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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第六十九章 笳一会兮琴一拍(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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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果然和何倥偬事前预料的一样。他刚下车辇,就被要求除下兵刃,等到进了御书房,早就埋伏在屏风后的数十个禁卫军便一拥而上将他拿下。领头的是个年轻军官,何倥偬和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是大内神威军都指挥使李乃安。
只是就算被人制住,他的表情依旧是不慌不忙,被迫跪在君王面前的时候也没失了礼数气度,把脖子上两把雪亮的刀当成了透明。就算看到面色苍白的杨宇从侧门一瘸一拐的走进来,何倥偬也只是挑了挑眉,之后便平静的注视着御案。
年轻的长史原本俊逸温文的脸孔如今因为伤痛和奔波而变得黝黑消瘦,但一双眼睛却是灼灼,含着讥诮和怒火,直直的盯在何倥偬的身上。
“何将军很久不见。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杨长史福大命大,本将军好生佩服。”何倥偬面色不改的点了点头,“当日长史受了重伤,随后又落入悬崖,本将军还以为你就此殒命,心中很是惋惜。”
杨宇闻言冷笑道:“何将军是心中暗喜才对吧?因为我无意中听到你们的阴谋,你便想在战场之上杀人灭口。只可惜上天有眼,让我遇上伽叶宫宫主捡回了一条性命,这下你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落空了。”
“伽叶宫宫主?”何倥偬一怔,“她救了你,然后让你回京来揭穿我?”
“找我回京的另有其人,何将军就不必知道了。”杨宇冷冷道,“总之今天在圣上面前,你必须要做了一个了断!”
一直静听他们二人对话的裕德帝此时终于开口道:“何卿,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皇上想听什么,臣就说什么。”
“大胆!”屋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细的怒骂,皇帝身后一个面白体胖的中年太监窜上前来,举起手便要朝着何倥偬掴下。这人是皇帝身边新换的大太监连公公,自从花子常护驾而死,便一直由这位当值。
谁知他的手还没有落下,胳膊却被人一把擒住,正是神威军都指挥使李乃安。
李乃安的声音冷淡生硬:“圣上跟前怎容你撒野?”
“你……”
“好了,都给我退下!”裕德帝颇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面上带了一丝阴沉看向跪在地下的何倥偬,“听何卿的意思,难道是朕错怪你了?”
“臣一进书房,皇上便令左右拿下,难道还给臣说不的机会吗?”
“你既然这么说,朕便让你心悦诚服。”皇帝不禁冷笑,手中一挥,禁卫军顿时从殿外拖进一个人来,此人面目浮肿,蓬头垢面,几乎被打得不成了样子,见了皇帝,连跪的力气都没有,双腿一软,几乎是匍匐在了地上。
“这个人,你可认得?”
何倥偬定睛一看,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认出了这人正是逼宫之日被抓,而他们暗中遍寻不着的风校军师王峥!
“听说此人原先是黑骢军中的一位军师,何卿可不要说不认识。”皇帝淡淡的声音里渐渐带上了冰冷之意,“朕的宗人府已从此人口中问出了何将军利用北伐调动大军,意欲趁朝中兵力空虚之机联合燮羽旧部,逼朕退位,再扶持三弟登基的计划。这一计果然厉害,将军想必筹谋多时了吧?”他的话音刚落,便将御案上一叠书信扔在地下,冷笑不止,“你若还有话说,这些书信字字确凿,都是你亲自写给三弟的。朕倒要看看你还能怎样给自己开脱!”
何倥偬看了一眼散落在地上的信件,又看了一眼满脸血污,不知是昏迷还是不肯开口的王峥,心中已对眼下的事态估摸了七分。这些信的确是自己的,而皇帝所知也与实情大概不差。不管王峥是不是真的受不了严刑逼供而和盘托出,至少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想脱身已经不可能了。
他在心里迅速回想了一遍皇帝方才的一席话。
这其中有一点微妙的破绽。不错,是破绽——不管那个将消息透露给皇帝的人怀着怎样的心思,针对的人都不是慕容苏,而是他。主谋者,煽动者,策反者,都是何倥偬,而不是信王爷!
一眨眼间,他便做了决定,慢慢的伏下身去,将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声音有些颤抖:“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偌大的御书房里,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皇帝似乎没有想到像他这么骄傲的人,竟然会这么快就低头认罪。他忍不住皱起眉思虑了良久,终于阴沉沉的问道:“你为何要这么做?朕将你从边关请回来,恢复你的官职,待你不薄,你却还是要有贰心!……难道在你心目中,从来只有三弟才是真命天子,朕就不配做你的君上吗?”
何倥偬却还是伏在地上,只是道:“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裕德帝的胸口微微起伏,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情绪:“朕……一直想做个明君。如今外有异族,内有奸臣乱党,可朕的兄弟亲人们不光不替朕分忧,还要处处算计朕,行下这般诛心之事。今后若有差池,不要怪朕不顾连枝之情!”
“皇上说笑了。”只见伏在地上的何倥偬正微微抬起头来,露出目中一点幽光,“皇上即位之后,难道没有防着二爷三爷?就连一向与皇上亲厚的四爷,您也防着。皇室之中又何来骨肉血亲之说?这诛心之言,未免显得矫情了。”
“至于臣,并不是针对皇上,只是当初家姐因受先皇宠爱而遭到太后毒手,死的不明不白,臣因此对先帝遗诏心有疑虑罢了。要知道后宫妇人之心毒,犹胜于刀兵!”
他的声音很低,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如针,无不是大逆不道之言。不光是连公公听得满连冷汗,就连李乃安的脸上都有些许动容。
皇帝心中已是怒不可遏,但他性子一向隐忍,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去之后,也只是冷笑道:“何倥偬将军果然是个敢说敢做的人,想必牢狱之灾皮肉之苦也难不倒你。只是朕到要看看三弟是不是也如此狠心,连嫡亲的舅舅都可以不顾!来人,将何倥偬押入天牢,以谋逆罪昭告天下,秋后问斩!”
李乃安领着禁卫军将何倥偬押下去之后,裕德皇帝在书房中来回踱步,似乎心事重重,并不因为这件事了结而变得心安。
一旁的连公公斜着眼睛乱瞄,却不敢再开口上前。他不像花子常一般从小陪着皇帝长大,对他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更没有花子常长久练出来的耐心和眼色,实在不敢轻捋虎须。
半晌,皇帝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吩咐道:“去请奚将军即可见驾!”
奚仲原本是驻守在京畿的,但是因为今天事态特殊,他一早便被皇帝早早的掉来了内宫,如今听到传召,从偏殿一路而来,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书房里就剩下了君臣二人,连服侍的宫人并着大太监连公公都不留下。
奚仲看着皇帝紧锁的眉头,他刚刚知道何倥偬被押的事,莫非皇帝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皇上,找老臣来有何吩咐?”
“奚将军……”裕德帝低低的叫了一声,却不直说,只问道,“少将军前些日子已到樊城,捷报已经传回来了吧?”
“犬子幸不辱命!”
“适逢白朔内乱,正该一路收复失地,此番多亏少将军了。”皇帝点了点头,又道,“你家女儿呢?可找回来了?”
奚仲一愣,忙道:“小女虽未找回,但眼下已经平安无事。多谢皇上挂心!”
皇帝回转身来,轻叹道:“老将军,此事说来其实倒是朕的不好。下次等奚姑娘回来,朕一定在给她配一门好亲事。”
奚仲知道他是奚月影被信王府一纸休书遣回家的事,心下也不免黯然,但皇帝居然如此放下身段好言相谈,就算他再如何装疯卖傻,也知道今上必然有事要与他相商。
“奚将军。”皇帝又沉默了半晌,终于很小心的从袖子里抽出一封很薄的细绢递了过去:“将军,此事还需你参详参详。”
奚仲狐疑的接了过来,一看之下顿时大惊失色,这张薄绢上密密麻麻的写满了魏中近些年来的军费开支,其中竟有一大半不是朝廷制式,银子的来源也十分古怪,按照朝中拨去的银两是远远不够的。
奚仲只觉得额上渐渐渗出冷汗。
“将军。”皇帝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后微微的颤抖:“你看此事该当如何?”
“皇上,此物从何得来?消息可确凿吗?”
“今早呈上来的奏折中夹杂了此物,朕已派人去魏中彻查。”皇帝解释的颇为含糊,眼中却有隐隐光芒跃动,“所谓无风不起浪……魏中二十万郡国军,多少的粮草兵器哪,这么多钱,四弟是从何而来的?”
奚仲心头一跳:“皇上是说,何……”
“若真有此事,天下间还有谁有这么多的银子?”皇帝冷笑一声,手掌攒紧,“朕觉得此事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倥偬的黑骢军有多少人?他既有谋反之心,那二十万的郡国军就算不能收为己用,至少也不能为敌。”
奚仲一愣,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裕德帝生性谨慎,却也因此而变得多疑,何倥偬的事情一旦被揭穿,连带着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如临大敌。哪怕这消息只有三分是真,也不能宽心。
“皇上,臣以为魏王心性宽厚,一心事君,不会犯下这等欺君之事。请皇上明察!皇上可倚仗的兵力不多,万万不能误信谗言!”
“朕明白了。”皇帝的眼中却依旧是一片固执的阴鸷,挥了挥手道,“老将军且退下吧,替朕好好物色一位魏中郡国军将领,免得一旦出事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