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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七十五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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澧澹的雪,下的细碎缠绵,惹人愁绪。而远在千里之外的辽阳京,大雪却铺天盖地,只一夜,整个京城便是一片银装素裹的妖娆景象。
湘王慕容歆从宫里请安出来,便急匆匆的赶回府中,直接进了西书房,仔细的掩上房门,然后移开最里层的书架,墙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锁孔。
他自怀中掏出一串钥匙,熟练的开锁,白墙轻轻开启。他闪身而入,沿着石级一路而下,穿过狭窄的甬道,来到一间石室跟前,起手轻轻的敲了敲紧闭的木门,不等门内应答便迫不及待的推了开来。
屋子不大,但布置精雅。只是明明是白天,屋子里却暗得厉害,桌上点了很多蜡烛,空气里有蜜蜡甜美却幽闭的香气。整个屋子只有在高处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但那扇窗户外却没有一丝光亮,只有微微的水声荡漾。
屋子里很冷,刺骨的阴冷。
慕容歆很快的走进去,一眼看到桌上原封不动的饭菜,禁不住皱了皱眉。可看到床角里抱膝而坐的绿衫女子,心里顿时满溢了温柔的怜惜。他挨着她坐下,轻声道:“襄襄,为什么不吃饭?”
绿衫少女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白皮肤,大眼睛,正是苏襄襄。
她听到慕容歆的话,却依旧抱着膝坐在床脚,道:“不饿,吃不下。”
“可你昨天也没吃。”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襄襄,别这样。一切都还有解决的办法,你别折磨自己!”
“办法?”她低低的咕哝了一句,原本明媚的大眼睛里渐渐浮现出迷茫痛楚的水雾,“六哥你告诉我,那天你救了我,现在又把我藏在这里,到底对我有什么打算?”
慕容歆一时语塞,只是握紧她的手,郑重道:“襄襄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交给皇兄处置!”
“所以,六哥其实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对吗?如果你找不到好办法,是不是会把我藏在这里一辈子?”
“襄襄!”
她不理他痛心疾首的低呼,继续道:“六哥,我听说了,皇上已经赐了婚,对方是杨家的小姐。”
他愣住了,突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凉气,躲闪着答道:“这件事还没有定呢……”
“别骗我!”她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道,“我都听到了。这个窗子外头是水井,今天一早两个打水的丫头正兴高采烈的说着六爷的大婚。说杨家的小姐是书香门第的女儿,不像逆臣家里来历不明的小丫头……”
她的语气也并不如何激动,听在慕容歆耳中却像是针刺一般,他不等她说完便紧紧的将她抱在怀中,声音颤抖道:“不要说,襄襄,不要说了!”
她伏在他怀里,温暖熟悉的香味叫她忍不住眼眶发热。明明说好不伤心的,可是……可是……她咬着嘴唇,费力的推开他,吸了口气,用自认为最平静的声音缓缓道:“六哥,让我离开这里吧。”
慕容歆连想都没想就拼命的摇头,又用力的把她抱回来,又急又气:“襄襄,你信我,我不会娶杨馨的,我要娶的人是你!你信我!”
他的焦急和心痛溢于言表,苏襄襄终于掌不住的落泪,一边推拒一边哽咽道:“我信你,六哥我信你!可是我不信皇上能让你如愿。我已经不是郡主了,哥哥也不是信王了,连哥哥的生死都不知道,我凭什么嫁给你?……六哥,我会连累你的……六哥,你让我走吧……”
“不让!”少年的眼中也开始晶莹,却倔强的箍着她的肩膀,“襄襄,我说过会保护你的,我不让你走!”
“我不要留下来……我不要留下来看你和杨家小姐大婚!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躲在这个地方,我会受不了的……让我走!六哥是坏蛋,你快点放我走,我要去找哥哥……”她越哭越伤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小手捏着拳头,一下一下的捶打在慕容歆的背上。
少年的长眉紧锁,突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探过头的封住她的唇,将所有的怨怼,伤心,痛惜和无奈一同封锁。他的手劲很大,这个吻却不带旖旎索取,伤痛的叫人绝望,却又坚定的叫人发抖。
纵横湿润的,也不知道是谁的眼泪,流到嘴里是咸的,苦的,无可奈何,偏又无畏勇敢,破釜沉舟。
他用同样的力道吻着她的眼睛,头发和脸颊,不停的呢喃:“你会没事的……我们一定会在一起……我会保护你……永远都保护你……”
很多年后,苏襄襄依旧记得那天,昏暗阴冷的屋子里,少年用温暖的怀抱为她抵挡风雨。眼泪是咸的,苦的,是她此后一生,都没有再尝过的味道。
慕容歆走后很久,她才抽抽搭搭的停住了哭泣,耳边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带着闷闷的回声:“小姑娘别哭了,再哭也没用啦!”
她一惊,不由自主的看向高处那个小小的窗洞,那里头果然闪着一双眼睛,正灼灼的盯在她脸上。
“你是谁?”
她伸手去摸枕头底下的匕首,却被那人古怪的笑声惹得心头发毛。个看不清面目的怪人啧啧叹道:“年纪小,不过到真有几分琉璃皇妃当年的神采。喂,小姑娘,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苏襄襄根本不相信他,手里紧紧的握着匕首,声音紧绷:“不想,我哪里也不想去!你到底是谁?私闯湘王府是要杀头的!”
怪人嘿嘿笑道:“不错不错,气势不错。不过,小姑娘你一直留在这里,真的不怕连累湘王爷?我看你们方才抱头痛哭,感情应该不错吧,只要我溜出去通风报信,这小子的爵位就跟信王一样,说不定一下子就没了……”
“不……不行!”她顿时跳起来,几步跨到窗口地下,抬起头,狠狠的盯着那双眼睛,“不能告诉别人!你是谁,想要做什么,你告诉我!”
那人笑道:“你要我不说,我就不说,你可是我的主子啊!不过别人就保不准了。那些给你送饭的下人,还有把你从信王府里救出来的湘王侍卫,难保他们的嘴就比我严实了吗?小姑娘,你可是燮羽的帝姬,你和他没可能的。再说了,湘王是臣,怎么可能不听从裕德皇帝的安排,他不要命了?他不会娶你的,相反,你留在这里,说不定还会害了他。”
苏襄襄的胸口起伏着,沉吟不语,方才那种激越冲动的心绪也慢慢的平复。她想了想,问道:“你是林七葵的手下?”
“不错。我叫钟舒礼,人称‘荆将军’。”
“你要带我去见林七葵?”
“不光是她,还有众多燮羽的子民。大家都时刻准备着为帝姬而战……帝姬啊帝姬,你应该知道,自从慕容苏不再是信王开始,你也不再是苏襄襄了!你叫姬妤,你是燮羽的王女啊!”
“姬妤……”她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就是她的未来?
×××××
慕容歆走出地下石室,脸上泪痕未干,心里却愈加的担忧,来来回回的在花园里走了几回,苦思对策,却突然想起最近被皇兄召回京城共商军务改革的一个人来。
他眼中一亮,急忙唤来自己的贴身侍卫岳明,吩咐道:“快去把魏王爷请来,就说我府上来了几个魏中的清客,想和四哥聊聊!”
魏王慕容宸是几天前被裕德皇帝召回京城的,名义上是为了共商军务改革,但他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前段日子,祁阳的王府遇贼,虽然最后盘查没什么损失,账房里却独独少了最近数年的魏中郡国军军费开支明细。
他不明白贼人何以只盗取此物,账本明细里的军费是一笔大数目,并不只有宫里的制式。关于这些银子,他在暗中也的确使了些手段,却并非对皇帝不能解释,但是皇帝不问,他也不好贸然说出来,君心难测,还需步步为营。
原本回一趟辽阳京也没什么,只是身在祁阳的魏王侧妃方悠有了身孕,这两日正要临盆,慕容宸对方悠一向宠爱,这么重要的日子却不能陪在身旁,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听到六弟湘王派人来请,他心中也甚为疑惑。慕容宸素来性子温和周正,与各兄弟的关系都不错,但因为他与皇帝的交情更加好些,因此与别人难免生分,再加上最近信王的事情闹大了,当今皇帝骨子里的凉薄冷情也未免叫旁人心寒,兄弟之间的来往愈发少了。
不过这个最小的弟弟却一向得他喜爱,当下便整衣备车,带着贴身侍卫白乐去到湘王府中。他的人一到,慕容歆便请至书房,房中早已备好香茗茶点,只等着客人到来。
慕容宸一坐下,还没来得及寒暄客套,慕容歆已经开口道:“四哥,我喜欢康平郡主,想请你帮忙!”
慕容宸一愣,复又笑起来,笑意温柔如春风:“阿歆,你还是一样的心直口快。”
“拐弯抹角的反倒说不清楚。”他哪里知道慕容歆是因为心急如焚,所以懒得多费唇舌。少年恭恭敬敬的替他四哥倒上茶水,目光灼亮,又道:“四哥,我想来想去,眼下只有你能帮我。现在三哥出了事,我们做兄弟的也不好说什么,但襄襄不过是一介女眷,和三哥也没有亲缘关系,皇上应该可以网开一面。四哥平素最是个宽厚的,在皇上跟前也能说上话,这个情,请千万替康平郡主求来!”
慕容宸沉吟了半晌,俊美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浅笑道:“阿歆,看来你是真的喜欢康平郡主啊?”
见少年郑重的点头,他又道:“这件事的确不是没有回寰的余地……我可以试着帮你和皇兄说说看。但是康平郡主已经被降为庶民,身份地位和往日大不相同,你再要娶她做正室,恐怕是不能了。如今皇兄金口已开,杨大人那里更加不好交代,这湘王妃的位子,还是要留给杨家小姐的。”
他的语气温和,娓娓道来,慕容歆却听得怔住了。慕容宸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只要自己一日为大酉王侯,他和襄襄之间最好的结果恐怕也只能如此。纵然从小到大,他的心里只有她一个,到头来却也不得不娶别的女子来做他名正言顺的妻……这样真的好吗?对襄襄来说,真的好吗?
见他发愣,慕容宸也猜到几分缘由,不由叹道:“阿歆,身在帝王家,很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你即已长大,也要多多体会皇上的苦心才是。将来你娶苏襄襄做侧室,平时多宠着她一些,也就是了。世事无常,身不由己的事又何止这一桩?”
就像他自己,他爱的人是方悠,却也只能给她一个侧室的名分;他不想卷入宫廷是非,却还是被皇帝疑心……身为王侯,随心所欲的活着只是奢望。
听了他的话,慕容歆仍在犹豫,外头的湘王贴身侍卫岳明却未及通报便闯了进来,伏在他耳边匆匆说了几句话。
少年的脸色立刻变的纸一样的白,忍不住拍案而起,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刚刚还好好的,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
苏襄襄从湘王府莫名失踪的消息虽然被隐瞒的严严实实,有一个人却还是第一时间知道了,他就是被关在天牢里的何倥偬。
今天送来的饭菜盘底,赫然粘着一张小纸条,何将军仔细的看完,然后不慌不忙的和着饭菜一起吞下了肚子。
和其他的犯人比起来,他的待遇算是不错,更像是被幽禁。只是日常要带着手铐脚镣,看守的士兵也比别处要多一倍,轻易不准外人探视。想是皇帝还不愿意太过得罪何家财阀,这几年百废待兴,征战连连,没有银子什么事也办不成。
何倥偬吃完了饭,便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直到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渐渐靠近,因他往日的余威,看守的狱卒也不敢直呼其名,只用刀柄敲了敲铁栅栏,喝道:“你有家里人来看你!”
“家里人?”何倥偬诧异的掀了掀眼皮。只见门外站着一名身穿素色衣裙的女子,雪褛的风帽遮着脸,从牢里看出去,只能看到额前垂下的柔顺发丝和一张菱形的红润小嘴。
狱卒在那女子的肩上推搡了一下,眼神暧昧:“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快点。”
女子很识趣的从衣袖中掏出一块银子暗暗的塞过去,陪笑道:“只是给我们家老爷送些替换衣服,还请兵爷多担待些!”
她的声音娇柔动听,狱卒忍不住多瞄了几眼,惦着那块银子远远的走了开。女子这才低头进了牢房,站在何倥偬面前,轻轻的除下了风帽。
何倥偬似乎并不意外,只笑道:“委屈葵将军做我家侍妾,何某真是三生有幸。”
那女子正是乔装的林七葵,她扬了扬眉毛,哼道:“可惜何将军不曾娶妻,否则我今日必定装成何夫人,想必威风得很。”
这原本是句微讽的气话,何倥偬却毫不在意,伸展了一下颀长的身躯,懒懒道:“葵将军来这里,是要告诉我苏襄襄落在你的手上了?”
林七葵一愣,继而言不由衷的笑起来:“何将军果然厉害,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的耳目。不错,钟大哥已将我朝帝姬迎回。七葵此来是想亲自问问何将军,你如今身在天牢,对之前的事可还有什么打算?”
“如果我说准备等死,葵将军是不是就打算要单干一场,打着燮羽帝姬的名字挟天子以令诸侯?”
“说的不错!”
望着少女高高扬起的圆润下巴,他顿时觉得她的狂妄自大也十分可爱,修长的手指扣住上唇,微笑不已:“葵将军的确是女中豪杰。只不过燮羽余部就算有再多不怕死的战士,只要大酉还有两支军队辅佐天子,就不可能让你遂了心愿。”
“那两支?”
“奚仲的京畿营,和魏王的郡国军。”
“将军莫非另有办法?”
“上一次的事情既然失败,也正好可以由明转暗。强攻行不通的话,那就引蛇出洞。大酉的内患不止我一个,西南,尚有猛虎在等着呢。”
他的话说得很隐晦,但林七葵却将画外音听得很明白,忍不住一眯眼:“何将军甘愿受牢狱之灾果然是有预谋的!如今信王殿下不在,将军若不告诉我你的打算,七葵可是很难帮你的呀……”
“好说好说。”何倥偬不动声色的撇了撇唇,朝她勾了勾手指,让她走近些来说话。林七葵满腹疑虑,犹豫着走过去,却被他一把捉住胳膊拉回来,趁机在她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然后轻松又迅疾的躲开她顺势攻出的连环三招。
这动静很快引起了狱卒的注意,何倥偬却还是不慌不忙的,看着林七葵又是羞赧又是愤恨,只差要杀人的眼神,笑道:“葵将军息怒,你现在可是我家的侍妾啊,自然要有侍妾的样子——算是我们继续合作的见面礼如何?我可以告诉你子幄的下落,你去找他,有什么疑问,问他就是了。”
林七葵恼怒的瞪着面前这个神色从容的男子,他居然不对方才那行为道歉,反倒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如果她为此大发雷霆到显得小气了。仔细看看,其实他也不算老,鬓边几缕灰白的发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足够英俊的男子,只是——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