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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风雨如晦夜夜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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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影在信王府中并没有等得太久。
时值夏季,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很是平常。不过三五日之后便有黑云压境,到了晚膳时分,四下里更是一丝亮光都看不到了,风声渐起,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窗棂上,啪啪作响。
不出一个时辰,必然会下雨。
月影看着窗外,心里反复描摹着信王府的地形,几乎忘了眼下是在吃饭。
身边的红宛见她举着筷子发呆,以为是在想心事,抿了抿嘴道:“大夫人,再不吃菜就要凉了。”
月影这才回过神来,扒了一口饭,突然问道:“王爷今晚真的不回来了么?”
红宛一愣,心中也有些委屈酸楚,叹道:“今日百济来的越阳王入京,王爷一早就进宫去了。恐怕得明天才回得来,大夫人还是不要等了,早点歇息吧。”
月影却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失望难过,只不过略微的点了点头,放下筷子,指了指身前的小丫头,却半天想不起她的名字,“……那个,你叫什么?”
“奴婢红宛。”
“红……嗯,这名字十分拗口,以后就叫小红吧。”月影随口替红宛改了名字,挥了挥手淡淡道:“我要休息了,你守着门口,不许任何人进来。”
看着她的背影没入里屋,红宛忍不住满心苦恼。这是生气还是没生气?这位大夫人的脾气,真是越发的捉摸不透了。
其实她也想不明白王爷究竟是怎么了。虽然大夫人不及二夫人温柔可人,但也是一个美人儿,更是皇上御赐的正妃,王爷为何要如此冷落她?难道不怕皇上怪罪吗?
月影却没有小红这般曲折的心思,她一回到房间,便找出了师姐贝叶书给她的一卷书册。这卷书册是贝叶书的亲笔,里面事无巨细的分析了整个后稷大陆的格局形式,其中也包括了那位今日入京的百济越阳王。
越阳王是大酉国慕容氏之外唯一一个异姓藩王,姓殷,名叫殷吉。封地就在大酉国境之南的百济越州。虽然越州只是百济的一小部分,但广阔的百济沼泽中有上百个部落,却只有大酉国立的一位亲王,实属罕见。
这块没有领主的丰硕土地,从来都是各个国家虎视眈眈的地方。大酉跨出了第一步,这之后,东边的巨泽,绝云山脉之外的北六国,都想来继续分一杯羹,因此数年来百济周围大小纷争不断,乱民肆虐,很不太平。
从零星的纪录可以推断,殷吉此人严谨沉稳,想必不会夜夜笙歌。小红虽然说慕容苏不会回来,但小心一些总不会错的。
嫁妆里没有夜行衣这种装备,月影挑了一套平常骑马用的石青色窄袖襦裙,随身只带了一柄匕首,推开窗迅速无比的跃了出去。
她不想一直留在王府。这次嫁给信王慕容苏,固然是为了替父亲达成皇命,更重要的是替师门找回丢失的至宝。只有尽早完成任务,她才能分身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这两天慕容苏还是没有来东上屋,倒是省了她很多心。其实两人白天偶然也会遇上,不过是见面点头的情分。慕容苏的眼神总是温柔多情,但是漆黑的瞳仁里却看不出丝毫诚意,她亦并不觉得会与他深交。或许将来等她离开以后,连那一丝见面点头的情分都不需要了。
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既然道不同,自然不相为谋。
×××××
月影再次摸到书房的时候,天空里已经有细小的雨丝飘落下来,沾在脸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借着细雨掩映,她用细铜丝轻轻挑开窗闩,再将细棉塞住窗轴缝隙,起手无声的推开背阴处一扇雕着如意万字的小窗,轻巧的跃了进去。
书房里的摆设和寻常富贵人家无异,一时间看不出端倪。她略略翻拣了一遍书柜和博古架,目光便转向了两侧挂满的诗词书画的墙壁上。
很多人家里,会将字画遮盖在藏有暗格或夹墙的墙面上;脚下看似平整的青色方砖铺地,也可以用来挖地三尺而不为人知;再或者,高阔的房顶,横梁金柱云头望砖之间都是绝好的藏匿地点。
她正要动手揭开那些字画看个究竟,屋外的小径上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是两个人!
听声音,其中一个应该是慕容苏,另一个却是个陌生人。来人虽然并没有刻意隐匿身形,但听这轻捷的脚步声应该会武,而且武功不差。
月影皱了皱眉,眼看穿窗而出是来不及了,当下一个翻身,轻轻巧巧的跃上了大梁,快行几步躲在了屋角的阴影里。
就在她堪堪藏好身形的时候,书房的门已经被推了开来。
跟着慕容苏进来的是一个浑身罩在黑袍子里的人,连脸上都蒙着黑巾。这打扮正是行走江湖必备行装之一——夜行衣。
不过这个人的夜行衣料子比较名贵,剪裁也很考究,腰带上镶着黑曜石,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偷鸡摸狗之辈。
两个人进了屋子,慕容苏很仔细的把门锁好。屋外的风雨越发大了,天际隐隐有沉闷的雷声传来,一场暴风雨正蓄势待发。
月影顿时有些心急,临走没带伞,万一淋了雨可不好搪塞。可房间里的慕容苏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剔亮了灯,坐在书桌前仔细翻看黑衣人递过来的一叠文书。那些文书都一封一封的密封在信封里,需要熔了火漆才能打开,看来是非常机密的内容。
跟他一起来的黑衣人就站在书桌边上,既不坐下也不说话,态度除了恭敬,还带了一点说不清楚的傲气,站立的时候背脊笔直,虽看不清面目,却自有一种肃杀感觉。
屋子里很静,除了偶然灯花爆裂的声音就只有窗外肆虐的风声。到最后那雨还是下了起来,不过片刻就下得如同天倾地覆一般,哪怕是躲在屋里,也能想象外头的天地是如何的狂乱。慕容苏却依旧不为所动,继续气定神闲得看他的文书;黑衣人也继续一言不发的站在他身边,屋子里的时间像是静止了下来。
梁上的月影等的有些犯困,又不能轻易动弹,正想使个调虎离山之计脱身,慕容苏却突然合上了手里的文书,轻声道:“逢苏,辛苦你了。”
语气温和诚挚,全无平时那种温软多情。
黑衣人的回答同样短短六个字:“属下不敢居功。”
月影一惊,这人竟然是个女人?
慕容苏继续道:“朝中的情况我都知道了,如今宫里如何?”
“宫里那位并没有大动静,只是催着皇上立嗣,左右不过这几个月了。另外,皇长子政的陪学已经由娘娘定了,是御史台上官大人的长孙。”
慕容苏冷笑一声:“上官慕雁这老家伙果然会见风使舵。孙女要嫁王储,孙子要陪皇子,这般卑躬屈膝能成什么气候?皇上也不是傻子。逢苏,以后你尽管放心进谏,不必顾虑。”
“属下明白。”
“大理寺那件侵吞樊城赈灾银两的案子,皇上意下如何?”
“裴司马一向清廉,皇上心里也是知道的,只是朝中那些辽东帮的官员众口烁金,又有太后开口,皇上才不能立刻给裴司马翻案。议政之时,属下看皇上仍有犹豫的意思,如果王爷能替裴司马求情……”
慕容苏听到这里,突然击了击掌,打断道:“如此甚好,我便让裴其硕押入大理寺,再也翻不了案!”
黑衣人逢苏愣了愣,道,“王爷不是一向夸赞裴司马是个难得的人才吗?”
“正因为裴其硕是个人才,本王才要他在这起案子里沉冤不白。这样刚正的人,如果不是对旧朝失望绝顶,又怎么会心甘情愿替新朝献力?如今锦上添花他未必记得,将来雪中送炭他必铭记于心。”
他的语气懒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不光是黑衣人听得怔住,就连月影都暗自惊心。
先踩一脚,再拉一把。他明白士为知己者死的傲气,这人竟如此擅度人心!
黑衣人沉默片刻,又道:“才藻殿的柳昭仪,前些日子在太液池溺亡了。”
这一次,慕容苏过了许久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道:“是她做的?”也不等对方回答,他径自接了下去,声如叹息:“柳昭仪是龙后心腹……看来她是真的想要那个中宫之位了。”
黑衣人一言不发,慕容苏沉吟了半晌,待心中的激越平复了些,方从那些书信里拣出一封,道:“皇兄迎娶青公主的事情看来已经定了?”
黑衣人点头道:“皇上已遣翰林学士草拟诏旨。”
慕容苏浅笑道:“皇兄急于掌权,朝中可倚仗的人不多,外戚的权力又太大,与别国联姻的确是个好法子。只是巨泽如今内乱不止,他娶了青公主,就表明要扶持白王。这立场表的太快了,小心招来祸端……”
前半句还带笑意,最后一句却突然冷了下来。语气里含着隐隐的刻毒,似有杀气无形蔓延。
月影的心里不由自主的一颤,仿佛如梦初醒,掌中已沁出丝丝冷汗。
——她很清楚,这些事不是慕容苏应该过问的。可他此刻不光是过问,还在插手,在干预。纵然她不理庙堂之事,也知道这样的逾矩太不寻常。
在她沉思的片刻,慕容苏已开始提笔写字,边写边道:“听说今日朝上有言官弹劾本王。”
黑衣人点了点头,想必朝上发生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果然,慕容苏只是笑了笑,道:“怎么说?”
黑衣人道:“有人上奏说王爷言行荒唐有辱皇室威仪。原本皇上也不过一笑了之,只不过那人提到了龙骑大将军。说您冷待奚家小姐,上无视天子威仪,下轻慢朝中重臣,说得奚将军脸上很不好看,因此皇上也不得不出来说话。”
“果真如此。”慕容苏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很是有趣,笑声颇为愉悦,“我在皇兄眼中一向是一个只会吃喝玩乐,又喜欢闹脾气的荒唐弟弟,他想必也头疼得很。如今既然开了口,我也该和奚王妃多亲近亲近才是。”
月影闻言一惊,方觉时候不早。咬了咬牙,手上扣了一枚银针,就要射灭灯火趁机逃之夭夭,谁知身形才动,那黑衣人已飞快的喝道:“谁?”
她尚未行动,门外却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娇糯温软的声音道:
“王爷,我听司徒侍卫说您回来了。风雨交加的,宵夜吃不吃?”
口气不算恭敬,甚至带点儿撒娇,但听在耳中就是叫人浑身受用,正是信王最宠爱的侧妃梁婷儿。
听见是她,慕容苏脸上的戒备也放下了一半,朝黑衣人点了点头,后者身形微动,便从后侧的窗户里穿了出去,一瞬间就隐入茫茫的雨帘中。
她走了,月影却还是走不了。
梁婷儿不比连脸都看不到的逢苏。同样是一男一女,刚刚的对话还能平心静气的听下去,现在她是一刻钟也不想待了。
她到底还是低估了这个男人。前一刻还是杀伐决断的模样,下一刻美人在怀,立刻就变成往常温柔多情的模样,甜言蜜语信口拈来,根本是判若两人。
好不容易吃完了宵夜,慕容苏拥着美人开门离去,月影这才从梁上翻下来。她明白,此处是不会有她想要的东西了。
雨犹未停。她看了一眼密密麻麻的雨帘,叹了口气,跨了出去。
但让她想不到的是,这么糟糕的天气里,竟然还有人冒着雨在堵她。
那人撑着伞,好整以暇的等在她回房必经的窗下,玄色的衣角有些潮湿,想必是等了很久,俊朗的脸上双眉蹙起,表情端凝。
这人居然是司徒星!
既然被看到了,她也不再刻意躲开。站在离他三步开外的地方,静静等着。司徒星却不急着说话,上前一步把手里的伞递了过来,道:“大夫人,请用伞。”
月影诧异的望着他。这一路走来,再快的身法也已经淋得全身湿透。这一位还真是恪尽职守,一丝不苟。
司徒星肃容而立,开口道:“大夫人可是伽叶宫的碎心剑传人?”
月影看着对方凝重的表情,点头道:“你有什么事吗?”
“属下冒昧,找人调查了大夫人的师承。”
“不必这么麻烦,你可以直接来问我。”
司徒星顿时愣了愣,半晌才道:“属下巡夜至东上屋,红宛却说您早早就睡了,在下心中起疑,探查之下夫人果然不在房中……”
“我出去走走。”她淡淡的打断他,她的耐性有限,虽说天气不冷,可是衣服湿嗒嗒的挂在身上也不好受。
司徒星明亮的眼中闪过一丝暗影,沉声道:“属下就直说了。大夫人虽然是伽叶宫的人,但在信王府中就该守信王府的规矩。就算你有自己的道理,也绝不能危害到王爷和王府的声誉。今天的事在下就当作没有看见,若有下次,就算您是大夫人,我也会照实禀告王爷。”
他的意思是,这次他不会打小报告,但下次就会严惩不贷。这番言辞虽然严厉,但说出来不卑不亢,倒有几分江湖中人的硬脾气。
月影顿时起了调侃之心,挑眉问道:“若是我要伤了慕容苏呢?”
司徒星毫不迟疑的答道:“若真是如此,司徒星就算不是夫人的对手,也只好以死相博了。”
这年轻人倒是有些侠气。月影心里自动把他归为可以结交的那一类,于是点了点头说声“我知道了”,然后穿过他的身边,顺便把伞递了回去。正准备爬窗回去的时候,想了想又折了回来,站在他面前道:
“司徒侍卫,以后请不要叫我‘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