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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同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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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舟
一
南方气候潮湿,梅雨季节一到,便几天几夜的开始下雨。
这雨从早上下到现在,小了又大,丝毫没有停歇的痕迹。
王伯这已是第三次送衣服出来了,他圆胖的脸上还没有后来苦大仇深的褶子,俨然还只是齐家一个微不足道的管家。
“爷,您这都站了一天了,也是时候回去歇歇了吧。”
靠在柱子上的人不答,一门心思盯住泛起白蒙蒙水汽的街道。
“爷!”王伯又叫了声。
青年回过神,伸手接过衣服捂在怀里。
“爷,您身子虚,还是把衣服穿上的好。”
“嗯,”他神游般应了句,问道,“王伯,你猜这雨多久能停?”
“这可不好说,往年下个两三天的都有,”他扬起头,“爷近几日若是出门,可千万记得带把伞才是。”
两三天?怕是不止两三天吧。
他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清明的眼里一阵刺痛。
来不及了,黑云压境,金鳞欲摧,这一向看似平静的长沙城,终于也盖不住底下暗涌的波涛了。他们这些看似光鲜亮丽的大人物,在它面前,和贩夫走卒也无二致。
罢了罢了。
他终于收回目光,抬起还没捂热的手,拍拍王伯的肩膀。
“回去吧。”
二
长沙不比北平建的那般方正,巷路小道总是歪斜的。
因着地形缘故,九门各自住的零星,也不成形状。除了住在妓院边上的黑背老六,其余几人之中,霍家和陈皮常有生意往来,便住的靠近些,而他师父二月红,自发妻逝去之后,便以梨园为家,不常回府。
至于半截李和解九,机缘巧合成了邻居,府邸又正好落在狗五,齐八和佛爷三家的交汇之处。出门左转便是佛爷家,直走就能看见齐铁嘴那算命的小香堂,唯独狗五稍微隔得远些,往右走上一阵才能闻见那股狗臭味。
香堂要开门迎客,肯定得选在人多的地方。解语楼也一样,刨去地底下的生意不谈,明面上也只是一个普通酒楼而已,于是两家的盘口便坐落在一条路上。
齐八人懒,每日中午都得睡上一场,等他下午醒来,掌着两枚小铜钱去店铺转悠时,九爷都已经从解语楼折返。途中还不忘和他打招呼,或揶揄或闲聊。两人年纪相仿,聊得大多都是些潮流趣事,一来二去关系便好了起来。
而齐八已经五天没有在这条路上见到过他了。
解府没有后门,除开这条路,解九能去的地方也不多了。
三
狗五是在佛爷的引见下认识的齐八和解九,那时两人关系就已经不错了。齐八嘴快解九沉稳,常常佛爷上句话刚出口就被齐八接了下半句,解九直给他使眼色,奈何齐八全心全意盯着佛爷,根本没看到。
因齐八在佛爷府上如入无人之境,狗五便一度以为佛爷是个外冷内热之人,后来得知他二人关系,方才如梦初醒般拉住解九,直摇头咂嘴:“你这朋友怎么当的,知道了也不告诉我,眼瞅着我在他二人跟前添乱。”
彼时这三人已经混熟了,解九心想,我自己都还没摸清这二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这消息到比我还灵通。但他为人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便随口推说道:“老八的私事儿,我不方便多说。”
狗五一愣,道理这么说没错,可他被蒙在鼓里这么久,总觉得哪里不对。
解九爷什么眼力,看他还疑惑,又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无声无息地就把这没谈过恋爱的愣小子套了进去。
齐八啊齐八,你可得谢谢我。
他看着狗五玩味儿一笑,所谓知己,九门里现在终于又多了一个。
四
雨是在夜里停的,来的快停得也急。
解九府里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热闹,他生性多疑,不是亲信断不敢放在家中。齐八往日串门也曾感慨,幸好这家中并无女主人,要不然以解九的脾气,恐怕是要连陪嫁丫头都从头查起的。
不过这也并非全是坏处,人精般的家仆们一看到齐八这张脸,就知道八爷和主子有约,不消多说,便规规矩矩地将人带到书房。
书房对齐八来说并不陌生,他和狗五常常聚集于此,聊天喝酒,总能在空荡荡的书房里找些乐子。解九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王八蛋,附带一只狗,理直气壮地祸害他家中的极品好茶和陈年佳酿。
而此刻,齐八却很难迈出一步。
眼前这扇门,仿佛有千斤重,他伸手摸向门框,指尖一碰,却又如同触电般立马退了回来。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准确的说,是九门没有退路了。他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或多或少触碰过那些秘密的人,脖子上都压着一道死咒,咒语一响,谁又能抵得住滚滚洪流,独善其身呢?
他还是推开了门。
黄花梨圈椅上,解九半个身子都歪到了一边,快垂到地上的左手上,零星地散落着几个红肿的针孔,不远处还躺着一个乳白色的注射器。
是了,连解九都已经招架不住了。
他叹了口气,不知道是为自己还是为已经昏过去了的解九。
然而这反倒让他更加果决起来。
佛爷撑不住了,他知道的,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佛爷断不会把解九也带上绝路的。张启山张大佛爷,本来就和狗五预想的一样,是个宁愿自己千刀万剐,也不愿断兄弟手足的人。
除非事情已经到了比性命更重要的关头。
齐八关上了门,他抹了一把脸,抹去了犹豫不安。
他快步上前,捡起了注射器。
五
药物带来的昏迷是一种复杂的体验,意识知觉被瞬间抽离,很失控。
解九向来不喜欢失控。
就像现在,他一睁开眼就看见齐八好整以暇地坐在面前,就知道新的失控又开始了。
“你来干什么?”他本来想这么问,但看到桌子上的注射器,就知道事情不好糊弄过去,于是他换了个问题,“你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
“那你来干什么?”
“我猜你们遇到了麻烦,不小。”
解九冷笑一声。
“它来了,是不是?”
解九笑不下去了。
齐八继续说道:“佛爷打算从谁开始下手?六爷?三爷?还是我?”
解九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回去吧,齐八,这不是你该考虑的事。”
“那就是说佛爷没有把我列入名单里,”他摇摇头,“这不行,下三门总得有一个,况且你和三娘都比我重要。”
解九盯着他,没说话。
“但我猜这不是让你走到这一步的原因,”他拿起注射器,“说吧,你还差什么。”
无声的对垒开始了,没人能想象得到那是怎样安静且漫长的时间,他们两个看着对方,看着结识了有不少年头的好友,他们了解对方的脾气,知道没有人愿意妥协,他们像是在博弈,拿着彼此生命做赌注,反复拉锯。
解九终于败下阵来,他宽大的手掌覆上双眼,好似在流泪。
但他放下手时,眼中却是一片清明。
齐八心里涌起一股悲哀,他们这种人,连哭都是种奢求。
解九说:“对手。”
六
佛爷在办公桌前站了很久,久到副官都出声提醒:“佛爷,您已经站了两个小时了。”
“两个小时了,”他眼珠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就听门卫报告,解九来了。
毕竟是军队出身,两个小时的站立,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他坐姿挺拔,两手放在桌子上,双眼如炬地盯着解九慢慢走进的身影。
隔着张书桌,解九递过九个信封。
最顶上的封皮写着四个小字,黑背老六。
是解九的字,他喜欢柳体,却写了一手颜体。
字如其人,切不可锋芒外露,解家祖训如此,圆润的是字,圆滑的是人。但外人不知道的是,解九暗地里用左手练了瘦金,疯狂病态的,只端着一副骨架在跳舞的瘦金体。
他不曾想过会有机会能堂而皇之地写出这些字。
张启山淡淡地看了一眼,道:“写的不错。”
解九微微点点头。然后看着这位不苟言笑的九门之首,用着那只拿枪的手,稳当当地一个个拆开了信封。
他看的很慢,仿佛一个字就要画上许多力气。身后的那位副官,站在离他不过一个肩膀的地方,双手拿着拆下来的信封,等到佛爷看完,便接过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之中。
看到第三个信封时,他突兀地停了下来。
解九暗自绷紧了脚尖。
久居上位者声音极为平静,他像是在问解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以为,你和齐八是好友。”
“佛爷,我们这些人,哪有好友之说。”
张启山点了点头,两手却一直停在原处。
“佛爷,您心里清楚,齐八和黑背是最适合这件事的人选,加上三爷只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他摇摇头,“再多的,九门也输不起了。”
张启山明白。
他当初找到解九,便知道解九行事稳妥,心思缜密,是一个能狠下心的角色。九门关系复杂,他常年累于军务,关系命脉知道的不多。而解九就像置身于这纷繁蛛网中的八角狼蛛,随手一拿,便能捏人喉咙,打人七寸。
只是他漏算了一点。
这恰恰也是他以为毫无问题的一点。
解九并不如他想的那般重情重义,亦或者说,解九眼中的情义,并不能等同于他张启山眼中的情义。他与齐八,能彻夜把酒话桑麻,亦能将他当做一枚棋子,冷静地排兵布阵,追求利益最大化。
毕竟还是商人。
张启山开始有些后悔了,他不知道解九做了怎样的谋划,他甚至不敢打开手上薄薄的信封。
他最终还是把完好的信封放回桌上,“九门输不起,我也输不起。”
解九不禁抬眼看他。
他说,“把他换下吧。”
“佛爷,”解九沉默半晌,继而对上那双深凹下去的眼睛,表情慢慢变得苍茫。
他一字一句说着,“来不及了。”
七
裘德考本意不愿搅和进这场风暴中,奈何田中凉子一门心思拖他下水。
两边宛如江里的落水狗,彼此咆哮着搭起爪子,勉力在这风暴漩涡中寻求生机。
齐八找上门时,两人正贼眉鼠眼地商量对策,她手下推门而入,道:“凉子小姐,裘先生,奇门八算齐铁嘴正在外面候着,说是有要事相谈。”
“他能有什么要事?”田中凉子向来看不起这位名义上的八爷,她崇尚武力,热爱用双手和枪支去解决问题,见不得磨磨唧唧的文人,以及神神叨叨的算命先生。
裘德考看得比她通透,也难怪他能在之后的五十甚至七十年里,都还颇为自如地在这摊深不见底的浑水里摸出些有价值的物件。
他眼神制止了田中凉子,抬手示意手下把人带进来。
齐八进来时特地关好了门。
鹅黄色的推拉门下铺了指甲盖厚的地毯,踩起来感觉倒是不错。
小日本的玩意儿,倒也不赖。
他心里刚这么想了想,另一个声音就冒了出来,在这种救国存亡的关键时刻,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都怪那位军阀平日里说得太多,自己也听得太过投入。
他嘴角微动,抬腿往前跨了一步,拱手笑道:“裘先生,田中小姐,近日可好?”
凉子皮笑肉不笑回道:“我还以为您齐八爷是盼着我们不好呢。”
“怎么会,”齐八又上前一步,“我此行可是特地为二位排忧解难的。”
“此话怎讲?”
“您知道我的意思。”
裘德考摇头,“我只知道你是张启山来长沙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他在九门中最好的朋友。”
“那您更该相信,只有我才能帮你们完完全全扳倒张启山。”
“坊间相传你和张启山也是过命的交情,”裘德考似乎有些不解,“为什么?”
为什么?
齐八也曾在心里反复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后来他便不问了,不是因为他找到了答案,而是他知道问也没用。他不像张启山,总爱刨根问底钻研不停,蛛丝马迹的事也能查得热火朝天。
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忽视这两个字上。
但总归有些事避不过去。
“您不是知道原因吗?”他笑道,“这长沙城很快就不再是他张家的天下了。我一个小算命的,不比他张启山家大业大,这种危难时刻,总该为自己打算打算。”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照片,“还望您在那位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凉子翻开照片,瞪圆了眼:“张家亲兵!”
齐八藏在围巾下的小指一抖。
他笑出八颗牙齿:“田中小姐好眼力。”
八
齐八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齐老爷子死的时候,他在棺材前面不吃不喝地跪了三天三夜,也不曾觉得有这般疲倦,疲倦得他每走一步都想要停下几秒,喘息片刻。
但他知道他不能,身后那些凌乱细碎的脚步声,从裘德考住处出来就没听过。
他不仅不能停,他还得走得潇洒快活,踌躇满志。
他高昂起脖子,调整到一个更适合铡刀的位置。
这样才能死的更加痛快一点。
他想起自己拿着张启山的配枪,好奇地问,吞枪自杀和砍头哪个更爽快。
张启山说,你可以拿我试试。
说什么屁话,他嘭地一下把枪拍在桌上,你这八字也只能摊上老死的份儿了,还没那福气去体验这种爽快事儿。
你以为你能吗,张启山大笑,放心吧,等你老死之后,我会给你收尸的。
怕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干笑两声,脑海里闪过解九那句话:“顺利的话,齐铁嘴这个人,会从世界上彻底消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抬起腿,又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就看见一颗雨滴啪地一下落在镜片上。
他也不躲,依旧扬着头,任由密集的雨滴铺天盖地遮住视线。模糊中又莫名地想起齐老爷子生前说过的话。
那时他没有病入膏肓,兴致高时总还要卜上一卦。齐八身为人子,口头上总是一如既往地劝他多休息莫操劳,心里却没真正想要阻止他。算卦伤神耗命,他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人生苦短,不能做想做之事,每日卧于病榻,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齐老爷子拿着齐八的八字算了最后一卦。
算命不算亲,这是规矩。
齐八没法儿阻止,他甚至是在齐老爷子快失去意识时才知道发生过这件事。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齐老爷子身体状况突然急转直下。
时间没有给齐八提出问题的机会,老爷子浑浊的双眼看着他,“倒斗的人,九死一生,命途多舛,是我拖累你了。”
彼时齐八还年轻,他以为这只是老爷子随口感慨罢了。现在想起来,说不定他那时就窥探到了自己的命运,知道齐家唯一的血脉会不可避免地走上这条死路。
难怪要定下不算亲这条规矩,他一步一晃地在雨中走着,心想,好的结果倒也罢了,若是坏的,也只剩下无能为力四个字。
齐八回府时暴雨下得最为猛烈,铺天盖地的雨打得他身上发麻。小满和王伯正拿着雨伞雨衣在门口张望,一瞧见他的影子,便匆匆冲了下来,一前一后地迎着他进了门。
他跟着他们缓慢地走上台阶,在大雨声中仔细分辨着那两只走狗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直到大门隔绝开外人的视线,这个糊涂了一辈子的算命先生,终于清醒着昏了过去。
九
据说人死之前能看到自己的一生。
齐八向来是不信这种话的,人死如灯灭,眨眼间的事情,哪来这么多旖旎传说。
然而这一次,在这场走马观花的梦境,却由不得他不信。
他宛如没有行走能力的婴孩,单单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无数鲜活的画面自面前飞过。他看到了曾经年轻力壮的父亲,年少时调皮捣蛋的小满,还有初见时满身戾气的大军阀。
“虽然我不信命,但来都来了,也全当交个朋友,”他把手套扔向副官,外袍一撩就坐了下来,满不在乎地推过一张纸,“先生请吧。”
那时怎么就没算出他会给自己带来不少麻烦呢?
他看着自己的脸,好像想到了什么,一瞬间又立刻释怀了起来,年岁日久,竟然都忘了,自己当时明明就知道这个人非池中之物,一生破阵破邪,弑神杀佛。和这种人结交,受累劳苦必定是家常便饭,荣华富贵却不见得板上钉钉。
思忖间,眼前的画面又闪动起来,鬼车,矿山,北平,红府……
他就这么看着,被雨淋的轻飘飘的心慢慢落回原地。原来那些传言竟然是真的,他心想,那我该是快死了吧。
一想到死这个字,他瞬间反应过来,不行,计划刚开了个头,可千万不能死!
他手忙脚乱地挣扎起来,迎上压在背后的山一般的重量,使出浑身解数,一点点支起手肘。没有汗可流,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
好在王伯及时在这关键时刻叫醒了他。
老人极为担心:“爷,您这是……魇住了?”
齐八这才终于有了现实的负重感,他大口吸气,好一会儿才觉出手上有了点力气,勉强挥挥手:“没事儿。”
“这还没事儿呢!”王伯直搓手,“我打小看着少爷您长大,从来没见您这样胡言乱语的,叫了一刻钟了都还没叫醒!给我这担心的,寻思着这要是再不醒呐,只能拿上手抽了!”
说是管家,其实也是这里的第二位主人。他和齐老爷子一起长大,二人是主仆,也是兄弟,就连着小香堂,也是他帮着老爷子一起经营起来的。齐八打小就是他伺候,即使是后来收了小满,饮食起居也都是王伯亲力亲为,从不曾假手于人。
齐八笑起来:“看来我醒的挺及时的嘛!”顿了顿,“王伯,你去给我倒杯水来,我口渴得厉害。”
老人见他才从梦魇中脱身,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此,齐八又废了一番口舌,他才迈开了圆滚的步子,匆匆离开。
时间并不富裕。
齐八撑着床沿儿坐了起来,眼前立马黑了一片,他闭上眼,却没想手一软,再睁眼时却是坐在了地上。
该不会是病了吧?他气愤,却也无奈。还有很多事儿等着他,一刻也不能歇,一刻也不能停。
来的不是时候。
他终于扒拉着床沿儿站了起来,按着烂熟于心的计划,把角落里许多破败的物件一一擦亮,整齐地码在桌上。
王伯一进门就变了脸:“爷,您这是要干嘛!”
他手里还端着壶姜茶,此刻也顾不得烫了,反手往地上一放,便迅速地关了门。
“爷!使不得啊!使不得!!!!”
“别大惊小怪的,我又不是让你去死。”他说,“除了祖传的铜镜被我送给佛爷了,其他的都在这。我……”
他努力地想把话说的委婉些,例如“我可能没法儿再把这些东西发扬光大了,”又或者“齐家总得传承下去。”
可当他对上老人泛红边的双眼,他沉默了。
“老爷走得时候,叮嘱过我要照顾好少爷您,可您这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谁把您逼到这条绝路上了啊!”
“我们齐家虽算不上显贵,却也不是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您要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大不了咱们掀了家底更能人大干一场,何必要走到这一步呢?”
“况且现在生意蒸蒸日上,您也正值壮年,退一万步也不至于此啊,您,您还是把东西收回去吧,我肯定是……”
“带着东西走吧。”
他终于还是打断了他。
“去北平,”他抬头看他,“不要再回来了。”
十
张家铁门,拦过暴民,拦过匪徒,拦过九门二月红,却从没拦过齐八。
管家和副官站在门后,门一开,两人围上来,面色都不太好看。
齐八抢在他们之前开了口,“这么好兴致,在这儿等我?”
管家答道:“八爷,您这说的什么话,以往哪一次不是我在这儿迎接您?”
“说的也是,那你呢?”他问副官,“你不忙公务,在这儿候着我干嘛?”
“佛爷命令我在这儿等到您来为止。”他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喉咙里像是烫了壶开水,每个字都裹着烫人的气焰往外压。
“哦,这样啊,我还以为佛爷又说了你一顿呢,瞧你这脸臭的。”
“八爷还是别说笑了,”他抬手指向大宅,“我等了多久,佛爷就等了多久。”
算命的笑不下去了。
他此刻病还没好,脸比纸白,笑比哭难看。
副官递过一只手,“八爷,您……”
他小幅度地摆摆手,“和平常一样带我进去就行。”
张启山的书房在二楼,副官带他走到门边,刚想敲门就被他抓住。
齐八喘着粗气,“你有事儿就先去忙,我等会儿自己进去。”
副官看他一眼,手是放下了,人却退了一步,挺拔地站在门边,大有死守的势头。
按理说,两人因为佛爷的缘故,同吃共住不算罕见,说是知己至交也无可厚非。如今走到这般惜字如金的地步,齐八心里知道原因,更清楚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
换句话说,这些个朋友,他齐八是不配再有了。
这样也好。
他扶着墙喘气,缓了大概两分钟,才站到门前。
解九表面上温文有礼,圆滑可欺,实则善于经营,心思深沉。他府上物件也和主人一般,色调偏暗,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仔细往下瞧,才会看出其中各式各样的暗纹雕花,当真是技艺卓越,精妙绝伦。
至于眼前这道门,乃至整个张家,都以金棕色为主,嚣张又霸道,活脱脱一个正翘着二郎腿示威大军阀。
上过战场的人就是这德行,他张启山也不例外。
来长沙不到半个月,先是搬了大佛,后又凭一己之力打跑了日本武士,行径之果决,气焰之嚣张,整座城内当真是再也挑不出第二个人来。
迟早有他受的!大部分等着看好戏的人都这么想。
少数人,比如齐八,见多了那些个有勇无谋的匹夫军阀,就知道张启山此人,是能嚣张一辈子的。
他骨子里流淌的克制和压抑,身上背负的穷奇烙印,换到任何人身上,都足以将其压垮。没人能做到像他一样,先死再生,破后重立。
“八爷。”见他在门前站了许久,副官眼神闪烁,忍不住出声提醒。
齐八回过神来,象征性地动动手,不等里面回答,就伸手拧开了门。
他很熟悉这里。
打翻过茶几上摆列整齐的茶杯茶壶,也曾趴在上面酣睡过无数个下午。书架上码着的绝版古书,大部分都是他亲手放过来的,余下的外文书籍,张启山看的时候,他也就跟着听听。以前窗台上还有他亲手栽的两盆兰草,后来新月小姐嫌这颜色搭配不好看,也就被管家给撤了。
张启山早就听到了动静,他反手拉开抽屉,盯着里面看了许久。
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他才把它拿上桌面。
是一把枪。
齐八一路上都有点紧张,没想到见着正主了,心里反倒放松下来。
他和往常一般,笑道:“佛爷,好久不见呐。”
张启山却难以像往日那般回复他。
不过不要紧,齐八也不在乎他是否开口回答。
他走到桌前,边伸手往怀里掏东西,边说:“佛爷,我这次带了几个文件来,你可得帮我……”
帮你?
张启山握紧了枪。
哪怕半个月前,他都能刷的一下站了起来,把手里这把黑的发亮的枪口对准齐八的眉心,嚣张地说:“你要是想死,我现在就可以一枪毙了你。”
可现在不行。
他这张弓上,压着整个九门,已然拉到极致了。
“佛爷?”齐八掏出了三张轻飘飘的纸,放在桌上。
“老八,不要搅和进来,”他仰起的脖子上青筋毕现,“这件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既然没有这么简单,光凭你和解九,也应付不了吧。”
两人不是没有过争执,然而齐八脾气软,天大的矛盾也能低眉顺眼地退让几句,一来二去,张启山也没法儿吵起来。
可这一次,他不能再让了。
“这是三爷,老六和我的通缉令,你签了之后,计划就正式开始。”
这位饱经沙场的军阀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迅速摇摇头,“事情还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你把解九叫来,我们再想一个更好的对策。”
齐八疲惫一笑:“没有更好的了,不可能有更好的了。”
“我见到解九的时候,他因为打了过量的吗啡,昏了至少两个小时。上来的时候,副官告诉我,你这半个月全是靠着安眠药入睡。”他说,“你和解九是很厉害,一个在商一个从政,但你们不是神,光靠你们两个普通人,怎么都扛不住这样的灭顶之灾。”
“佛爷,我也是九门的人,”他把三张纸推了过去,“这是我该做的。”
张启山是知道的,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了齐八,就像多了一条暗道,是只赢不输的谋略。但他做不到,用齐八骨头挖出来的暗道,他不敢踩,不敢用,不敢想。
“你回去吧,我是不会签的。”
齐八叹了口气,转身走到他旁边,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桌上,说道:“佛爷,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说罢,他便自顾地讲了起来。
“我小时候胆子小,怕黑又怕鬼。但你知道我们齐家,向来是不信鬼神这一说的,再加上老爷子从小就对我耳提面令,要求严苛,我六岁的时候都还不敢把这件事情告诉他。
后来有一天晚上,长沙城下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我一个人呆在厢房,蜡烛被风吹灭了,门也被吹开了。我当时怕得要死,满屋子都找不到地方躲,又慌又乱的时候,就看到门外有个鬼影,一晃一晃地飘在半空。”
他停顿半秒,“说出来还真是有点丢脸,我一个没控制住,就大叫着跑去找老爷子了。后来你猜怎么着,老爷子不仅没骂我,还告诉了我一句话。”
他转过头,对上张启山的眼睛,“越是害怕的东西,越要凑上前去把他看清楚。”
“老爷子说了这句话之后呢,就带我回了房间,陪我一起走到雨里,把那个吓得我半死的鬼影看得一清二楚。”
他自嘲一笑,“哪有什么鬼影,根本就是衣服被暴雨冲到了树上,和树一起在雨里摇摇罢了。”
“至此之后,我便再也不信所谓的鬼神之说了。而且,这么多年之后,我觉得老爷子说的话还不完全。”说着,他脚尖一点站回地面,娴熟地打开第三个抽屉。
“害怕的东西,不仅要看清他,还要克服他,摆脱他,不让他成为你的弱点。”他拿出里面红色的印章,轻轻地放在通缉令旁边,“当断则断,佛爷。”
杀敌无数的双手,此刻却拿捏着九门三人的姓名,一起一落,印着刺眼的血红,他最终还是签下了那三张通缉令。这个如铜墙铁壁一般,向来嚣张霸道神采飞扬的男人,此刻仿佛突然老了十岁。他两只手死死地撑着桌子,仿佛只要一放手,就会立刻摔倒下去。
他闭上眼,“老八,我……”
“你做的没错,这是最好的选择。”
齐八没让他把话说完。
有些话是该烂在肚子里,任它穿肠破肚,也好过泼到跟前,将各自身上的枷锁勒得更紧。
还是不要说得好。
他从桌子上拿回那三张纸,捏着边沿仔仔细细地一点点对折。张启山看着他,看他把轻若鸿毛的纸片叠得四四方方,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收回怀中。
“佛爷,既然事儿都办好了,那我也该走了,”他歪头一笑,“送送我呗。”
“走吧。”张启山猛地站起来,迈开腿时甚至还有些踉跄。
他们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绕过书桌,压紧步子,却也没办法阻止时间的流逝。
张启山拉开门,“副官,你带八爷下去。”
“那佛爷,我们就此别过了。”
张启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场战役,他带着亲兵躲在战壕后,外面是冲天的爆炸声,手榴弹一颗接着一颗在身边炸响。他被炸晕之前还在大吼,坚持下去,我们一定能活着回去!
可当他再次睁开眼,身边却只剩下张副官了。
历史不会重演,却总是惊人的相似。再一次的困兽之斗,他还是无能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在死路上越走越远。这一次,他甚至喊不出昂扬的口号,拿不出抛头颅洒热血的斗志,他们都知道,这盘棋,必输无疑。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回书桌前,眼眶一热,胸口一阵抽痛。
枪不见了。
十一
小满有段日子没看到解九爷了。
二爷夫人还没过世的时候,每逢梅雨季节,自家八爷都会撺掇着佛爷,伙同五爷和九爷一起去听二爷唱戏。她过世之后,二爷也仿佛是跟着去了,戏唱的少了,人也阴郁了不少。
另外三人不敢打扰二爷,也不愿丢了这个相聚的名头,于是便换了个方式,每到六七月份,就邀着打麻将。若是能叫到佛爷,四个人凑一桌,自然是好。若叫不到,只要是在齐八家里,十有八九都是小满顶上空位。
小兔崽子根本不怵这几位爷,该赢赢该输输,气度风范无一不比在旁边龇牙咧嘴的齐八强。而且齐八几次威逼利诱,却都以失败告终,这小子不仅不给他喂牌,还倒从他这扒拉出去了不少钱,气得他牙痒痒。
狗五看得直笑:“我还以为你府上人都和你一样投机倒把呢,没想到还有这种实诚人呢。三条。”
“碰!”齐八连着输了三把,心里不痛快,“你要就送你了。二筒。”
解九懒得接话,默默地往桌上放了个三条。
小满立马讨饶道:“爷您别开玩笑,小满这辈子都跟定您了,可千万别把我送给什么来路不明,不清不楚的人。”
这话说的妙,长了齐八的脸不说,还怼了狗五一道。
齐八脸上顿时有了笑模样。
五爷不开心了:“嘿,你这小子,我这真心实意夸你,反倒还被你挤兑了一通,果然和你家八爷一样,都是属白眼狼的!”
“诶诶诶,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谁属白眼狼了!我家小满这叫乖巧懂事知不知道!”
两人顺势拌了几句嘴,解九支个耳朵听着,一来二去,倒便宜了旁边全神贯注的小满,他手一推:“胡了!!!!”
吵吵着的两个人不说话了,解九也回过头,三双眼睛顿时锁定在他身上。
这要是搁旁人,被三个当家的这么瞅着,早就给吓趴下了,偏偏他也不怵,手一摊,一副有脸没皮的模样:“三位爷,给钱吧~”
三人面面相觑,被一个毛头小子连赢四把,这要是说出去,脸都没地儿搁咯!
狗五急中生智,暗地里往三寸钉身上捏了一把。
等它一叫唤,齐八忙说:“三寸钉饿了吧,那咱今天就到这?改天再打?”
二人忙不迭点头,脚底抹油似得匆匆告辞了。
小满这时才知道该来卖乖了,他捧着壶茶,讨笑道:“八爷,小满从小就在齐家长大,整个长沙城里,就没别的亲人了!您可千万得罩着我呀!”
“行了行了!”
齐八此刻还很年轻,既料想不到之后种种,也不曾把自己逼到绝路。
他翘着二郎腿接过茶杯,啜了一口,说:“放心吧,有我齐八一天就有你小满一天,不会亏待你的!”
十二
解九是入夜之后才来的。
小满打着哈欠把人从后门接进来,路上还问他,八爷最近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儿似得,整个人都消沉了不少,气色也差了不是一点半点,还遣散了府上几十年的老管家,这也太不正常了!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解九此时也没想到齐八打算把事情做绝,他安慰小满,没事的,你安心做活儿就行。
然而当他真正见到齐八之后,才觉得小满的担忧不无道理。
他本意只想拿走通缉令,此番一见,却还是忍不住坐了下来。
他拿着三张通缉令抖了抖,“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东西一旦贴出去,你就没法儿抽身了。”
“就你话多。”齐八懒洋洋地翻个白眼,心里嘀咕,解九平日里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架子端的可足,也只能在这种关头才能听他说两句好话。
“王伯怎么样了?”
“到北平了。”
“这就好,你呢,你那边如何?”
解九点点头,算是回答。
齐八回道:“既然事情都安排好了,你就少用点吗啡吧。洋人的玩意儿,天知道有什么副作用。”他老早就想和解九聊聊这事儿了,以前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这话只怕会坏了二人情分。如今这步田地,说出来倒也不甚突兀。
“我尽量。”
两人沉默半晌,齐八才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钱来。
“我昨晚给你算了一卦,”他把铜钱往桌上一拍,“卦象是辛勤多事,否极泰来,若过日月,还进财宝!”
“说人话。”
“这意思就是,你后半辈子肯定大富大贵,长命百岁,觅一佳偶,儿孙满堂!”
这是齐八的看家本领,解九当然是信的。若按他往常的脾气,肯定是要回上一句,“你给自己算过了吗?”但此情此景,他咽下话头,改口道:“借你吉言。”
“我这可是神算,开卦即灵!”他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不仅你,我还算出你有个能干大事儿的儿子。”
这么说就有点过神了,解九皱眉,“你说什么?”
“不信?”齐八摇着脑袋从桌子底下掏出一个九连环,“我打赌,你家孩子三岁就能解出来。”
解九却根本体会不到本该有的那种兴奋,算命解签向来能略不能细,齐八此番一反常态,说得如此详细,不得不让他多想。
他立刻打断他:“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你拿什么算的卦?!”
怎么净把这些精明用在了我身上?齐八撇撇嘴,说:“你别管这么多,先听我说!”
“你儿子是我们东山再起的关键。但他一生命途多舛,估计是很难把九门传下去了。”他指指铜钱,“所以我们只能再等三十年,等他的孩子来重新洗牌,逆转棋局。”
“你改的?!”
“不至于改,就是往他们两个的命里加了几个点,点成则线成,线成则可天翻地覆。”
“好。”解九深吸一口气,“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他说,“为了促成这些点,对儿子辈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去外面闯荡。对孙子辈的,好好约束,最好是打小就得把他送到二爷那去拜师求艺。”
“二爷?”
“对,二爷。他是九门里唯一一条纵线,传承过往,点出新章。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如果真的能按我所说,求得二爷开口收徒,或许还有那么一线生机,能把后两代从这个大漩涡里解脱出去。”
“还有,记得拿着这两样东西,”齐八把九连环和铜钱往他面前一推,“但如果其中任何一样碎了,就不要管什么点了,马上卷着铺盖走人吧。”
解九沉默了很久。
他是留过洋的高材生,是九门里最成功的商人。
尽管他不愿意这么说,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这很有可能是齐八为他算的最后一卦,并且用了常人无法想象的代价,在今后五十年的命运中埋下伏笔。
他问:“你为佛爷算过吗?”
“佛爷呀,”齐八有一瞬间的晃神,“他命好着呢,犯不着我操心。”
他说:“有这闲工夫问他,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说完,便极为不耐烦地扬扬手,摆出一脸送客相。
谁骨子里不好强?
解九走的时候不自觉地想起了以前,齐八那畏首畏尾的胆小样儿,一时间竟然难以把这两个人联系起来。
一个胆小怕事,不听不言。
一个强势刚硬,不退不让。
时间改变了他,还是其他事情推动着他?
解九也是在很多年之后才得出答案。
那时他送解雨臣去二爷家拜师学艺,嗑完响头奉茶,就见坐在太师椅上,头发都白了大半的二爷一颔首,指着旁边空荡荡的席位,说道:“再奉一杯茶给你师娘吧。”
怎么就没早点想到呢。
十三
头一张贴出来的通缉令是黑背老六的。
齐八呆在家里都能听到张家士兵跨着整齐划一的步子,沉重地压在长沙的窄巷上,一点点逼近那个没过上多久安生日子的六爷。
小满是个爱看热闹的,齐八一个没叫住,他就随着人群一起跑远了。
回来时整张脸都写满了恐惧,他说妓院里好多姑娘都在慌乱下被砍伤了,他还说六爷为了保护白姨,被人从背后砍了深可见骨的一刀,血流得满地都是,他也问,为什么佛爷要这么对六爷,我们难道不是一边儿的吗?
齐八站起来,“往后这几天,无论什么热闹都不要去看了,老老实实地呆在府里。”
没有小满这双眼睛他也能猜到,那个女人是老六唯一的盼头,就跟心里唯一热乎的地方一样,是任何人也不能动的。
他的手又开始抖起来,事情来得太快了,他还得想想,还得好好想想。
十四
三爷被张家亲兵请走的场面远没有六爷这么血腥,这功劳主要还得算在解九头上,全因他提前和干姐打了招呼,才不至于出现三爷浴血杀人的场面。
据底下的几个伙计说,三爷携着夫人被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张家大宅,之后去向便不得而知了。
小满此刻正帮齐八打扫屋子,见他好整以暇的模样,便问:“爷,您这是要去佛爷家?”
自六爷被抓那天起,齐八就一直待在府上没出过门,一连几日,脸色稍微好了些。他理了理挂在脖子上的围巾,回道:“去五爷家。”
“哦……”小满讪讪地闭了嘴,八爷虽向来不爱管闲事,但对九门还算较为上心,何况这还牵扯到了佛爷,按往常,只怕他是早就跑到佛爷府上去了。
见小满沉默,他垂下眼思索几秒,说:“别扫了,这几天你就不要忙这些事了,好好休息,做点想做的事……”说不定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小满当即笑开了,“这可是八爷您自己说的啊!正好有外边有几个小伙夫约我去长沙边上走一圈,那我可真出去玩了!!”
齐八苦笑着迈开步子,说:“你去吧。”
他想,玩儿得越远越好,最好远远离开这个地方,永不回头。
十四
狗五本来是和佛爷住在一条街上,但因他在府上养了几十条狗,搞得整条街都飘着狗臭味。佛爷倒是觉得无所谓,不过新月小姐受不了那味道,后来便由副官和齐八出面,连人带院子一起给赶到了远处。
齐八中午出的门,一路慢慢走着,倒也晃了小半天,日头有些西斜才走到狗五府上。
和别家不同,五爷府上没人看门,只有一只皮毛光亮的黑背在门口转来转去。说来到也奇怪,这狗好像比人还厉害些,不仅陆建勋派去的人没有进得了五爷府上,连陈皮带来找茬的人也被咬了回去。
和三寸钉不一样,黑背主要在于敏捷凶狠,狗五当初就是参照练藏獒的法子,练出了这只黑背。
狗鼻子比人灵,齐八脚还没站稳,黑背就撒欢儿地冲了过来,一个劲在他脚边转圈,边转还边叫唤,生怕狗五听不到似的。
“别叫了别叫了!”狗五抱着三寸钉拉开门,“不知道的还以为齐八才是你主子!”
黑背听不懂人话,门一开,又欢天喜地去狗五面前转圈了。
齐八这才腾出脚来往上迈,笑道:“我的醋你也要吃啊。”
狗五切了一声,好歹还是留了个门缝,说道:“进来吧!”心里却暗骂,老子辛辛苦苦养的唐僧(注:黑背叫唐僧)和你亲成这样,骂一句都不行吗!
齐八一眼就看出他那点心思,又好气又好笑。狗五这人,别人骂他无所谓,但只要涉及到狗,鸡毛蒜皮的事儿都能记个二十年!解九某次不小心给黑背吃拉了肚子,他就逮着这件事至少说了好几个月,打麻将时说上一句,当着外人面儿也不忘嘀咕一嘴。
要不是后来解九给他介绍了对象,估计这家伙还得把这事儿再往嘴边挂俩月。
狗五院子里全是放养着的狗,有圆不溜秋的幼崽,也有和黑背一样的老油条,淌着哈喇子到处疯跑。齐八见怪不怪,看到顺眼的还伸手上去摸两把。气得狗五拉住他就往前走,绕着走廊走到大厅,生怕齐八把自己宝贝们给摸坏了。
齐八一乐,说:“这么急干吗。”
“我不急,”狗五做了个无所谓的动作,“我这是怕你着急给我说事儿,毕竟佛爷这次动静也太大了。”
齐八的笑容淡了些:“谁说我今天来是说这个的。”
狗五一愣,他这几日看六爷三爷接连被抓,要说心里没什么波动,肯定是假的。此番齐八上门,他本以为按他和佛爷的关系,肯定是来和自己解释通气的,可说了这么久,也不见他有提这件事儿的打算。于是自己便率先开了这个口。不过看齐八这回答,饶使是知道什么,也是不会说的。
“那你找我干嘛,”狗五一撇嘴,“我每天照顾二三十条狗,忙得很,没工夫听你瞎扯淡。”
“你这什么话,”齐八掏出个铜钱放在桌上,“我昨天给你算了一卦,今天特地来给你解签的!”
“怎么,我最近有血光之灾呐?”
“你最近有没有血光之灾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啊。”
狗五顿时语塞,他梗着脖子问:“你,你是不是听解九说了什么了!”
“你想什么呢!”齐八一拍桌子,“这可都是我算出来的!”
狗五此时才二十出头,毕竟年轻,又涉及到了这档子事儿,慢慢地也就稳不住了,问道:“那你还算出什么了?”
“这个嘛……”齐八故作高深地说道,“我还算出来你有三个儿子,个顶个的聪明!”
狗五显然是信了,他激动地一拍手,差点把三寸钉给摔出来,“这可太好了”
然而他瞬间就烦恼起来:“不过我只想好了两个名字,这可不好办呐!”
“你想了什么名字?”
“吴一穷,吴二白,怎么样!不错吧!”
齐八勉强点点头,算是同意,“那第三个怎么办。”
“是啊,老三叫什么呢!”狗五挠挠脑门,有点发愁。
“要不我给你想一个吧,”齐八眼里闪过一丝精光,“既能补足他五行所缺,又能保他命途顺利。”
“你说。”
“三省,吾日三省吾身,多好。”
“这么文绉绉的……”狗五有点犹豫,“听着怪别扭的。”
齐八耐着性子给他灌迷汤:“哪别扭了,三省就是省钱省米省油,一穷二白所以要三省,一听就是一家人!”
狗五点点头,好像又觉得他说的有那么几分道理。
“而且这个名字我可是算过的,和他八字特别配,能帮他消灾抵祸,保他平安顺利!”
“那……就这个吧!”狗五终于被说动了,喃喃道,“一穷二白三省,不错不错,我老吴家后继有人了哈哈哈。”
齐八没忍心打断他。
他是在解家小孩儿的命里看到的吴三省,他们二人的生命线就像是一股一股拧紧的麻绳,凌乱却又有序地缠绕着,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时而游走在它的边缘,时而又如利剑一般直插中心。
他不是神,他不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除了危险之外,他看不到这条线上还有任何善终,亦或是生还的可能。尽管他能猜到这条线对后人有多大的影响,却还是不忍心任由命运将这二人推到一处。
希望奏效吧,希望他吴三省,就像名字一样,少目少看,不见不言,三思后行。
至于能不能从这条线里脱身,齐八看向乐呵呵的狗五,心中一叹,只能听天由命了。
“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齐八把铜钱往他手里一塞,道:“也该谈谈正事了,说吧,你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
狗五没料到他话题转得这么快,反应了两秒才说:“我一个粗人,没什么高深的想法,只要佛爷不动到我头上就行。”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想,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若是九门完了,自己肯定也落不了好下场。
“你想得开就行,”齐八拍拍袍子站起来,看了一眼他手里拿着的铜钱,“佛爷不爱杀伐,你是知道的。”
狗五心想,不爱杀伐,那这身军袍是买来的不成?
齐八犹豫了一会,又说:“而且佛爷他久居高位,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
“我什么?”狗五抢白了一句。
养狗养久了,他也像是沾染了点野兽的直觉,一听到‘身不由己’四个字,就冥冥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齐八摇摇头。
他本来已经做出要走的姿态,此刻回答了狗五的问题,不知为何,又忍不住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庞,他不禁有些心酸。
希望老天能把他的善良保留得更久一点。希望此劫过后,他还有冷静理智的心,能够在回忆往昔时,在张大佛爷这四个字旁,附上一个不错的标签。
狗五记得齐八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爷,”
齐八头一回这么叫自己,狗五心一沉,看着他厚重的眼镜底下,已然了无生气的眼睛。
他嘴唇动了动,说:“保重。”
十五
第三张通缉令出现的前一晚,是他此生度过最漫长的一晚。
日头西斜,他拿着早上从门槛边捡起的白色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往来不息的人群。
那是他们约定好的信号,白色棋子一出现,他就不得不行动起来。
真快啊。
他死死地睁着眼皮,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府上下人的名字,他必须得记住,姓甚名谁,面容几何,这是他到死都没法儿解脱的罪孽。
这里面不包括小满。
他向来顽皮,一听到自己肯放他出去玩,便迫不及待地收拾包袱走了。幸好他不在,齐八眼神一暗,心想,最好他再顽皮一点,等到长沙城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
太阳彻底落下那刻,齐八关上了门。
然而天意弄人,他刚转过身,就听有人拍门大喊:“八爷~八爷~我回来啦!”
是小满。
他手剧烈地抖起来,紧握着的白棋顺着他松开的指缝,啪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小满还在喊:“八爷~您倒是给我开门呀!我是小满啊!”
齐八眼眶热起来,小满啊小满,你怎么偏偏这次就这么听话呢,为什么不在外边多玩儿些时日,这不是你该回来的地方!
“八爷~求您了,给小满开门吧!我知道我这次在外面玩儿野了!您就饶了我这次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没有下次了。
齐八转过身,看着门上的影子,一抹眼,拉开了门。
小满往他身边靠:“八爷~小满错了,小满再也不敢了。”
齐八别过头:“行了,进去吧。”
“诶!谢谢八爷!”他兔子一般跳起来,笑嘻嘻地往里面跑,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齐八最后看了眼血红色的天空,再一次关上了门。
往常这般时刻,院子里都已经点上灯了。小满卸下包袱才觉得有点不对,院子里太静了,静的让人心慌,他终于开始意识到不对了。
他起伏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明明一墙之外就是嘈杂的街道,此刻却像是被隔在千里之外。
这儿像座坟墓。
他很慌,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大喊,先是喊了几个相熟的下人,无人响应之后,便凭着记忆,把府里所有的人都叫了一遍。
没有任何回应,好像这齐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只有他一个人。
不对!这事儿不对!他绞着眉头,心想,我得赶快去告诉八爷!
那是齐府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
他急吼吼地推开门,叫:“八爷八爷!不好了!府里出事了!”
“什么事?”
“府里,府里的人都不见了!”他指着门外,“您快来看看吧!”
齐八把他拉进来:“我知道了。”顺手关了门
“八爷!”小满手一甩,“人都不见了!你好赖去看一眼啊!”
然而齐八捏的紧,小满这一甩并没有把他甩开。
他拉着小满走到桌边,按着他坐下。
“小满。”两个字而已,仿佛花了他所有的力气。
小满立刻给他倒了杯水,“爷,这……您这到底怎么了。”
“小满,”他勉力抬头,直视小满关切的眼神,“对不起。”
对不起。
他在心里说了无数遍,但这怎么能够。
对不起没有任何用处。
他抬起枪,扣动了扳机。
之后的每个日日夜夜,他只要一闭眼,就会想到小满天真的眼里,不是仇恨,不是不甘。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八爷,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他闭上眼,任泪水在桌上砸出几个圈。
然后手一拐,枪口抵上肩膀,又是一枪。
十六
风声是解九散出去的。
底下扮作路人的家仆从早就开始吆喝,是张家士兵抄了齐八满门,屋里至少十几具尸体,血流成河说不上,但至少是够触目惊心了。
“听说齐府就八爷一个人逃了出去,”他们站在人群之中,对围在齐府门前的士兵指指点点,“再这样下去,九门怕是马上就要完蛋喽。”
“可不是嘛!不过你说这八爷能逃到哪儿去呢?”
“谁知道呢。”
裘德考是知道的。
齐八抱着一个婴儿敲开门,要不是他肩膀上晕开的大血窟窿,裘德考甚至没看出来他降红袍子其实早已被血浸湿了。
凉子堵在门口:“先生这是何意?”
齐八看向裘德考:“裘先生,你我有言在先,如今张启山拿我开刀,你真的要坐视不管吗?”
“你,我可以管,”裘德考往他怀里一指,“但他?”
齐八手臂一紧:“他是齐家最后的血脉,望裘先生搭救。”
“行了,”裘德考拉开田中,“快进来吧,齐八爷,您是贵客,那位先生和我都不会让你有任何闪失。”
“至于孩子,”他伸出手,“我和凉子可以先帮你照看着,等你包扎好了再说。”
“裘先生,您……”
“八爷这是不信我?”裘德考手一摊,“还是不信那位先生?”
凉子弯下腰,“先生放心,我们日本女性最擅长照顾孩子。”
她柔软的手臂攀上齐八手中的孩子,一点点抠开齐八的手。
“真可爱~”她笑,“先生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
“……齐羽,”齐八嘴唇不自觉的颤抖,“摧墙之匕,破石之羽。”
“好名字,”裘德考眼角笑出了皱纹,“好名字。”他又重复了一遍。
十七
九门里每一门都留有一手保命的本事。
齐家当然也是有的,坊间传闻他们能堪破时机,逆天改命。
不过齐老爷子突然离世,让大部分听风就是雨的看客们把这条传闻都当做了笑谈。市井之徒,心思容易煽动,再加上口口相传,日子久了,大家也就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了。
然而事实如何,也只有齐八知道了。
“卦者知天命,对生死看得很淡。”话是这么说,但张启山还是不放心。老爷子去世之后,他便强硬地把齐八叫到府上住了几个月。
军事政要不能谈,生活琐事也甚是无趣,两人相处的大部分时间便都花在了喝酒这件事上。齐八酒量不好,头几次都是一杯就倒,烂泥般躺倒在沙发上。后来喝的次数多了,旁边张启山又陪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便慢慢地从一杯倒撑了过来,逐渐过渡到后来的一瓶,甚至更多。
但喝过酒的人都知道,一杯倒的倒还好,眼一闭就了事儿。反倒是酒量不多不少的阶段最为尴尬,总能经历从兴奋到头晕,夸夸其谈到迷糊昏倒的状态。
齐八就是在这个阶段说出了很多不该说的事情。
他抱着酒瓶歪在沙发上,“佛爷,其实我爹是自杀的。”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这个话题,还说出了这么匪夷所思的话。
张启山直起身子:“我以为齐老先生是患上了不治之症……”
“什么不治之症?”齐八嗤笑一声,“在齐家,还从来没有过这种说法。”
他愤愤不平地坐到张启山跟前,“你有没有听说过,齐家可以改命这件事。”
张启山看他坐的不稳,伸手把人给扶住了。
“这事儿是真的!”他又凑近了点,张启山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因酒精而散发出来的热气。
“我们齐家,本来就是有逆天改命的本事!”他一只手指着张启山鼻尖,“你信不信!”
张启山连连点头,“信,我当然信!”
醉了的人耳朵都不好,他没听到似得,“就知道你不信!”
说完就在怀里一阵乱掏,费了好大劲才摸出几个十分破旧的铜板。
张启山心想,糟了,该不会是把人给喝坏了吧。
“这才是齐家最宝贝的东西。”
他话说一半就愣住了,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铜钱,半天回不过神来。
张启山怕他陷进回忆里,出声提醒:“老八?”
“你知道为什么最宝贝吗?”他一把抓住张启山,“因为它们可以改命。”
“齐家人出生后,每九年的除夕,都会根据卦象所示,去往特定地点,等到阴阳交汇,新年钟声敲响之时,凭借机缘来寻找这么一枚小铜钱。”他扒拉着手里的铜钱,“四个,老爷子穷其一生也只找到了四个。”
他猛地合上手,“但其实这四个也够了,足够帮他再活四十年了。”
这种离奇的话,放在其他场合,张启山是肯定不会信的,但看齐八这般笃定的模样,他却又不得不信。
齐八歪着头,半睁着眼看他:“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什么老爷子还是死了,是不是。”
“对。”
“因为他坏了规矩,”,齐八肩膀耸动,“坏了规矩,这几个铜钱就和废铁没什么差别。”
“送给你吧,”他把张启山的手拉到面前,痴痴地笑,“留着当个纪念。”
张启山配合地摊开手,却见他手一收,咧着嘴笑起来:“算了吧,说不定以后我还能把这几个铜板利用起来,还是不给你了!”
“你……”张启山直笑,“我真是服了你了。”
齐八听着这话,觉得很受用,“你当然要服我,说不定以后我还能用这铜钱帮你呢!”
张启山哪会把一个醉鬼的话当真,所以他也从没想过,此话会一语成谶。
十九
但凡是个人都会有私心,齐八也不例外。
加上老爷子那四枚,他手里总共也只有七枚铜钱。
一枚给了解九,一枚给了狗五。
偏偏还是属于自己的那两枚。
老爷子的铜钱,毕竟不属于自己,挡个灾倒还行,若要窥探天机,还是差了点。只有自己亲手捡到的,才能作为算命人通晓天命的媒介,方便他们以高昂的代价,来换取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
只剩一枚了。
日本会馆没有床,齐八也只能躺在地上养伤。
谈不上适不适应,就算给他张床,他也没法在狼窝安睡。
挺好的。他想,本来就没剩几天好活,哪能把时间都浪费在睡觉上。
这边想着,那边门就开了。田中抱着齐羽走了进来。
“先生近日可好?”她脸上笑容一片,手臂一摇一晃,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温柔的母亲。
“托您和裘先生的福,在下已经好多了。”齐八拱手示意,“前几日麻烦田中小姐照顾幼子,真是令在下过意不去。”
“齐先生哪里的话,小羽安静又听话,让我带他一辈子都不成问题。”
安静?
齐八心里冷笑,齐羽是他特地托解九找来的,天生命里带火,是一刻也停不下来的脾气。现在这么安静,肯定是被喂了不该吃的东西。
“田中小姐谬赞,”齐八伸出手,“还是不麻烦您了,孩子就交给我照看吧。”
田中想了想,倒没过多纠缠,痛快地把孩子递了过来。只不过等齐八接过孩子之后,她一拍手,装作惊讶的模样,手在口袋里摸索一阵,继而递到齐八面前:“昨天帮孩子洗澡时把这个取了下来,今天却忘记给他挂上了,还有劳先生自己给孩子挂上了。”
正是最后那枚铜钱。
“真是多谢田中小姐保管,”齐八接过铜钱,若无其事地念叨着,“这么重要的东西,要是丢了可就糟了。”
“哦?这不就是一枚普通的铜钱吗?”
“田中小姐有所不知,这铜钱看似普通,但其实乃我齐家祖传的家主信物。有了它,才能学会上古流传至今的各种本事。”他低头一笑,“鄙人不才,只学到了其中的皮毛,以后把齐家发扬光大的任务,就只能靠齐羽了。”
“原来是这样,”田中眼睛一亮,想来是觉得自己探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话刚说完就匆匆离开,必定是找裘德考商量对策去了。
愚蠢的女人。
齐八心情终于好了点。他低头看向熟睡的婴儿,边帮他把串着铜钱的链子戴上,边说,“小家伙,对不起了。”
沉默了半晌,他又说了一次。
但这起不了半点作用。
这个对世界还没有任何认知的小孩儿,在被解九找到的那一刻,他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二十
铜钱是裘德考发现的。
米黄色的房间里,他刚给齐羽喂了安眠药,就看到了他脖子上挂着的铜钱。
田中在一旁尽忠职守的站着,看他放下了奶瓶,疑惑地凑了过来。
“这是?”她顺着裘德考手指看去,不经思考便把铜钱伸手摘下,“先生,您说这是什么?”
“不管是什么,都是属于齐家的东西,”,裘德考眯起眼看了一会儿,“也是属于我们的东西。”
田中眉头直皱,“裘先生就不担心这孩子的来路?从来都没有人听说过齐家还有一个孩子。”她早就想问这个问题了,自齐八来了之后,裘德考每天只顾着和他周旋,本应做的许多事务,都不得不由田中接手。
照那位先生的意思,她自然是毫不怠慢地把这些琐事儿都接了下来,然而她心里到底还是想知道,想知道裘德考到底在谋划什么,那位先生又是为何这般信任裘德考。
更多一点,她也想顺着裘德考攀上那位先生。如此,天皇阁下才能在中国找到合适的合作对象,他们大日本帝国才能更深入这块神秘的土地。
她这些想法藏得很深,但一个愚蠢的人,饶使只字未提心中所想,却也容易被脸上表情所出卖。
裘德考自然是不把她放在眼里的。
他把铜钱递给田中,笑意深邃,“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中国有个成语,叫无中生有。只要他和齐铁嘴在一起,我们还怕证明不了他身份?”
“裘先生果然老谋深算,”田中露出个茅塞顿开的表情,随即举起手上的铜钱,“那我便去试探一番,看看这铜钱到底是为何用。”
田中虽然蠢,但也没有蠢到毫无价值的地步。
她既然主动请缨,裘德考也乐得坐享其成。
只是她最后打探来的结果,后者信或不信,又是两说了。
二十一
信任总不能是平白无故来的。
比如张启山和副官,二者相处多年,彼此熟知,看似上下级,实则是多年来互相扶持的朋友。又比如齐八和解九,两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各自有点小心思,却又能理解对方的境地和做法,日子久了,便也就无话不谈了。
再比如张启山和齐八,不同于二月红和丫头,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加脆弱,却也更加坚强。他们一个眼神和动作就赛过万语千言。他们也从不吝啬分享秘密,从未对对方持有怀疑。只可惜,他们对危险却都守口如瓶。
更甚的,如解九所说,合作伙伴总该彼此信任,双方为了共同的利益,交易金钱财物,是彼此双赢的好局面。
而现在,齐八就试图和裘德考达到这一层面。
还是那间米黄色的卧室,田中被裘德考以其他理由打发了下去。这个向来狡诈的外国人不甚友好地拒绝了齐八的提议。
“齐八爷这是什么话,齐羽乃是你门下唯一传人,交由我们抚养,这……不太好吧。”
齐八暗地里直骂,表面却还得做出一副担忧地模样:“裘先生,您是知道的,现在张启山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迟早会想办法杀了我。那位先生虽然本领滔天,但俗话说得好,咱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指不准哪一天,你们出了门,我就一命呜呼了。”
他抱起齐羽,“我死了倒无所谓,只是齐羽作为我们齐家唯一的后人,如果从此沦落,我死后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齐八爷多虑了,”裘德考把手里的酒杯一放,“您是我们的贵客,我们再怎么都不会让您出事儿的。”他两次拒绝了齐八的请求,想来也是怕齐八以此为由,用死遁逃出生天。
他说:“孩子是齐家的人,我们再怎么尽心尽力也是难以教导的。”他在中国呆久了,好像也学会了点到为止的说话方式。不过这后半句虽然他没说,齐八却还是能听出来的,无外乎是‘你如果死了,我们也不会费心去教导齐羽’这意思。
“没想到裘先生这么不近人情,”齐八垮下脸,捏出合适的语气,“莫非是不想要其他几家的名单了吗?”
裘德考倒也不怕他威胁,“齐八爷可不要说笑,这名单我拿来有什么用,我们现在都是为它效劳,不是吗?”
齐八整个身子一僵,脸色顿时变得灰白。
裘德考看他模样,心中冷笑,从前跟在张启山身后嚣张横行,此刻也不过是只丧家之犬罢了。
“那……我只有一个请求!”他说的急切,差点都想冲上来抓住裘德考一样。
“嗯?”
“以我个人的名义,拜托裘先生!”他说,“齐羽命中有劫,不能踏足北平,否则会有性命之忧!还请裘先生帮在下这一个忙。”
裘德考这次倒爽快地点了头。
北平是吗?
事后他交待田中,记得把齐羽弄到北平去训练,那儿是适合他的风水宝地。
二十二
裘德考其实只算漏了一招。
它不信任他,准确一点,它从来没有信任过他。
这就是为什么在他给它提供了九门名单之后,它却让张启山亲自动手的原因。或者从一开始,张启山就已经成为了它的人,帮它扫除障碍,以求一世平安。
田中倒是逃得比他早,这个愚蠢的女人有着非同一般的直觉,早早地就抛弃了长沙城中的棋子,跑回弹丸之地了。
然而裘德考不行这个邪,他部署了这么久的长沙城,哪能说丢就丢。他多次去到它的总部,想和那位先生好好谈谈,但每次都被拒之门外。眼看着手底下能用的人越来越少,他头一次慌了神。
彼时齐八已经在这儿呆了半月有余,田中走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背着裘德考把齐羽送到了它的手里。兔死狗烹,见惯了裘德考嚣张的气焰,田中此举也只不过是让他手上筹码更少一点。
要是能把我一起送去就好了,齐八想,说不定还能给大人物看看面相。
裘德考临走的前一天,正是张启山动手的前一晚。
齐八当时正在后院里观星喝茶,府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自然也没人腾出心思来监视他做了什么。
裘德考只问了他几个问题。
“名单是假的?”
“不是。”
“张启山会包庇你们九门中人?”
“不会。”
他沉默了几秒,继而面如菜色地指着齐八,“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我没疯,”齐八抿了口茶,这可是他辛辛苦苦从犄角旮旯里摸到的所剩无几的好茶,不容易。
“没疯?”裘德考面色扭曲,他手往桌上一扫,上好的茶壶就这么被摔了个粉碎。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你没疯,你不就是想死吗!好啊,我今天就成全你!让你死个痛快!!!”
“来人啊!”他大喊。
过了一会儿,才有几个无精打采的下人现身。
裘德考气急败坏地下了令:“把他给我关起来!关起来!”
齐八倒是配合,就是可惜了这壶茶。
他遗憾地想着,随即站起身,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裘先生强求太多,怕是不得善终的。”
这无疑更加激怒了裘德考,他狞笑起来,“好,我就先让你看看什么叫不得善终!”
当晚,美利坚商铺起了一场大火,据悉无人生还。
二十三
张启山最后还是去了东北,带着尹新月一起,逃亡二三十载,又折返于把自己养大的地方。
老了,他想,说不定某一天就突然死了,还是离故土近一点好,也算是落叶归根吧。
年纪越来越大,豪情壮志似乎都被消磨殆尽,只日复一日地过着,巴巴地等着老天什么时候把自己召回,继而结束掉这罪恶的一生。
没错,罪恶。
尹新月不在的时候,张启山时常一个人回想。
他年轻时也曾幻想过马革裹尸,热血洒战场般献身的死法,后来一步步爬上高位,经历过更令人胆战心惊的时刻,便退后一步,做了妥协,觉得能死就已经是万幸了。
至于现在……
他扭头看了眼屋外。
作为长沙的布防官,住宅当然要离城门近一些,他书房边上就是训练场,一回头便能看到底下的士兵正辛勤的操练。训练场一墙之外便是集市,人们或忙碌或悠闲,张启山想,活着也无外如此。
而今到了东北,外人看着还算光鲜,他却心知肚明,此次乃穷途末路,落荒而逃。
张家老宅是回不去的,他也没心情再好生挑选一处府邸,于是便由新月做主,在郊区买了处房子,挂了尹府的字样。
尹府外是一片树林,此时正值深冬,白雪皑皑,目及之处全是一片刺眼的白。
张启山收回目光,下意识就想张口:“副……”
这么多年的习惯,怕是改不过来了。
他眼底一片苦涩,自虐般再次挖开心中的伤口。
如果没有让副官去那场大火里救人,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二十四
狗五从东北离开之后,尹新月见他神色疲惫,便提出晚上和他一起去街上散散心。
张启山虽然兴趣缺缺,却也还是应了,他现在终日无所事事,倒比四处奔走挣钱的尹新月还要闲一点。
说是市区主街,但因天气太冷的缘故,四周还开门营业的店铺并不太多,两边摆着小摊的小贩也低着个头,看起来并不热闹,反而有点冷清。
尹新月性子开朗,依旧还是少女般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有这样乐天性格的人在身边,张启山心情倒也淡然了许多。
他回想起算命的常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尹新月突然一拍手,扯着张启山袖子指给他看,“启山,你看,那有个算命的在摆摊儿呢!”
张启山脚步一滞。
顺着尹新月手指的方向,一个戴着墨镜的年轻人,正坐在二尺来长的方桌后面,拿着把折扇摇头晃脑。
“大概是骗钱的,”张启山压住呼吸,加快了步子,“我们走吧。”
“哦……哦!”尹新月本来是想算上一卦的,自从见识过齐八的本事,她就对这行多了点莫名的喜爱,可乱世里摆摊算命的人少之又少,今天好不容易见到一个,按她的行事作风,肯定是要算上一卦的。
可张启山都开了口,她也不愿逆他意思。
不过他们刚刚走到算命摊儿跟前,那年轻人就夸张地叫了起来。
“诶诶诶!这位先生!我看您印堂发黑,是大凶之相啊!”
尹新月一听,比张启山还着急,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这人从来……”
张启山上前两步,低声说:“别听他的。”继而板着脸,看向年轻人,道:“我就是喜欢大凶。”
说完便拉住尹新月,脚下刚想发力,却听年轻人回道:“喜欢大凶不要紧,您是破阵破邪,弑神杀佛的命格,自然是不怕的。”
张启山听过这句话。
那是很久以前,算命的整日把这几个字挂在嘴边,抱怨自己给他带了大麻烦的时候,又每日赖在卧房的沙发上不肯离去。
多久没听到过这八个字了?
张启山只觉得血液都要凝固了,他克制住心头暴躁,只一字一句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没等他回答,他又问:“谁告诉你的?!”
尹新月瞪大了眼睛,她看着张启山太阳穴暴起的青筋,心惊肉跳地闭上了嘴。
“您倒是先听我说完呀,”年轻人一脸惋惜地摊开手,“您这命格啊,锋芒太过外露,是伤人又伤己,怕是晚年难安呐。”
“你这说的什么话!”尹新月沉不住气,听不得这种话,脸一黑就拉着张启山往外走,“启山,我们走吧!别听这人胡说八道!”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张启山就像是压制住了脾气,他拍拍尹新月,先安抚了她的情绪,然后状似平和地问:“你说完了?”
如果不是年轻人眼尖,瞥到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右手,肯定也会被他骗了过去。
他心下一阵惋惜,却还是笑道:“爷您再别急,我这马上就说完咯!”话音刚落,就神神秘秘地掏出一个荷包,“我这有能帮您解决排忧解难的法子,只要您打发我点儿香火钱,这东西就归您了!”
“里面是什么?”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年轻人竖起两根手指,“二十文,这东西就是您的了!”
“好,我买了。”张启山爽快地扔出几个铜板,“那你现在告诉我,他在哪儿?”
青年摇摇头:“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什么意思,”张启山嘭地一下拍上小方桌,“告诉你这些事儿的人在哪儿!”
青年站起来,竟然和张启山差不多个头。
他说:“佛爷,我以为那场大火,您是亲眼看到的。”
“不可能……不可能!”张启山似乎在自语。
他眉头深锁,眼中充斥着深不见底的恐惧,泥塑一般的脸上,此刻竟流露出如少年一般无助的神色。
“好,我不问他在哪儿,”张启山抓住年轻人,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年轻人低下头:“佛爷,此去天长日久,还望您多加保重。”
“你……”
可惜张启山都来不及问完这句话。
年轻人功夫好得可怕,他几乎在瞬间就推开了张启山,脚下一点,继而越上了房梁,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消失在了二人面前。
“……不会的”张启山喃喃道。
那场大火之后,他以为他是扛住了的,抗住了被斩去手足一般的痛苦,扛住了继续苟活于世的折磨。他以为自己很强,可以和多年前一样,从病房里站起来,再次成为那个顶天立地的张大佛爷。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以为坚不可摧的那道防线,其实里面早就烂了,烂透了。
尹新月很久之后才敢出声提醒:“启……启山,那个荷包……”
张启山一个激灵。
对,还有荷包!
他拿起荷包,手忙脚乱地拆了好几次才拆开。
拆的时候,张启山希望里面是一封信,退一万步,仅仅几个字也好,只要能让他知道,他没死,他还活着。
只要他还幸运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他现在身处何方,哪怕是万里之遥,哪怕他们此生再也不会相见,张启山想,这样就够了。
然而事实总是不如人意,荷包里并没有任何纸状物。
张启山胸口起伏地厉害,他一只手捏住荷包底部,把它口朝着桌子抖动了几下。
四枚陈旧的铜钱一瞬间就掉到了桌面上。
以前长沙城还没有面目全非的时候,他曾带人去找过齐八,那时他一副闲散模样,不从政,不从军,恣意逍遥,存在于尘世之中,又游离于世俗之外。只要是他不愿见的人,连张启山也毫无办法。
他恍惚中回忆起那年庙会,他知道他在,他也知道他在,两人心照不宣地错过。
如今他又经历了相似的时刻。
他好像知道他在,知道这是他刻意留下的遗憾,知道他就站在对面那条街,看着自己。
然后从此两不相见。
Fin
二十五(番外)
齐羽找到吴老狗的时候,吴邪刚刚出生不到一个月。
他和齐八没有半分相似,吴老狗却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其中的联系。
他问:“你和老八什么关系?”
“眼力不错。”齐羽冷着一张脸,说出来的跟那二月天的冰柱一般,让人却之不恭。
吴老狗好久没见过这么没有礼貌的晚辈了,但涉及到老八,他还是耐着性子问:“你叫什么?”
“齐羽,”他直视着吴老狗,继而轻飘飘地说出了惊天炸雷,“我是它的人。”
吴老狗眉一敛,心想,齐铁嘴这王八蛋,到底瞒了老子多少事情!
齐羽见他反应不大,点点头,“九门当家人,胆量够格了。”说着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他也给了你一个,对吧。”
吴老狗点点头。
“砸,烧,磨……”他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也好,把它毁了。”
“理由。”
“它行动了,吴三省逃不过去。你留着铜钱,只会让他走得更艰难。”
饶使吴老狗经历过这么多的大风大浪,此刻听着齐羽不加保留的话,他还是愣了神。
“那……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为人父母,不会有人忍心看孩子走上这条路。
“没有,”齐羽冷笑一声,“谁都没有。”
“你这次来就只为了告诉我这个?”
“当然不,”他随即从身后背着的包里掏出一叠字帖,和铜钱一起递到吴老狗面前,“这是我的笔迹,你让吴邪从小练起,必须练到和我的字迹一模一样为止。”
“至于铜钱……”他眼里似乎一闪而过一丝解脱,“你把它磨成粉,喂吴邪吃下去。”
“为什么?”
齐羽脸上扬起诡异的弧度,“为了让他变成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