人，可他一个人独处时，却沉静的令人心疼。他总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然后一个人坐在花园的亭子上，不是饮酒，不是吹箫，他什么都不做，只是仰望苍穹。有时他会在屋前舞剑，不是为了练功，他只是很慢，很轻，很柔的舞剑，我在他手中，几乎感觉不到风的流动。可是我知道，他一点也不快乐，他为景凰山庄而活，为天下而活，却无一日为自己而活。就连引我出寒冰池，都不是为他自己，为的是让景凰山庄扬名。只是，锁住他的不是擎天与景凰山庄，而是他自己，他一直一直……一直艰难的挣扎在自己织得网中，无法破网而出。
　　玄叱眼中不时漾出的忧郁如同在江南小巷中流动的风，令人捉摸不透。我无法想象，如果没有旖珏在他身边，他的生命该是怎样的苍白？对旖珏的爱，是他唯一因自己而付出的感情，他爱得深沉而决然，如同诡堂夜筱至死不渝的爱！

　　擎天的六十寿诞！
　　景凰山庄如闹市一般，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江湖人，在他们眼中，能作客景凰山庄是莫大的荣幸。
　　当玄叱与旖珏出现在寿堂时，喧闹的声音顷刻安静下来，仿佛他们的声音会亵渎这一对优雅的璧人。玄叱以剑柱地，单膝而拜，手不离剑是他子幼的庭训，他谨守了二十年。
　　旖珏也盈盈而拜，娇柔的身体如同池中摇曳的莲花。
　　擎天亲自挽起两人，沉肃的脸上泛起笑容，向在座所有人宣布，今天，我要把景凰山庄庄主的位子传给我的弟子玄叱，同时，把我的女儿旖珏许配给他。
　　擎天的话音还未落下，众人的欢呼还未扬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已插了进来，不可以！
　　擎天的脸色更加沉肃，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人群中一个青年走到擎天面前，冰冷的声音仿佛冰棱在摩擦，叔父，景凰山庄是我父亲传下来的，我不允许它落在外人手上！
　　我的传人只论能力与人品，不论亲疏，何况他是我的弟子，怎能算外人？擎厉，你不要无理取闹！擎天的语气中充满不可忽视的压力。
　　人品？擎厉冷笑，扬了扬手上一个蓝色本子，目光扫过所有人，问，惊魅的儿子会有什么样的人品呢？
　　此言一出，每个人的眼中都闪过点慌乱，寿堂开始喧闹。人们无法忘记二十年前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惊魅，当年若非四大山庄的主人联手将其击毙，现在的武林恐怕早已不得安宁。
　　玄叱缓缓走到擎厉面前，眼中翻滚的忧伤如同湖面摇曳的青雾，他说，你手中是证据吗？可以让我看看吗？他的语气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只有我知道他内心的震惊。
　　擎厉没有让玄叱看他手中的东西，他只是愤恨的瞥了玄叱一眼，转身将本子交给少林寺的方丈离空，大师，您是得到高僧，众皆信服，您来看看这些！
　　离空翻完本子，凝重的望向擎天，擎庄主，这些可是真的？
　　擎天面色有些苍白，却只是无奈的点头。
　　离空低颂佛号，用怜悯的目光望向玄叱，玄叱少侠，这是令师的亲笔手札，上面言明他曾在诛灭惊魅后收养了惊魅的幼子，那孩子左肩刺有一魅字，你只需宽衣便可证明一切。
　　玄叱英俊的面容上泛上一丝苍白，眼中的忧郁如暗流翻腾，浩叹一声，他淡然言道，无须宽衣，我左肩确有一魅字。言毕，他无视寿堂上惊慌的众人，在擎天面前叩拜，弟子感谢师父养育教导之恩，身世之迷既已揭露，弟子已无资格掌管景凰山庄，就此拜别师父了。
　　玄叱一步步的走出寿堂，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颤抖，从名门之后变成魔头之子，世间的事，有时实在荒唐的可笑。
　　玄叱！旖珏的声音在他身后扬起，你就这样离开？
　　玄叱脚步一顿，却没有停下，他已成为众矢之的，不能连累她。
　　你不能离开！一个中年汉子拦住了玄叱，惊魅杀死了我的父亲，我要你抵命！
　　玄叱无言以队，父债子还是江湖规矩，他无力改变。他淡然一笑，自从踏入江湖，生死便已看淡，只是，在他心中重于天下的旖珏怎么办？
　　今日是家师寿诞，诸位若想报仇，在下庄外奉陪，可谁也不许在景凰山庄内无礼！
　　玄叱在众人的包围中坦然走出庄门，每个人都蠢蠢欲动，可没有人敢先动手，他们都很清楚，玄叱不及弱冠便无敌于江南靠的不是运气。他们眼中贪婪的目光令我厌恶，我想，玄叱也该明白，他们并不全是为了报仇，他们为的，只是想得到我。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大伙一起上。于是，人群纷纷涌上。
　　一道寒光闪出，我已出鞘，冰冷的饿身体划过最里一圈人的腕脉，瞬间宁静，然后他们的兵器落了一地。人们都僵住了，再没人敢上前。
　　玄叱，放下你的剑，我们饶你一命！一人叫嚣。
　　玄叱深厚的内力通过我的身体，激射出去，那人一声痛呼，肩上被剑气所伤。
　　一缕凄然的笑勾起在玄叱俊美的唇角，我知道你们想要水云，我不在乎生死，可水云灵气独宗，他会自己寻找主人，强求无益！
　　是吗？我偏要强求！擎厉的声音在人群后传出，人们纷纷让开一条路。
　　玄叱惨然变色，旖珏走在擎厉身边，颈项上架着一柄剑。
　　擎厉，她是你堂妹，你不能伤她！
　　我没打算伤她，我只想要你手中的水云剑。
　　好！我给你！玄叱手一扬，我已脱手飞出。我不怪玄叱丢弃我，如此情形，他已决意赴死，我对他而言，是徒留无益，况且，他当初引我出寒冰池，为的只是景凰山庄，如今，景凰山庄对他已无意义，用我换旖珏，他做的没错。
　　剑已到手，你放了旖珏！
　　擎厉一脸残忍的笑，玄叱，你是武林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我不想在场的朋友再有损伤，我要你自刎于景凰山庄门前，以谢天下！
　　不要！旖珏惊恐万状的挣扎，如同狂风暴雨中娇美的莲花。玄叱，你不能为我而死，你不能！她含泪对玄叱微笑，颈项在剑刃上划过。
　　旖珏！
　　鲜红而滚烫的血液溅在我的身上，又一滴一滴滑落，杳无痕迹。
　　玄叱面无表情，只是一步步走向擎厉。
　　擎厉一步步后退，用我指向了玄叱，你再过来，别怪我动手了。
　　玄叱向我伸出手，我能感觉到他深厚的内力令空气翻腾不定，他在召唤我，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飞回到玄叱手中。玄叱轻闭双目，我不会自尽的，你们谁想报仇，就来吧！
　　欲念是人类的致命伤，人群冲了上来，我锋利的身体不断的划过敌人的身体，不同人却相同鲜红的血液在我身上流过。不知何时，天空下起了倾盆大雨，密集的雨水中，敌人不断倒下。我可以感觉到玄叱的力气渐渐消耗，在围攻中，他也身受重伤，他的鲜血与雨水混在一起，划过我冰冷的身体，一滴滴在剑尖滴落。地面上，蜿蜿蜒蜒的像是一条条红色的小溪，温柔而绝望。
　　玄叱，别再做无谓的挣扎了，交出水云剑，我可以饶你一命。模糊的视线中，清晰的是擎厉得意的狞笑。
　　玄叱绝望的笑容英俊如昔，玄叱无眼，昔日竟认你为友，天要亡我，我无言以对，但良剑有德者居之，我无法奉上。玄叱说完，一步步向路边的绝崖而去。
　　拦住他！擎厉疾呼，别让他把水云剑扔下去！
　　人影晃动，几个人拦在了玄叱面前，玄叱云步轻腾，人已跃到了半空，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我听到玄叱低喃，旖珏，等我！他引剑回锋，我冰冷的身体自他颈间划过，鲜血喷出，溅满我的身体，顷刻又被雨水冲刷掉，那一刻，我心里一阵悲哀，我跟丛三代主人，身上就沾染了三代主人的鲜血，难道，这真是冥冥中的安排？
　　玄叱的身体不受羁绊的落入了万丈深渊，我也随他一起重归灵山绝境。我静静的躺在崖底，不远处是玄叱的尸体，我轻叹，世事难料，两个时辰前，玄叱还是人人景仰的侠士，现在却是死有余辜的魔头，天地之公正何在？
　　如果不是巯苍铸造我时即赋予我使命，我宁愿从此不再被发现，留此一生，以伴玄叱。可是，宿命注定我难以脱出红尘之外，千百年后，我必会再现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