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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从来情相负 哪个不断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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洒金大街荣升昌
荣升昌的生意,似乎从来都是这么好。二层南向的雅间不到正午都已满,不过是被一个人全包了下来。靠西的窗子开了半扇,一张俊朗的脸正在向下张望。
街上时不时也有人望上来,或羞怯,或木呆,多是些豆蔻少女,也偶有少妇掩嘴而行。此时街角转过一人,徐步而行,走到窗下,已然尽看痴态,禁不住笑着冲楼上说
“好一个麝兰公子,多年不见,子候哥哥果然是令人朝思暮想,神魂颠倒呢。”
被称作麝兰公子的,便是西窗下等候的崇待,窗下之人,却是应约的傅以衔。
崇待听他戏弄,也不说什么,只笑着招手,要他上来。
房间布置上等雅致,傅以衔上了楼,看见偌大的八仙桌面上,只搁了一壶热茶,两个茶杯,便想取笑崇待,
“怎么庄亲王世子如此小气,请客只摆了茶水,连作画的笔墨都省了吗?”
“我若是早点了菜,等你这会才到,岂不都凉了?别人不知你喜好,我还不晓得?冷,油,荤,腥,俱是不沾的。”
崇拜边说边笑着拉他坐下,俩人一处坐着,执了茶杯细细的喝,一时间谁也不再开口。
良久,傅以衔收了笑容,
“此番诚亲王做监军,是我向皇上提的。”
崇待点点头“这个自然知道。”
“子候,出征即在明日,今日相约,难道不是有事对我讲?”
崇待转过脸,自顾看着街上,半晌没有言语。傅以衔捉住他的手,轻声叫他,
“子候哥哥!”
崇待听他唤的动情,一时也不挣脱,只由着他。傅以衔轻声叹气,崇待只淡淡苦笑
“小山,你既然已为人臣,替主分忧是分内事,即便没有你,皇上仍可寻到别人。万幸他得了你,心肠仁厚,从旁劝谏,兴许会少些杀戮。不过,到底是一样,皇上终究是皇上。”
“子候听我一句劝,皇上胸怀大志,年少而得天下,乃命数使然,贵不可言。你即为臣下,应思极力辅佐君王,何以逆天而行,终至绝境。”
“小山难道不知父子乃五伦之大?我亦有苦衷。”
傅以衔正容道
“我识得子候,并不会为浮名累身,心胸宽广,是非分明。忠在孝字先,贤者皆如是”
崇待听了这话,脸上变了颜色,甩了他的手,起身走到窗边,忽而回身恨恨的说
“浮名累身?我受以重任,难免殿下称臣,似为功名驱使。那么小山你呢?本可以游历天下,何等快意?却又为什么要为浮名劳碌?”
傅以衔哑然,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未说出口。
崇待继续说
“若是从前,小山替我担心,却未必以我为错。而今,你已是他的立场,自觉我是乱臣贼子。”
“我若以子候是乱臣,今日又何必来此?我怕的是子候心性太高,铸成大错。”
“铸成大错?”崇待低头看了傅以衔一眼,神色阴郁,“只怕你‘皇哥哥’的江山却未必是铜墙铁壁呢。”
“你且小声些,总劝我呢,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你我哪里能说这样的话。”
“这个你不必费心,莫说荣升昌就是我的地方,纵然让什么人听去,也没命传到别人耳朵里。”
傅以衔听他口中“皇哥哥”说个不停,自然明白他的心情,只低了头,任他讥笑,只盼他心里好过些。
崇待立于窗边,也不再多言。两人又沉默了很久,崇待长叹一声,自腰间取出一把折扇把玩,霎时满屋都是麝兰香气。
“我对你的心意,料你这么聪明,也早该明白。我几次想明说,总因珍视你天然性情,惜如瑰宝,只恐污了你,伤了你,就总强忍着。那一日,你金殿受封,我前夜便觉得心口痛,后来才晓得是应验了你和他的事情。我于情字,终是愚钝,如今,才明白你早钟情于他,我空做几年痴梦罢了。原先做什么,都只怕连累于你。而今,你栖于高处,得贵人庇护,我就该死心,去展宏图之志,不复以你为念。可我又怕,小山,你总如此温良,我又怕有一日他伤了你的心,你要如何自处?到那时,我肯定不在你身边,或远居他乡,或身首异处。这半个月来,越想越怕,总在梦中见你满面泪痕的样子。明日我自和诚亲王去了,这一别,又何止经年累月?所以今日相约,只为将这几年的话都说的清楚。他日我征战,若马革裹尸,也别无遗憾了。”
说到最后,竟是涕泣不已。
这一边,傅以衔早就断了肝肠,泪落不止。
崇待指着他,强自玩笑调侃
“梦里小山就是这个样子。”说完才觉满胸酸痛,一点无欢喜的意思。
傅以衔听他这般说,恍惚站起身来,茶杯翻到,溅了一身。他像未察觉,只定定看着崇待,忽然跌跌撞撞奔过来,扑在崇待怀中,呜咽不已
“子侯,子侯,是我负了你吗?是我负了你吗?”
崇待轻轻抚着他的背,刚才凄凉愤恨,都被这呜咽化了去,只剩柔情似水,一边掩了窗,一边轻声安慰
“没有,我识得你时已晚,或许宿命如此,不可强求吧。”
傅以衔抬起脸,额头抵住崇待的下巴,喃喃的说
“说来荒唐,我与皇哥哥幼年相识,但分别日久,平日总在你身边,那时隐约想着什么。可总觉你谦谦君子,麝兰公子又名满京城,这几年提亲攀附的更是数不胜数。我看着心烦,不看又总惦记,总想着哪一日或许就要喝你的喜酒,尝自黯然。索性躲出去游山玩水,刻意疏远。那一日,皇哥哥忽然而来,执手言旧事,揽我入怀。我当时便如雷击一般,才明白那时隐约想的原是这个。他对我情真意切,托以国事,渐渐走到今日。是我情浅,心游移不定,所以负了你。”
崇待摇头
“你对我,我怎会不知,却并非是你想的那样。你隐约想着的,不过是朋友之情,你我本是形影不离,后来受迫于我爹,只能入宫当差,难免疏离了你,令你心中不畅,若有所思。其实,你早寄情于他,不过自己不知。我所怕的,却是他未必如你所言,情真意切呢。人在情中,往往看不出真假。就像你我,要到今天这般地步,才能说出这话来,可是这样的境地,纵是说了也无益,徒惹伤悲。更何况,以今日之势,我与他难以两全。”
傅以衔掩了他的嘴
“别说这么残忍的话。我总有两全之计。”
崇待握了他的手
“小山本对我无意,而今又投怀送抱,说什么两全之计,才最是残忍。”
而后将那把折扇递在傅以衔手中,续道
“我这一去,再相见已不知何种光景,这把扇子我从不离身,送给你。但愿小山睹物思人,纵然有天你我沙场相见,拼死以敌,也莫要忘了今日楼上互诉衷肠之情。我自不会负了小山,也望他日君不负我。”
德隆大街大将军府
傅以衔月下独坐,脸上犹有泪痕,手中握着崇待的折扇,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
那柄扇子,是上好的檀木雕成。十六面叶子,是一副山水图,右角镂空雕了八个字,千里江河,以衔远山。
傅以衔往日不知崇待情深,而今月下看扇,那八个字不知惹了多少眼泪出来。
想着崇子候万般好处,心里恨自己负他太深。转念又想起崇奕,性情暴躁,多疑善变,可自己对他总难释怀。崇待谦谦有礼,傅以衔总是偷偷看他侧身背影,心里敬他甚过爱他。
崇奕喜怒不定,仿佛还是小孩子,又仿佛还不如小时。有时在洪鸣偏殿宣了他,却说“没什么事,朕就是想你了,要见见你才能安心做事。”;有时无故迁怒,却反而说“旁人惹朕,朕都是假生气,要是小山子惹了朕,才会气到心里去。”;最近更是逾礼,有时忽然就被抱住了不说,还总被他趁机摸一下,亲一口,搞的自己站又不是,坐又不是,脸上窘迫,心里却欢喜。
傅以衔想起崇奕,就丝丝缕缕的不能断绝,若是他日真如崇待所言,自己究竟何以两全他们二人,饶是傅远山淡泊,也是想的催心欲死。才惊觉在崇奕身边短短时光,竟已变得不似自己,忽有忆起和崇待的时光,想着他今日荣升昌里表的一番情怀,又止不住的落泪。
如此反反复复,夜深尚不知,只挂了一身的露水,在院里苦坐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