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无泪》夜敛寒

1、第 1 章

　　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时，这时的江南，宛若待嫁红颜，是美到极致的。
　　风送柔情，拂动河边刚刚抽芽的嫩柳，孕着桃花清甜的香气，在清晨柔和的空气里暗暗浮动。
　　我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安静的轻抿着当地独有的上等龙井，周围的位子上，不时有人转头望我两眼，他们想知道我与墨邪的决战后果如何，但我无暇也无精力去理会，我只想安静的用完我的早点，这对于半日前刚经过一场生死之搏并且连夜赶路的我来说，已是难得的享受。
　　窗外美景如画，我无心欣赏，用完这一餐，我还要继续赶路，赶回去参加小妹的婚礼，离风山庄的小姐出阁，作为庄主和兄长，我若没有出现，小妹会沦为别人的笑柄。
　　“公子，还是歇半天再走吧，您身上有伤，这样赶路太伤身子了！”玄柝是我的护卫，十年前我救了他，当他为友，他却甘为护卫，追随我左右。
　　我的确伤得不轻，并且全身倦意，但我不能拿离风山庄的名誉冒险。
　　玄柝轻叹，低喃：“你这又是何苦？”
　　何苦？我苦笑，我何尝愿意如此？
　　江湖上，有谁知道名动天下的离风剑夜敛寒根本不想接掌离风山庄？若可选择，我宁愿做回十八年前那个叫做夜明玉的小女孩。
　　我已是世人眼中疏离冷淡的夜敛寒，再也做不回夜明玉，从五岁那年我被离风剑选作主人，被父亲选作继承人，别无选择的扮为男装起，我就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夜明玉了，有的，只是离风山庄的少主夜敛寒。
　　从那时起，阿姊在花丛中翩迁学舞时，我在烈日下被父亲督促着练剑，时常因练功过度而昏迷；小妹嬉笑着扑蝶采花时，我在书房内背诵冗长的文章，时常被先生用戒尺打的手掌肿胀，无法握剑。
　　我只能羡慕的看阿姊细描柳眉、轻点胭脂时的妩媚和小妹彩袖纷舞、纱裙曼扬时的娇美，然后，再由着江湖人去羡慕夜敛寒的俊美无俦，倜傥风流。
　　因为我姓夜，因为“灵通”的离风剑选择了我，我就必须抛下自我，重新成为另一个人，并且，一辈子不能做回自己。我不恨，也不怨，只是有时心会苦的发疼。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做了十八年的夜敛寒，我早已丢失了真正的自己，那个叫夜明玉的小女孩早已被堙埋于离风山庄的历史中，再也寻不回来了。
　　我身上背负着离风山庄三百年的基业，我耳中时常回响起父亲临终前歇斯底里的嘱咐，世人的眼光已将我锁定在夜敛寒身上，稍有异变，离风山庄势必瓦解殆尽，这样的代价，我承受不起。
　　于是，我只能是夜敛寒，武功冠绝天下的离风剑夜敛寒，风姿典雅而疏离淡然的夜敛寒，文武兼资声贯武林的夜敛寒。
　　我不负父亲的厚望，离风山庄已是武林泰北，黑白两途无敢挫其锋芒。
　　“若是有一天，江湖中人知道他们所敬仰的夜敛寒其实是夜家二小姐，他们会做何感想呢？”
　　玄柝低喃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思绪，我放下茶碗，轻叹：“这个答案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
　　玄柝轻轻摇头，内敛的目光中隐着深沉的情感，他的心我岂有不知，可我已经负了自己，注定也要负他，况且，我的心已冷。
　　这十丈红尘之路，到死，也必须是我一个人走下去。
　　楼下传来的叫骂声和哭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沉默，我叹息，有离风剑的地方就不能有不平之事，这是祖训，也是庭训。
　　我与玄柝下楼。
　　是两个醉汉在打架，但殃及到了无辜。一个少妇跌坐在倾倒的桌旁，怀中的孩子头上淌着鲜血。
　　我向玄柝点头，但更快的，一道白光自门外射入，两个醉汉应声扑倒在地，口中仍喊叫着，只是四肢已然僵住。
　　我定睛，暗器是一枚白色棋子。
　　我心里一阵抽痛。
　　门外踱进两人，男若玉树，女如春花。
　　女子翩然飘至桌边，为孩子止血。
　　男子顾盼生辉的星眸在扫过我身上时，怔了，如玉的脸庞一瞬失了血色。
　　我曼柔而笑，笑得心发苦，这个男子呵，我一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过的人。
　　老天何其残忍？六年未见，再见时他已伴着娇妻！
　　我情何以堪？
　　尖锐的痛疾扫上心头，心跳在见到他的那一刻就停止了，待我发觉时，蓦然震动的心神已牵动了伤势，体内真气翻涌如潮，令我压制不住。
　　我以素帕掩口而咳，感觉到血腥的气息不断涌上。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手指在微颤。
　　玄柝不着痕迹的扶住我，低声说：“回去吧！”
　　我也想潇洒的转身离去，可在他面前我竟显得无比软弱。
　　若是六年前没有见过他，现在的夜敛寒该是心静如水的，可是，早在六年前，一切就太迟了……

　　我奉父命，千里追杀毒教中的漏网之鱼破桀，甘凉道上，他毙于我的离风剑下，我也身中剧毒，昏于路边。
　　许是上苍捉弄，我醒来时是在他的怀中，衣衫不整，但伤口已被包扎妥当。我挣扎的动作惊醒了浅寐的他。我又惊又气，他看到我的身体，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日后，我该如何？
　　我挥掌相向，他不闪不避，受了我一掌之后，才苦笑着说：“姑娘，事须从权，在下不能任你死于路边，况且，你着男装，在下实不知情，并无心冒犯！”
　　我哑口无言。他善心行事，为救我而耗损真气，冒犯我也确是不知情，他如此良善之人，我如何怪他？
　　“姑娘身份，在下自当保密，姑娘若觉名誉受损，在下也自会负责！”他面色苍白，却笑意不减，我那一掌运七成功力，他伤得不轻。
　　我无语，心里发苦，我是夜敛寒，不是夜明玉，有什么可让他负责的呢？
　　他救我却伤于我掌下，我虽归心似箭，却也无法任他独自疗伤。
　　我留下照顾他七日，可就是那七日让我坠入情网，无力自拔，也是那时可怜的夜明玉才复活了几日，之后，又死了。
　　他伤愈之后，携我同回家中，将我们的事禀告了他的父母，可是，他的父亲不允许一个长年在外抛头露面，自幼被扮成男人长大的女子做他的妻。他是孝子，所以注定要做个负心人。
　　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落一滴泪，只是安静的离开，我是叱咤江湖的离风剑夜敛寒，我的脸上决不会出现软弱的神情。无法怪他，他是善心之人，与我素不相识皆可救我，又怎会伤老父的心？我们有缘无份，要怪，也只能怪老天玩心太重，戏弄痴心儿女。

　　翻涌的血气不断在胸腔内撞击，鲜血从我的唇角涌出，沾染了雪白的素帕。
　　玄柝的手抵上我的后心，暗暗导过真气。
　　他在我面前站定，语声轻颤：“明……”
　　我如寒冰的目光直刺入他星目深处，截断了他的话。
　　他轻叹：“敛寒，听说你与墨邪决斗，你……伤得厉害吗？”
　　我缓缓摇头，玄柝代我开口：“多谢关心，敝上的伤不要紧！”
　　他的妻笑靥如花：“相公，不给我介绍你的朋友吗？”
　　他笑的僵硬：“他……是离风山庄的夜敛寒。”
　　“夜公子似乎有伤在身，这是家传灵药，请笑纳！”
　　我向玄柝颔首，玄柝接过，淡然道：“敝上尚有要事，少陪了，告辞！”说完，并没有向我请示，便扶我出了客栈。
　　“忘了他吧！”马背上，玄柝劝我。
　　我无语，只是掩帕轻咳。
　　玄柝长叹：“你何苦如此？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自己呢？”
　　我轻笑，反问：“玄柝，你又何时才能放过你自己呢？”
　　玄柝无语，只是墨瞳中有光芒闪烁。

　　骏马踏着黄尘一路疾驰，路上，不时有轻衫长剑的少年与我们擦肩而过。
　　三月江南，春光正好……
　　我苍白着容颜，在浮动着的桃花香气中疾驰。我要赶回庄里，那里有待嫁的小妹，还有千斤重担。
　　那些过往的岁月已是过去，即使曾痛彻心扉，也毕竟是过去了，正如已然落去的桃花，早不可追。
　　小妹出阁之后，离风山庄只余我一人，或许，玄柝仍会追随着我，但十丈红尘之路，至死，也只能我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