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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五十八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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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的战事再如何腥风血雨,在遥远的辽阳京里,依旧是繁华若锦,歌舞升平。
金殿之上的忧心忡忡,千里之外的哀鸿遍野,似乎都比不上深秋时节的落叶纷纷更叫人扼腕。月影望着满园的草木凋零,秋菊怒放,不由的想起一年前宫中的那场夜宴,眼前依稀仿佛的,是周露身穿绿裙手捧菊花的样子……
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停留了那么长的时间。
她微眯起眼,倏然间轻啸一声,拔剑,跃起,剑尖有清光闪烁,剑风带起紫衣翩迁,在落叶轻舞之间,别是一种轻灵飘逸。
片刻后,一缕琴音悠悠响起,如空谷裂冰,如影随形。月影愣了愣,剑势却并未停下,直到一路落莲剑法使完,才收势而回,长长的吐了口气,看着树下盘膝而坐的青衣人影道:“这么晚了,你倒是很有雅兴。”
“不及你。”
慕容苏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带出一连串不规则的铮琮之声,笑道:“我一直记得你那时候在辽阳公子府上舞剑的样子,小伦的琵琶很衬你,我也总想试试。如此秋景,也当得起‘一舞剑器动四方’‘玳弦急管曲复终’了。”
“我可没你那么诗情画意。”她一边用袖子擦着额角的细汗,一边走到他身边坐下,“我心里烦闷,不过是想借着练剑排解一些。”说罢抬眼看了看四周,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襄襄呢?”
“今天阿歆来找她玩,两个人到后山疯了一天,现在已经睡下了。”他一手支颐,侧着头看她,“自从你说不要拦着他们,我就没再管了。”
月影笑了笑,突又问道:“夏天早就过了,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你急着回去做什么?”
“那一直住在这里又做什么?”
“培养感情啊。”他的眼神似笑非笑的停驻在她脸上,眼底的星光衬着笑意,蓦然间便有种勾魂摄魄的邪魅。
月影愣了愣,急忙转过头去道:“你的女儿刚刚出生,难道不应该回去看一看吗?”
他神情微冷,声音散漫道:“我一点都没有做爹的感觉,回去了又能怎样?”
“慕容苏,小孩子是无辜的。男子汉大丈夫,别迁怒于人!”
听她说完,他突然眼神一动,倾身过来掠起她鬓边汗湿的发丝,低笑道:“月影,你喜欢孩子吗?”
“……”
“我们生一个好不好……”他的唇几乎已贴在她耳垂上,温热暧昧的气息惹起她一阵酥痒,忍不住捂着耳朵跳开,却又被他搂着腰抓回来,带着捉弄的笑意,道:“别跑啊,还有东西送给你。”
她挑了挑眉:“又送东西?”
“别人只有嫌少的,偏你嫌多。”他一边叹气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只精巧的瓷壶递到她手中。月影拔开壶盖,一股馥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她眼中顿时一亮:“什雅的落松酿!”
“原来你知道?”他笑道,故作失望的摊了摊手,“本王还想在王妃面前炫耀一番的,没想到王妃已经成了酒中之仙了。”
“胡说八道。”她瞪了他一眼,又道:“这酒本是极珍贵的,听说什雅国内一年也不过酿制百坛。只是因为啸云曾经带给我喝过,这么特殊的香味,闻过一次就不会忘记。”
她的唇角泛起淡淡笑意,正要畅饮,慕容苏却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瓷壶又放进自己怀中,然后拉起她的手站了起来,道:“这么晚了喝酒不好,早些回去睡吧。”
“喂,慕容苏……”
他回过头,唇角的笑意含着某种危险的信号:“别人送过的东西,本王绝不会再送!所以……这壶酒没收了!”
芬芳的酒香似乎仍萦绕在周围,月影忍不住皱眉道:“小气。”
“你冤枉我。”他眨了眨眼,“我只是想给你别人没有的东西,这样你才不会忘了我。”
这句话状似无心,却让月影沉默下来。两人一同进了屋子,她道:“你快去睡吧。我还要去水房沐浴。”
“不要。”
“难道你想跟我换?”她挑了挑眉,“当初不知是谁才睡了一天就抱怨不止,说榻上的褥子太薄,睡多了腰疼。”
“谁说我要睡在榻上。”他轻叹口气,关上屋门走过来,冷不防从身后抱住她,声音腻腻软软,勾人心魄:“我们一起睡……”
她习以为常的伸手去扳他的手指,道:“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我们明明说好的,同房而住,分室而居。你要我重复多少遍?”
“一直睡在榻上,你会不舒服的。”
“我又不是你。再差的地方我也住过……”
“月影!”他突然用力将她扳转过来,打断她道:“我们是夫妻,为什么不可以?
他的声音并不急,反倒更加的低哑诱人,她只觉得呼吸一滞,定了定神道:“我们不是真的……”
“别说。”他伸出手指抵在她唇上,低声道,“我不想再听这句话。”说罢,轻轻抚弄她的唇角,笑道:“不是真的,就让它变成真的……好不好?”
“……”
“月影。”他的声音依旧温柔低哑,说的很慢, “我知道你喜欢自由,你不想参与我的生活,不想管我的事,对权力和财物更没有兴趣。而我,却不是个好人,还曾经想过要害你。我们是完全不同的人,理应走不一样的路。”
“说的没错。”
“可是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他执起她的一只手轻轻的贴在左胸,道:“它告诉我,不能放你离开。”
她的手掌感知到清晰有力的心跳声,仿佛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连带她的心也越跳越快起来。她怔怔的抬头看他:“你是说……你的心里有我,是吗?”
他笑了笑:“我不信你的心里没有我。”
她轻轻的吸了口气,表情有一瞬间的挣扎,默默的低头不语。他的眼神炽烈起来,搂住她的身子慢慢的放倒在宽大的床褥间,下一刻,却被她的手挡住了脸。
“慕容苏。”她只是那样把手轻轻的盖在他脸上,既没有挣扎也没有动粗,静静的问道:“如果我给了你,你能不能放弃篡夺王位的计划?”
他热烈的眼神倏然间一冷,紧闭着唇不说话。月影等了很久,眼中终掠过一丝遗憾,淡淡笑道:“是我太傻了,就当我没说过。”
他直直的盯着眼前如月般皎洁的脸庞,心头忍不住浮起微薄的犹豫,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门外已经传来了司徒星的声音:“王爷,风校的王先生来了,正在前面等着您。”
他皱了皱眉,翻身而起,替她理了理散开的发丝,道:“你等我一下。”
想了想,又从怀中拿出那只装着落松酿的瓷壶放在枕边,这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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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放的菊花丛中,正有一人对月独酌。
此人一身文士打扮,面白无须,温文尔雅,正是那天月影从门缝里看到的那位客人,也是苏襄襄和慕容歆曾在北市天桥的破屋子里见过的说书先生。
那一天,苏襄襄正是见到了他,才会突然间变得惶恐不安。
最近在百姓间散播流言的正是此人。他叫王峥,原先是何倥偬手下黑骢军风校的军师,何倥偬去了瑶城之后便一直为慕容苏所用。之前一直在暗处筹谋,随着事态的发展,如今亦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他见到慕容苏,起身行礼道:“在下深夜造访,打扰王爷清梦了。”
慕容苏微微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在他对面坐下道:“王先生是来告诉本王好消息的吗?”
王峥执起酒壶将他面前的酒杯斟满,笑道:“王爷英明,的确算是好消息。”
慕容苏执杯浅抿,王峥低声道:“傍晚时分,在下收到了将军的消息,将军已经在泗水一带整合召集了分散的黑骢军。除了雷校二队的张远兄弟带了一千人先行赶回京城襄助王爷,其余的人都扮作了普通百姓,沿着大军行进方向折回。”
慕容苏放下酒杯,微微点头道:“舅舅做事,总不会错的。”
“说起那位白朔的斑雎侯爷,的确是位带军打仗的人才。他佯攻彤云关,主力却从边路绕道奇袭了康县,将金老将军率领的那一路援军杀得人仰马翻。将来,此人可是王爷的大敌啊。”
“那是将来。”慕容苏慢慢的把玩着酒杯,笑意捉摸不定,“现在的阿莲还只是个很会打仗的孩子。刀下多几条冤魂,也是年少无知,怨不到别人头上。”
王峥被这笑意中的无情摄住了心神,片刻后才道:“如今前锋军出师不利,白朔骑兵一过康县山区更加势如破竹。听说已有朝臣提议让龙骑将军亲自带兵北伐,只是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兄生性谨慎,只是这样恐怕还不会放奚仲离京。毕竟对现在的他来说,帝位的稳固比遥远的边关更加重要。”
“那王爷要如何……”
慕容苏抬起手,以手指沾了杯中酒液,在石桌上缓缓勾画,寥寥几笔,王峥便已看出这是一副西北的地域图。最后,慕容苏指尖轻弹,按住其中一处,道:“只要到了这里,就算皇兄再怎样不愿,迫于内外压力,也必须派奚仲出征——满朝武将中能担此重任的,除了舅舅,就只剩奚仲了。”
王峥估量着地形,心中一惊:“樊城?”
“不错!”
“王爷,这一赌,是否太过冒险?”
樊城之后再没有可据守天险的高山峻岭,大河湖泊也极少,几乎是一马平川直通辽阳京。途中数座城池也都是以农耕商业为主,军事力量并不强大。若真的让白朔攻下了樊城……
“不放下足够大的饵,又怎么引大鱼上钩?”慕容苏摇头沉吟道,“我和阿莲的协议,只到樊城为止,如果他毁约强攻,以黑骢军的能力也足够将之击退。而那个时候京中大事已定,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见他成竹于胸的模样,王峥也安下心来,点了点头道:“王爷思虑周密,在下佩服。既然如此,根据逢苏姑娘从宫里传来的消息,只要在十一月初九之前让龙骑将军离京,并调开皇帝身边的人手,便能借着燮羽复国的名头,一举……”
他的手轻轻做了一个抹杀的动作,慕容苏却不置可否,道:“先生确定十一月初九那天,留在宫里的禁卫军都是自己人?”
“十之八九。只是太后和皇后那里……”
“后宫之中不必担心,逢苏已有安排。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无须顾虑。”
“届时,燮羽的葵将军会在城外十里驻军,她麾下的松将军将沿着蟠龙大道先行入宫,直取正殿,在下和张远兄弟分别带领乔装燮羽军队的黑骢军,分左右二路进宫相助。一拿到玺印,立刻发信号给城外的葵将军入城。若是京畿军要援助,何将军便会拒之于大营。至于王爷手上的神威军虎符,届时只需按而不发即可……”
王峥将已经安排好的计划一一道来,慕容苏一边听,一边陷入沉思中。十一月初九——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很多年,暗中培植亲信暗桩,笼络朝廷命官,然后,让局势一步一步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而如今,只差最后一步落子。
假如成功,百年之后的他,恐怕也会被人唾骂成以江山换取帝位的卖国之君,但他不在乎,他活着不是为了让人歌功颂德的。
至于得到以后怎么办……以后再想吧。
这个万事俱备的时候,他也应该像王峥一样激动憧憬的,但心里却有些莫名的恹恹,突然间就想起一句话:“如果我给你,你能不能放弃?”
如果放弃,他的生命里还能剩下什么?
如果不放弃,他又是否会就此满足?
……
等到王峥告辞离去,已经是后半夜了。
慕容苏轻轻的推开卧房的门,屋子里立刻弥漫出一股馥郁的酒香。他静静的站了片刻,除了安静平稳的呼吸,再没有别的声音。这才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直到看到床头那只空了的瓷壶,和一张腮边微微晕红的睡颜。
若有人看见他此刻的笑容,定然会为这眼梢眉角满溢的温柔,惊心,倾心。
他在床边坐下,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喉间逸出一声叹息: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收回手,他幽暗的眼神眷恋的停留了片刻,起身朝外走去。这一晚,榻上单薄的褥子,恐怕又要硌的他腰疼了。
他的心思全都落在了别处,并没有注意到床下那双烟紫薄靴的鞋底,沾了数点带着残瓣的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