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说》阪漆

2、宫墙深深（二）

　　二
　　皇帝在龙春阁正中端坐，脸上的笑容亲和却又不失威严，尺度拿捏得很好。明晃晃的龙袍在洛小满眼前几乎要把她闪瞎，再配合今天格外明媚的阳光，简直要就地晕倒。
　　但是迫于他那股强大的气势，洛小满还是很努力坚持住了。
　　“此次邀二位前来，主要是有一事劳烦二位。”皇帝摈退了围绕在他身侧的众妃嫔，向九王爷示意。
　　“是，”九王爷熟练地应下，转身向二位说明道，“想必二位也察觉到了，这宫中不太平，总有不干净的东西出没，吓坏了宫女侍卫不说，前些日子我七哥也因为这个而患了失心疯，弄得宫中人心惶惶。”
　　“哼，这光天化日之下，也不知是何方妖孽能将好好一个王爷逼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尖锐道，“怕是他心里有鬼吧。”
　　“徐贵妃。”皇帝略带警告意味道。
　　“皇上，”那徐贵妃撒娇起来，娇媚的语调让洛小满狠狠调了几层鸡皮疙瘩，“别想那糟心事儿了，让臣妾给您揉揉肩吧？”
　　皇上没有说话，算是默许了。
　　徐贵妃就像一摊烂泥一般，揉着揉着就靠到了皇上的怀里，周围其他的莺莺燕燕们有些不自在，段位高一点的还是保持着端庄的笑容，段位低的就有些招架不住，脸上的表情僵硬无比。
　　洛小满的表情也僵硬无比，这个时候她特别想吐槽这些女人脸上完美的表情和手上愤恨的动作，以及那边都快要开始上演十八禁小黄片的皇上。
　　然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一个宫女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故意，手中的茶壶一个没拿好，直接往那徐贵妃的衣裙上洒去，弄脏衣服不说，还把穿着薄凉的徐贵妃烫坏了，那徐贵妃高声咒骂着，扬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抽了过去，但当着皇帝的面，也只能泄泄愤。
　　“宫里的女人是不是都是武林出身……”洛小满小声嘀咕道，“那巴掌看着都疼。”
　　徐贵妃教训完小丫鬟，拽着衣裙愤愤退下。

　　“二位跟我来吧。”九王爷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自顾自地领着两人入座。洛小满恋恋不舍地往那只有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场景瞟了最后一眼，才慢悠悠地提起脚步跟上。
　　龙春阁很大，两人跟着九王爷往旁边走去，坐在了一个靠边的角落里。
　　“噫——”洛小满手链的铃铛稍微响了响，“皇帝的生活真是淫靡。”
　　“你就仗着皇上听不到你的话瞎讲吧，”洛小满小声道，“有本事你当着皇帝的面讲啊。”
　　“我讲了他也听不到啊，”铃铛又晃了晃，“反正我已经死了，可以随便讲，但是你不可以啊哈哈哈！”
　　“你是不是很闲啊？”洛小满小声被戳中了心事，不爽地威胁道，“信不信我直接让你散魂，不让你入轮回啊？”
　　“切——”铃铛不屑地甩了甩，“你个小毛丫头哪来这么大的本事。”
　　“你！”洛小满先是气急，而后想到了什么一般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坏笑。

　　然后——九王爷回头就看见一个好好的姑娘像疯了一样来回甩动手腕，手上的铃铛叮啉哐啷响个不停，嘴里还念念有词，说着什么叫你嘚瑟，叫你小瞧我之类的话。
　　今天没什么风，身后却总能听到铃铛响以及有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本来还想着是不是误解了什么，结果回头一看，却更加确定了先前的想法。

　　没错，这个叫洛小满的跳大仙就是个神经病。
　　九王爷很有风度地转回去，暗地里抽了抽嘴角。

　　因为按照皇家繁复的礼数，二人不能直接从亭廊穿过，九王爷带着她们往偏处绕过去，中间有一段路是没有绿荫和顶棚遮蔽的。洛小满跟小鬼拌着嘴就突然感受到了强烈的光线，那小鬼立马焉了下来，没工夫跟洛小满吵了下去。
　　毕竟鬼怪属阴，还是很惧怕阳光的，连带着洛小满这个收鬼人也有点惧怕阳光。她伸手遮了遮，觉得不太够，便打算跑到叶晞的影子底下躲着。
　　虽然同样是收鬼人，叶晞却不怎么害怕阳光，又因为叶晞长得比洛小满高上不少，洛小满有的时候懒得打伞，便会经常往她的影子底下一钻。
　　可是这回洛小满止住了脚步。

　　前头走得好好的九王爷听见后头悉悉索索的声音消失了，有点担心，虽说是个神经病，但毕竟是皇兄亲自下旨招进宫的，出了事总不太好，便回头看了看。
　　只见洛小满脚步僵硬地停在原地，刺眼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一点也没有染上半分温暖的意味，颤抖着的嘴唇以及惊恐的眼神让九王爷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九王爷说着就要走过去。
　　“别过来！”洛小满尖锐得近乎喊叫的声音使他的耳膜有些疼痛。
　　但是九王爷不是那种你叫他不过来，他就不过来的人，恰恰相反，他毫不在意地走了过去。

　　“你别过来，别过来啊！”洛小满急得往后退了两步。
　　“为什么？”九王爷别扭劲上来了，拽着洛小满的手腕，往自己这边用力一带。
　　“啊啊啊……”洛小满惨叫声响彻云霄，响到九王爷以为自己拽了一下她的手腕就像那啥那啥了她一样。
　　“诶？”惨叫声毫无预兆地停下，把九王爷几乎要喊出口的怒吼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你有影子啊？”洛小满另一只手拉着他的腰带，把身子贴了过去，头往他背后探去。
　　“谁没有影子啊，”九王爷因为揉揉几乎要报废的耳朵，“你不要以为你是捉鬼的，这个世界就都是鬼……了。”
　　九王爷略微卡顿了一下，因为他眼睛一瞟，突然发现……

　　刚刚还在两人一旁旁观的叶晞不见了！

　　“叶晞！师姐！”洛小满大喊道，“小晞！小晞晞！”
　　“别喊了，吵死了！”九王爷按着几乎要涨开的太阳穴。

　　“我在这儿啊。”

　　声音从洛小满的背后幽幽地传了出来。
　　洛小满身子一僵，呆滞地转过头，看到熟悉的脸庞的一刹那，洛小满几乎要感动地落下泪，可是下一秒她就真的差点落下泪。

　　不是被感动的。

　　是被吓的。

　　是，那的确是叶晞的脸，也是她惯有的柔和无奈的表情，但是那也只有一张脸而已。

　　在她回过头的刹那，那个头颅就像毫无支架一般，结结实实地砸在她的怀里，殷红的血迹刹那间浸染了她素色的衣服，渲染出妖艳的红，张牙舞抓地向四周蔓延开来。

　　洛小满下意识地尖叫，将手中的头颅扔了出去。
　　那头颅却像粘附着洛小满一样，在地上滚了两圈，竟然又自己滚了回来，还在那头朝洛小满笑。
　　在阳光底下，沾着血污的脸笑得很开心，咧开嘴角，露出里头血红的牙齿，同时从眼角，鼻子，嘴角一点一点渗出更多的血迹，一寸寸地四散出去，让洛小满几乎开始反胃。

　　她今年不过十四，连及笄都还差整整一年。在从事收鬼行业不长的两三年里，的确碰上过不少令人恶心的情况，但是从来没有碰上过像今天一样令人难过到几乎要呕吐的感觉。

　　“这到底是……”九王爷看着这一切，压下心中的恶心，先稳定住了心神。
　　“师姐……师姐她不会……”洛小满看着满手的血污，语调中带上了颤抖。
　　“我们先回去，到了人多的地方自然……”九王爷拽着洛小满就要原路返回。
　　“没用的……我们已经进入了鬼设下的结界。”洛小满僵硬地停留在原地，“你看……这周围的树没有投下影子……”

　　“所以我们刚刚看到的所有的人……”

　　“都不是活人！”

　　洛小满话音刚落，眼前的景物一转，二人正站在刚刚面圣之处，四周的妃嫔停下了刚刚暗自较劲的动作，僵硬而又梗直的脖子仿佛生了锈的零件一般，一愣一愣地转向在场二人。

　　“怎么……”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此番场景的楚景焱愣怔了。

　　突然，这些人在同时站了起来，整齐地令人心悸。

　　他们同时都走出阴影，在被阳光直射下的一瞬间，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像木偶被牵动一般，同时勾起了嘴角，僵硬而又麻木，略微的张口像是嘴唇裂开了一般，那缝中吐出时强时弱的声音，就好像用指甲用力划过血肉的心头，流下淌血的划痕的感觉。

　　原来，刚刚来的时候，那股若隐若现的鬼气使洛小满以为它只是依附在那强大的活人之气中生存的，然而恰恰相反，那股鬼气正是支撑这个结界的支柱，而那强大的活人之气是通过鬼气营造出来，为了隐藏鬼气存在的。

　　“怎么回事？”九王爷皱紧眉头，因为面圣所以他什么兵器都没有带。
　　“这是鬼的结界，我们可能很早就不小心误入了，”洛小满用大拇指蹭着中指指环上的玉石。
　　“什么鬼东西这都是！”九王爷有些窝火，提起一口气就打算冲上去。
　　“你别冲动，”洛小满抓住了这里唯一一个人类，“这跟你平时了解的普通打群架不太一样。”
　　“那你说该怎么办？”九王爷勉强压下火气。

　　面对未知的东西还是谨慎点为妙。
　　他是这么给自己压下火气找理由的，但事实上，洛小满冰凉的手指触碰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镇定下来了。

　　“首先，这里都是鬼，我们两个大活人绝对不能分开，”洛小满深呼吸，多次实战的经验使她在此刻渐渐平静下来，“其次，你一定要相信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假的，不要被迷惑。”
　　说是假的，刚刚在双手触摸到师姐的头颅之时，这种真实的触感……况且师姐脸上的表情是真的她惯有的表情，不似鬼伪造，而现在这些人的表情却是鬼为了恐吓而特意制造的，尽管惊悚异常，但没有让她有刚才那般恶心的感觉。

　　师姐会不会……
　　洛小满不敢想下去。

　　丫鬟，妃嫔包括九五之尊的皇上，他们从四周渐渐包围了二人，在距离二人五米开外处，他们突然停下了脚步。脖子上的头颅像拖了线的木偶一般，按照刚刚他们行走的方向，向二人冲了过来。

　　同时，身体上的手臂，脚，腿，一个个都像头颅那样分离开来，漂浮在空中，从四肢上带出的血迹也跟着漂浮在空中。剩下的躯干没有支撑地倒在地上，还在原地不住地抽搐蠕动。

　　一时间，扭曲的肢体，浮动的血液，抽搐的躯干，以及不断逼近的头颅充斥了整个空间，缩小着二人包围圈的同时，诡异而嘶哑的怪叫声不绝于耳。

　　今天的阳光很好，很明媚。
　　明媚到把这一切恶心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一分不落。

　　洛小满惧怕阳光，但也只是由于多次直接接触鬼怪一类，进而渐渐染上了鬼的习性，在心理上，她特别羡慕那些能够在阳光下自由奔跑，享受温暖的人。

　　阳光总是给人温暖积极的感觉，但是这次，带来的却只有恐怖和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