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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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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雨夜【一】
在弋之遥远模糊的记忆里,她从未见过阵势如此大的雨。
雨声轰隆,惊雷频现,山里地势稍低的地方已是一片泽国,小妖怪们四处逃散,偶尔在青苔石上滑了一跤,也引不起惯常的笑声。
弋之俯身折了根宽厚的芋叶,倒扣在湿漉漉的脑袋上,她回身望向山谷尽头,那里山石跌落,泥土横流,地底下深红的血色都翻搅开来,无数黑暗迷离的形影从那片血土中逃窜而出,逸散在山林的雨夜里。
拖着长长鳞甲尾巴的银发婆婆从弋之身旁路过,小声问她,“弋之,万妖冢没了,你打算去哪?”
弋之提着已经湿透的裙子,嘿嘿笑道:“不知道呢,先四处转转吧。”
“今时不同往日,注意安全,不过,想来也没谁敢打你的主意……”银发婆婆摆摆手,扭身拐进岔道,身后尾巴跐溜打了个转,消失不见。
弋之明白银发婆婆的意思。
万妖冢是千年前人类囚禁妖怪的地方,今夜虽不知何故导致结界崩塌,但千年来囚禁在冢里的妖怪们如梦初醒,再一次踏入人类地界,他们必将怨恨和痛苦发泄出来。不管是对仇人还是同类,万妖们的情绪,就像今夜这场大雨,摧枯拉朽,泛滥成灾。
不过这些都和弋之没什么关系,从始至终,她只有一件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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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魆魆的林地本来就不好走,弋之身上还穿着千年前北宋时期的月牙白对襟襦裙,长发及膝,被大雨兜头一浇,狼狈的就像池水里泡烂的素白葱段,隐隐还透着股腐臭。
弋之不愿在雨夜里赶路,抬头一寻,便在山道后的平地里见到暖亮灯光。
山里多有林人猎户,弋之不假思索,径直朝那处小屋走去。
走得近了,弋之才注意到小屋前的空地上并排建着两座拱形建筑,她趴在墙壁上眯眼朝里看,额头触到“墙壁”,更是惊诧。
这墙壁,竟然是软的!不仅如此,还是半透明的!
拱形建筑里也是田地,只不过田地上并非种着蔬菜,而是品种繁多的灿烂鲜花,赤橙黄绿青蓝紫,各片花田上还悬着明亮亮的巨大珍珠,弋之远远便能瞧见的光就是这些珍珠发散而出的,堪称奇珍异宝,让身为妖怪的弋之都惊地瞪大眼。
难不成这雨已经淹没整片山林,将偌大一座山头都归入了东海龙宫?
弋之愈发好奇,双手撑在柔软的墙壁上,哪怕将脸压得变形,也要好好看看龙宫里才能见着的夜明珠。
一片黑影蓦地挡住弋之的视线,隔着半透明的软墙,她抬起头,对上一张冷冽中难掩错愕的脸。
那是一个身量挺拔的男人,修皙清隽,但眉眼凌厉,气势迫人,尤其自上而下威严地盯紧弋之的时候,就连弋之这千年老妖怪都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你好啊……”弋之受惊过后,忙向墙里的男人打招呼。
男人冷肃的眉毛霎时拧起,半晌后神情复杂地吐出一个字,“……鬼……”
“龟?”雨声太大,弋之摸摸自己被雨打湿的脸,暗想万妖冢里也是不缺王八精的,可从未听说自己和它们长得像。
“言二!雨都漏进来了!你还不来帮忙,瞎看什么……”埋怨的话在另外一张脸映入软墙后戛然而止。
弋之与那张新登场的脸大眼瞪小眼片刻后,机灵地翻下芋叶捂住耳朵。
果不其然,软墙内的男人下一秒已经放声尖叫,“鬼呀呀呀呀呀!”
原来是鬼。
就说她长的不像龟嘛。
雨越来越大,弋之瞧见边上的小屋,再也不管软墙里的两个男人,拎着裙子就往屋门去。
“呀呀呀呀呀呀!”尖叫的男人踉踉跄跄跑出拱形建筑,刚拦到弋之身前,忽又见到弋之脖子上深长恐怖的血色刀疤,吓得腿一软,直直往后跌。
最先看到弋之的英俊男人撑着伞赶出来,正好扶住自己的同伴。
同伴如遇救命稻草,死死抓住男人的胳膊,连声音都开始打颤,再也不敢多看弋之一眼,“真的是鬼……言二!真的是鬼……她脖子好像是断的……”
弋之脑袋上还倒扣着碧绿的芋叶,雨珠打在叶子边缘,噼里啪啦鼓噪着弋之的听觉,她看向那个尚显冷静的男人,无奈道:“我脖子没断,那只是一道伤疤,我也不是鬼。”
名叫言二的男人撑着把黑色雨伞,在软墙明亮灯光的映衬下长身鹤立,“荒郊野岭,深夜大雨,汉服襦裙,”他的视线在弋之脖子上一扫而过,最后目光清明地停在她的脸上,“不是鬼?”
他嘴角略勾,讽刺笑意一闪而过。
弋之无辜地垂下脑袋,看了眼自己的裙子,又看眼言二的浅色衬衫深色牛仔裤,恍然大悟。
万妖冢里岁月千年,看来她的衣服已经过了时。
“我这是景德三年在汴京买的裙子。”弋之提起两边裙裾,故意巧笑倩兮地福了福身,顽皮道,“在当时是最好看的花样。”
两股战战的同伴果然掐着大腿看向言二,“景德?汴京?”
言二的脸更加冷峻,他沉重点头,“嗯,北宋,距今一千年左右。”
同伴两眼一翻,几乎就要昏过去。
言二看向弋之,沉声问:“你想要什么?”
弋之抓着自己的芋叶,抬头望天,“我想避雨。”
言二皱眉,“鬼也怕雨?”
弋之反驳,“我不是鬼,也不怕雨,但我讨厌水。”
同伴忽然撇开言二,大步跑进小屋,躲在门后喊:“言二!快进来!这屋里我挂了太极八卦,又有桃木剑护身符,就是硬拼,咱们也不至于死得太惨!就算死了,和这女的做了同类,就更不用怕她了!”
言二警惕地看向弋之,见她没有任何动作,这才撑伞避开积水走向小屋。他还未在屋檐下踩净脚底的泥,就被同伴一把扯进屋,随后砰地关紧大门。
弋之瞪着紧闭的屋门,嘟哝了一句小气,举着芋叶站到屋檐下。她个子小,屋檐虽窄也能容身,她便安静地避雨,不惹是非。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墙上的小窗被推开一条缝,一根细竹竿伸了出来,竿尾系着金色八卦,直垂到弋之鼻梁前,左右摇晃。
弋之伸手拽了拽八卦,哭笑不得道:“要是真遇到了厉鬼,你们这样挑衅,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竹竿立即被收回去,那位胆小同伴的脸犹豫着探出窗,问弋之,“你不怕吗?”
弋之不答反问,“你叫什么名字?现在是何朝何代?”
“名字我可不能随随便便告诉你,至于朝代嘛……”同伴摇头晃脑诡笑道:“现在是天……哎呀!”
话未说完,同伴的脸就从窗上消失了,弋之听见屋里的动静,知道是那位叫言二的男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同伴拽走了。
这两个人,一个看上去太聪明,一个瞧过去太憨傻。
许久未和人打交道的弋之觉得既新鲜又有趣。
等了许久,雨势丝毫没有和缓。夜色正是最深最沉的时候,弋之站在屋檐下,忽然瞧见一团黑烟从旁边的树林里飘出来,浮云一样落在自己脚旁。
“弋之?”黑烟里有个脆生生的小孩声音传出来,“你在这儿做什么?”
“避雨。”弋之回答。
黑烟里看不见模样的小孩甜笑道:“整个山谷就这儿明亮又暖和,最重要的是,这儿有活人,不管隔多远,都能被嗅到。”
弋之闻言皱眉。
黑烟在窄窄的屋檐下绕了两圈,雀跃的像是得了宝贝,“两个人!这里头有两个人!天呐,我光是闻着,都要馋出口水啦!”
弋之拢拢裙子,漫不经心道:“这里并不宽敞,先来后到,你不要妨碍我避雨。”
本来停在弋之身侧的黑烟听到这话,立即退出十步,尖锐的笑声收敛,嘻嘻低笑,“那我等弋之避好雨再过去吧。”
弋之不置可否。
没过几分钟,又有个长发胖女人循着灯光阴恻恻地走出树林,见到弋之,她先是一怔,待黑烟飘过来与她耳语两句后,她才明白过来,远远冲弋之点了下头,席地而坐。
弋之低头看了眼脚尖处的杂草,心里默默叹气。
万妖冢崩毁,成千上万的妖怪逃散出来后无处可去,在这样寒冷黑暗的雨夜里,这处小屋的灯光无疑是迷茫大海上的航灯,成了它们趋之若鹜的火光。
没有妖怪可以抗拒这样的诱惑——温暖和光亮,以及鲜活的人。
顷刻,更多妖怪从黑暗山林里冒了出来,在小屋周围的空地上聚集,它们窃窃私语,眼里的渴望无遮无拦。
但是没有一只妖怪敢贸然靠近小屋。
或者说,靠近弋之。
弋之身形娇小,面容可爱,却不妨碍她成为千年老妖,妖妖畏惧。
雨终究会停,弋之终究会离开,妖怪们犯不着与她有冲突,它们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咔,墙上的小窗户再次被推开,言二探出头来,对弋之说:“你怎么还在?”
弋之惊讶地抬起头。
言二面无表情道:“你可以去花棚里避雨。”
“花棚?原来那是花棚。”弋之感激地笑,“多谢好意,我还是不要进花棚的好。”
她是万妖冢的妖,身上积压千年的尸腐之气尚未散去,进了花棚,只怕那些鲜花瞬间都要枯萎。
山上的小屋极其简陋,砖缝里爬满绿苔,檐下木梁黑朽,顶上瓦片不均且茅草丛生,言二站在这样粗陋的景内,手臂撑在窗台上,一张白皙的脸在暗夜和昏灯下,竟然愈发鬼魅凄然的好看。
弋之在心里悄悄哇了一声,心想美貌的年轻男子无论放在哪个时代,永远都是这般赏心悦目。
只可惜言二对自己的容貌气质无甚感应,只冷淡地看着墙外小小的弋之,漠然道:“我不是好意,只是觉得你站在这儿很碍事。”
弋之的笑脸立即耷下,冤枉道:“我碍事?”
“嗯。”言二说,“我朋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做噩梦,叫了也不醒,我自己也觉得不舒服,胸闷头疼,心情抑郁,这些,都是因为你这个鬼的缘故吧?”
“都说我不是鬼了,况且,你们会觉得不舒服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弋之示意言二朝小屋前方看,“你们已经被百来只妖怪包围了,除去妖怪,还有无数不成气候的鬼魅和秽物,被这种污浊空气包围,你们若是还能心旷神怡,这雨也不用下了。”
言二双臂一起撑在窗台上,好整以暇地望着前方。
弋之期待地看向他,“怎么样?知道为什么它们都不敢过来吗?”
“不知道。”言二低头看回弋之,淡然道,“方圆百米之内,我只看到你这么一个孤魂野鬼。”
“我不是鬼啦!”弋之见言二根本瞧不见那些蓄势待发的妖鬼,知道这便是普通人类的极限了。
他见到自己没有惊慌失措,她居然就以为他与常人不同。
弋之自嘲,看来自己要好好适应千年后的新人类。
言二问:“你真的只是避雨吗?”
弋之苦笑,“只是避雨。”
言二虽然不太相信她的话,静默片刻后还是说:“你把手伸过来。”
弋之愣了一下,尽管不解,还是把手举向窗边。
她的手腕莹白细瘦,手掌像小女孩一样纤薄,直直伸给言二的时候毫无戒心。
“我听说妖鬼最重契约。”
言二不知从哪拿出一条黄色丝带,在弋之手腕上利落地绑了个双层蝴蝶结。他的指尖触碰到弋之的肌肤,温暖柔软,并不如想象中冰冷僵硬。他说:“等雨停了,我会给你烧纸祭祀,不管你想要什么,豪宅香车,电脑玩具,平板手机,化妆品,名牌衣包……我都会请最好的师傅扎了烧给你。我手头没有别的东西,这个先送给你当做信物。”
弋之缩回手,瞠目结舌地看着手腕上的黄色丝带。
这家伙,怎么会知道妖鬼重契?
言二站在小窗后,挥了下手,有些不耐烦,“所以,你可以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