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说》阪漆

33、封尘往事（六）

　　三十三
　　“这样就完整了。”
　　楚景焱，不，此刻应该叫他为战神，如是道。
　　“你！”
　　还不等温如说完，在场二人周围景物一转，蓦然成了那时众人进入的王家古宅模样，破损的房屋摇摇欲坠，而目清正晕厥在二人面前的大厅里，不省人事。
　　战神的眸子泛着闪亮的金光，无情而冰冷地扫视着前去查看目清的温如。
　　“他没事，暂时晕厥而已。”战神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破败的屋子里，“很快就会醒来。”
　　“那试问战神您，又记得多少呢？”温如起身，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
　　“洛小满残破的灵魂再苟延残喘下去也是徒劳。”战神美丽的眸子平静地令人害怕。
　　“果真，跟神明纠缠在一起没有好事，”温如冷哼道，“上辈子她的死与你脱不了关系，费尽苦楚才拿到重活一世的机会，像你们这种生来拥有无尽生命的神灵即使偶尔下凡历劫，也无法体会。”
　　“对于你们来说，生命是永恒，在人世体会的爱恨情仇，生离死别，在你们魂魄归元的时候，便已消失殆尽。”温如如鹰的眼神紧紧盯着战神，似乎要将他的内心看破，“洛小满偶然得到了你魂魄碎片，她只是为了重塑肉身，再看看留恋的人世，甚至还拼尽全力保护这碎片，驱赶走了魔王，然而你就是这么对待她的！？”
　　“小满加在你身上的咒语已经生效，你已经拥有了如同常人般的肉身，”战神在温如面前走过，垂下的发丝遮挡了他的半边脸，看不清神情，“同时我也赐予了目清长生的能力，他日勤加练习，你二人都能修成散仙。”
　　温如愣怔在了原地，呆呆地看着战神走向前方延伸的黑暗。
　　“你等等，你要去哪儿？”温如猛地回过神。
　　“魔王的力量，可不止刚刚那些。”战神的脚步没有停下，“否则我也不至于在千年前被打散魂魄，混杂人世修养调息。”
　　“手下败将，如今竟然还有资格站在这里。”
　　清脆的童音幽幽地回荡在空旷的厅堂，熟悉而又陌生。
　　温如呼吸一滞，周围四处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不知哪里是声源产生的地方。
　　战神叹了口气，停下脚步，拔出插在腰际的长剑，金色的剑柄衬着明晃晃的剑刃，在幽暗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剑刃一转，银白色的剑身上映出了一张孩子的脸。
　　魔王化形出现于二人面前，白皙稚嫩的脸庞上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奸邪，漆黑的眸子如今变得血红，傲慢轻蔑地划过温如惊讶的脸庞，脸上浮现出一抹满意的笑容。
　　“这是魔王的原身。”战神道，“一直没有意识到，原来早已潜伏在我们身边。”
　　“小木子……”温如的嘴唇无声地蠕动。
　　“小木子已经死了，”魔王扯起嘴角，露出尖锐的獠牙，“代替他而活的，是本座。”
　　“你先别这么紧张，我们多久没见了，不如絮叨絮叨？”魔王转向战神，悠闲自在的样子仿佛完全没看见长剑上泛起的冷光。
　　“啧啧啧，在人世摸爬滚打了一遭的感觉如何？”魔王饶有兴致地看着战神逐渐低沉的脸色，“怎样，凡人的爱恨情仇是不是很有意思？你自己可也体会了一番呢。”
　　“……”
　　“诶呀，你的小满呢？我怎么找不见了？”魔王佯装恍然大悟地一拍手，“你看我这记性，我差点忘了，那可怜的孩子手上还捏着战神碎片呢，这会儿你都魂魄归元了，她大概也烟消云散了吧？”
　　魔王还未出口的大笑被突然而至的长剑抑制住了，电光石火间，战神冰冷的面庞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眼前。
　　“呵……还急了……”
　　魔王有些猝不及防，嘴上却还逞强道。
　　战神金色的眸子宛如深潭，表面平静，然而仔细往里看去，却深不见底。

　　温如背起昏迷中的目清往破宅外走去。
　　神与魔的战争不是凭借他微乎其微的修为便能看得见的，此刻二人不知打到了何处去。
　　时隔百年的阳光打在了温如的身上，温如感受到了久违的暖意，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微微直起身子，目清的身形定格在了弱冠前后，比起少年时期来说，脱去了一份稚嫩，却多了一丝难以言述的成熟。身上的魔力被抽走后，目清的外形恢复了正常，连略显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都渐渐有了些血色。时不时他手指有些抽动，似乎很快就要醒了。
　　“乌云退散了！”
　　“鬼被打跑了！”
　　“天哪！见到太阳了！”
　　嘈杂的人声在温如耳边此起彼伏地响起，兴奋的人群在街上跑着跳着，甚至有些还朝天跪下，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再抬起头来，脸上早已涕泪纵横。
　　温如现在已经与常人无异。他背着目清从偏门溜出，趁着城里的混乱悄悄出了城。
　　他抬起头，望着万里晴空的边界若隐若现的小黑点。
　　“怎么了？”
　　背后的人略有磁性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你醒了？怎么不早说？”温如怨念着直接把人扔在了地上。
　　“嘶……”目清揉了揉摔痛的部位，不满地嘀咕道，“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伤残，怎么能直接扔……”
　　“你伤残！？我还伤残呢！”温如一甩袖子就要走，亮红色的衣裳糊了他一脸。
　　“别啊别啊！”目清急忙跳起来，一把从背后抱住温如。
　　“酸死了！”温如回头瞪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掰开他紧紧搂着腰的手。
　　“既然战神都那样说了，不如我们重新开始？”目清试探道。
　　“你刚刚一直醒着！？”温如气急了，“那你怎么不吱一声！害得我……”
　　剩下的话被温如硬生生吞了回去，说到半路停下的句子显得些许突兀。
　　目清含笑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脸上还带了些玩味的神情。
　　“你放手！”温如有些恼火起来，气急的脸上浮上了一层难以言述的红晕。
　　“温如……”
　　目清撒娇着不肯放手。
　　“滚！”
　　“温如哥哥……”
　　“……”
　　温如有些愣神，有那么一刹那，感觉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前，那个软弱的小孩儿跟在他身后，糯糯的嗓音一遍又一遍地叫着，带着些许鼻音的撒娇。
　　温如转头，对上澄澈的黑眸一如当年，只是此刻对方眼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让温如脸上微微发热起来。
　　算了吧……小孩儿就是小孩儿……过了这么多年，还是一个小屁孩儿。

　　天上一瞬，地上十年。
　　战神回到天庭的时候，竟然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你可不知道，你去人间这些年头，天庭上变化可大了。”
　　见过玉帝，战神恍恍惚惚地退下仙庭，就被话唠好友东冥神君拉着絮絮叨叨说了半天，什么仙子恋上凡人被贬下界了，什么小仙飞升成仙官，等等。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东冥神君有些不乐意了。
　　“没有。”某战神毫无羞耻感地喝了口茶。
　　“简君，”东冥眼珠一转，“我听说你在凡间恋上一个凡人，看你这走神样，莫不是这事儿是真的？”
　　“我的朋友是不会相信这些风言风语。”战神简君瞥了他一眼。
　　“我也就随便听听说说，”东冥尴尬地喝了口茶，“那我跟你说，最近紫霞仙子又生了个可爱的娃娃，长得那叫一个……”
　　“她不是人。”
　　“那叫一个标志啊，还有最近那青丘狐族也生了个标志的娃娃，可惜是个男孩儿，这要是个女孩儿……”东冥一下子刹不住车，说了一大堆，才回过神，“你刚刚说了什么？”
　　“……”
　　简君以喝茶回答他。
　　“不是人！？”东冥一下子跳了起来，“你说你的相好？”
　　简君继续抿了口茶。
　　“那是什么？总归不是仙人，那难不成是妖？”
　　“……”
　　“精怪？”
　　“……”
　　“魔？”
　　“……我刚打死个魔王……”
　　“不会是鬼吧？”
　　“先前是，”简君道，“而且是永远无法再入轮回的那种。”
　　“那那那……”东冥第一次结巴了起来。
　　“我杀了她，收了她的魂魄，想去求个蟠桃为她重塑仙躯。”简君放下茶杯，“与魔物打的时候，装着魂魄的瓶子碎了，如今少了一魂一魄，散留人世。”
　　“所以你还要下凡？”
　　“没错，我院里那些花花草草狗猫狐狸继续交给你打理。”简君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不带这样做朋友的啊喂！你去找你的相好，把我留下来看院子！？本君的终身大事到现在还没着落呢！”
　　简君没管那絮絮叨叨的好友，捏了个诀下了凡。
　　魂魄彼此之间在一定距离限制之内有感应。简君从袖口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里头装着的魂魄丝毫没有反应。简君不禁苦笑了起来。
　　这可是一条漫漫长路。
　　“我还要被关在里头多久啊……”瓶子里传来些许动静，依稀能辨别出的清脆声音一如往昔。
　　“得先把你的魂魄找齐。”简君道。
　　“我感觉我现在挺齐的啊……”那声音嘟哝着，“憋了好久，真是难受死了。”
　　“持有记忆以及外形特征的魂魄还未找回，这是两个最重要的，你再忍一忍。”
　　“找回外形的就好了，记忆什么的不管他了，”那声音听来有些耍脾气，“你不是都知道么，跟我讲讲不就好了。”
　　“你现在这样说，以后必然会后悔的。”简君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原来叫洛小满。”
　　“然后呢？”
　　“……”声音顿了顿，“不知道了……”
　　“也许找回记忆之后，你就会讨厌起我来了”简君收起了瓷瓶，“但即使这样，我也必须把那些找回来，那是属于你的。”
　　“难道我们以前有仇吗？“声音没在衣袖里，有些听不太清。
　　“……”
　　人间早已与当时离去时差了千万里。
　　京城，楚景焱的皇兄楚景芒寿终正寝，享年五十六岁，生前兢兢业业，并且一直在寻找失散已久的九皇弟，手足之情令人不禁动容。
　　安沛县的知县早已不知换了几任，那间小木子住的小屋凭空消失了一般，就算问当地的百姓，也没人记得这孩子。当地还流传着楚景焱和洛小满破解奇案的事迹，传得神乎其神。
　　通往金陵城的路口自然也不见那拦路的假城，倒是那山洞一直存在，里面的干草已经腐烂，似乎是很久都没人进去过了。
　　真金陵城繁花似锦，哪里还有当时被鬼云笼罩的惨淡，或许，当时的情况只出现在他们父辈祖辈的记忆里。当地甚至还保存下了王家宅的原貌，并且在宅门口竖了个碑，碑文已经模糊不清，盛传当时年轻有为的除鬼师和王爷双双折在了里面，以生命为代价换取了今日金陵城的繁华。
　　所有的故事都还在继续，鬼怪依旧存在，恋恋不舍的人们摔了孟婆汤，从奈何桥上逃出。
　　这次，他们只是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