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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章 桐花万里关山路(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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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时分,水巷里升腾起薄薄的雾气,如轻烟流动,将阡陌的街道都笼进了一重飘渺幻境中,偶有一二个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
巷子的深处尚有简陋的面摊酒铺没有关门,伴着昏暗的灯笼等待晚归的赌徒。其中一间里正坐了一个客人,炉子里升起的白烟混和着门外的雾气,让他的脸看起来很模糊。
他一直坐着,半天也没说一句话。老板觉得很是无趣,就在上下眼皮子开始打架的时候,潮湿狭窄的石板路上却走来了一个人,身影被灯笼的光拉得很长。
她径直走进这件逼仄的铺子,也不在乎油腻的桌椅,直接坐到了那个客人的对面。
那一位年轻的客人已经拿起身前的空酒杯倒了一杯酒,递到她的手上,声音低沉慵懒:“小地方的酒虽不精致,却也别有风味,尝尝吧。”
女子微微的皱了皱眉,犹豫的拿起酒杯,却又放了下来,道:“啸云,怎么会是你?”
往日总是一袭白衣的翩翩佳公子,此刻却只是穿着普通的灰布衣裳,天下闻名的寂夜剑也只是随随便便的挂在腰上,看起来一点也不显眼。
但他眼中的冷厉却淡了,深沉练达之意更甚。如名剑入鞘,明珠入匣,数日不见,已敛去了一身锋芒。
月影来见他之前,没想过会是这样。
他却混不在意,淡淡一笑:“因为持剑山庄被毁,爹爹被斑雎莲所杀。所以你觉得我应该借酒浇愁萎靡不振才是正常的?”
她一愣,随即也笑了:“不是的。”
“那是因为这身衣服?”他笑得懒散戏谑,“可是我发现穿这样真的很方便,没人认得出我是谁。我不是我,自由自在。那个奸商有时候说的话,也蛮有道理的。”
看见他的模样,她也终于放下心来。这一路上,月影早已知道了颜陌身亡的消息,也听说了紫霞关守军遇难。她心里最担心的人就是颜啸云。
依着他平时狂傲偏激的性子,此刻不是去找斑雎莲拼命就是一蹶不振意志消沉。这两个结果,她都不想看到。
幸好,他此刻已将那份世家公子的偏执放下了。
她会心微笑,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你打算何时重建持剑山庄?”
他眼神一收,沉吟道:“我想过,重建之事并不急在一时,就算是找斑雎莲报仇,也不能操之过急。因为现在绝对不是个好时机——没人知道有谁会在背后等着我们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
“所以现在,我在等。等一个最好的时机。”他继续说道,手指一下一下的磕着桌面,“持剑山庄是一定要重建的。但未必要在紫霞关,也未必要以从前的方式。”
“月影,这些日子我已经明白了,时代是流动不息的,而持剑山庄的存在又太特殊——就算这次不是斑雎莲,将来也会是别的国家别的君主,铁蹄总有一天会将这里踏平。而我要建立的持剑山庄,应该是不管在什么时代,在什么地方,都能够屹立不倒的持剑山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锐利的眼中却精芒闪烁。那是混合着追思,悔恨,痛苦,雄心,向往,甚至是爱和仇恨的眼神。
因为这番话,她的心里也变得释然起来,点了点头郑重道:“我相信你。”
他看了她一眼,道:“所以,你明白了吗?为什么最先发现你留下的心形标记的人是我——因为别人都很忙。”
“我的确很意外。”她微笑颔首,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碧的糯叶放在桌上,道:“你的剑法又精进了。”
在巨泽,糕点之中放置糥叶是很常见的点缀。但仔细看去这枚叶片却和普通的不一样,叶尖如刀裁,叶脉一分为二,竟是被极快的锋刃从中削开。月影小时候常常和颜啸云一起练剑,用这个法子测试剑法,因此她一眼就从晚饭的糕点屉笼中认了出来。
他挑了挑眉:“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月影略一思忖,手指沾了酒液在桌上画出一个图案。颜啸云脸色微变,惊道:“鹰落莲花!”
月影点了点头,手指一抹擦去了那个印记,面色沉凝,道:“啸云,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她一面斟酌,一面将苏襄襄的身世和盘托出。等她说完,门外已有尽兴的赌徒陆陆续续的归来,一双双浑浊的眼睛都好奇的看在了月影身上。
颜啸云一皱眉,拉着她朝外走去,边走边道:“你将此事告诉了我,那和慕容苏的约定怎么办?”
“此事是我违反约定在先,大不了将那三颗佛眼砂再还给他就是。”她的表情十分坚决,声音却很低落,“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持剑山庄……还有颜伯伯……已经够了!”
颜啸云看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漫长的一天里满眼的白和红,还有无数灰色的铠甲,兵器的冷锋……他喘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才道:“你要我做什么?”
她抬头,眼中没有犹豫和疑惑:“啸云,我要你立刻赶回辽阳京,赶在慕容苏之前把苏襄襄带走。”
“带走?“
“不错!我曾经听无重提起过,他追查《十梦录》的时候曾经到过巨泽的凌源,并暗示这个地方和燮羽旧部有莫大的关系。而就在昨天,慕容苏孤身一人造访了凌源。我怀疑他已经和燮羽旧部有了联系。如今的关键就是身为前朝血脉的苏襄襄,绝对不能让他们找到她!找到了她,隐藏在兰若的军队就会借机出兵。到那个时候……”
她想到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忍不住将眉头皱得更紧:“啸云,这件事很重要。你一定要帮我。”
颜啸云的神情依旧凝重,唇畔却含笑道:“你要我做的事,我何时拒绝过你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的消息,记得随时联络。”她也不跟他客气,朝他颔首一笑,“我要走了,司徒星耳力不弱,不能被他发现了破绽。”
她随手掠了掠鬓边的散发,颜啸云只看到眼前银光一闪,一皱眉便握住了她的手腕。
腕上戴着一只缫丝缀玛瑙的细银镯子,纹样精致,做工上乘,虽然并不张扬却别有韵味。
很衬她……但他记得她是从来不戴镯子的,因为使剑的时候会很累赘。
他的眼睛半眯了起来:“这是哪儿来的?”
月影愣了愣,神情有些复杂:“是慕容苏送的。”
“他?”颜啸云低低的哼了一声,“月影,要阻止他有很多办法,你不需要这样。”
“那我能怎样?晓之以理,严刑逼供……还是一剑杀了他?”
“你……”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的手掌正渐渐攒紧,表情却很冷淡:“这样也好。男人大都自负。向来乐意看到女人示弱。当他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时候,也是心防最为松懈的时候。——啸云,你应该明白,你也是男人。你把我当成是被你保护的女子,还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这是阿朱说过的话,她曾经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她明白这是对的。
颜啸云愣了愣,沉默了很久,才皱眉道:“他很狡猾,你自己要小心。”
她点头道:“我知道。”
他顿了顿,又道:“你刚才说的,我回答你。”
“当一个男人碰到自己喜欢的女子,哪怕她再强大,都会想要保护她,这和自负无关。月影,我们一直都是同伴,但是很抱歉,我没办法把你看成是和季芒无重他们一样的人。”
见她惊愕的睁大了眼睛,他反倒轻松了,笑了笑继续道:“月影,我答应帮你,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等此事一了,就嫁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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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此事一了,就嫁给我。”
颜啸云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让月影一个晚上没有睡好,第二天赶路的时候都有些精神不济。
认识这么久的人,熟的可以替他挡刀子的人……这么明明白白却又不清不楚的一句话,连装不懂的机会都没给她。
以前也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真是过分,关系好也不能这样。他们一直都是同生共死的朋友,一起吃饭一起喝酒一起并肩作战,为什么不能一直都是这样?
她坐在马背上发呆,一旁难得骑马的慕容苏在看了她第三眼之后,终于问道:“没睡好吗?你有心事。”
她倏然回神,看着他清俊的眉目摇头道:“没有。”
“打架的话我或许打不过你,骗人的本事你可比不过我。”他不置可否的挑眉。
她瞥了他一眼,想了想,很老实的回答:“在想再嫁的事。”
他眯起了眼睛,笑意盈盈:“对着我说这样的话,胆子可真大。”
她不由一笑:“我又不是不走了。将来你总是要娶别人的,有什么关系?”
慕容苏听见这话立刻被呛了一下,眼中划过一丝古怪的神情:“你倒是想得很远。”
“也许并不是很远。”
他看着她,然后微微的靠近过来,声音里带着三分玩笑:“你不走的话,我就不娶别人了,好不好?”
她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直视前方,语气中带了一抹叹息:“我说好不好有什么用……不可能的。”说罢,手指微微松开缰绳,信马由缰,顷刻间就跑到了他的前面去。
慕容苏默默的看着她的背影,半晌才策马追去,道:“慢一点,我追不上你!”
话音未落,只见前面的女子一勒缰绳,奔马一声长嘶,骤然停了下来。
只见路边的山岗上正走下一队人马,一色的黑鬃烈马,黑盔黑甲,颜色凝重肃穆,看起来英武而整齐。
月影拍了拍马颈安抚受惊的马儿,眼神骤冷,神情戒备。慕容苏的脸上却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惊讶,眼见那几个骑士齐齐的翻身下马,朝两人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我家主公请殿下相会一叙。”
慕容苏怔了半晌,才不确定的问道:“你们是……黑骢军?”
为首一人点了点头:“下官是黑骢军第二骑队队长张远。”
“那你们的主公……”
“主公是征虏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