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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五章 暗夜春来袖底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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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丽认出了涂玉笑,无重自然也认了出来,因此当朱丽转过头来的时候,身后只剩下了梁晴一个人。
多日相处,梁晴多少也明白她眼神里的意思,嘴角一努,示意了无重的去向。朱丽却只是笑了笑,继续气定神闲的喝茶。
这短短的时间里,气质高雅的林七葵小姐已经命人在台前奉上了数个玉盘,盘上均有锦绣丝绢覆盖。丝绢下便是今夜的主角——这一年来蓝永公收集的奇珍异宝。
林七葵并不多话,寥寥的几句开场白说的文雅简练。这之后便叫人揭开玉盘上的丝绢,由专门的管事一一介绍。
这其中有出自名师之手的苏堤春柳翡翠山子,也有五色丝绦系挂的兽形寒蝉琥珀,无一不是稀世珍品。但最为精巧的还是那支燮羽五代皇后最为喜爱的累丝点翠牡丹花样的银簪子,历经岁月,这簪子却还是像新的一样。不光累丝的工艺繁复,其中镶嵌着的数枚桃色碧玺更是罕见。
在座宾客都是识货的人,此物一出,立刻有人问道:“七葵小姐,这簪子如何出价?”
林七葵抿了抿唇,淡淡笑道:“这件虽然是前朝之物,但除了这几块碧玺,其余的东西倒也平常。累丝手艺虽烦,本朝也是有的。因此家父的意思是,三千两。”
座中传来微微的惊叹。三千两虽然不算多,但对于一件小小的银制首饰来说却是罕见的天价了。
但这毕竟是前朝之物,价格虽高还是有人争相询问。一盏茶的功夫,价钱已经攀升到了五千两。朱丽一直静静的坐着喝茶,直到这时候才突然将手中的茶杯重重的拍在桌子上,粗声道:“老子出价一万两。”
这句话把季芒的声音形貌学了一个十成十,就连一旁的梁晴都吓了一跳。众人纷纷瞠目结舌的朝这边看来,不明白这位在鉴宝会上从来只喝酒不出手的大财主,为何今天会看上这么一枚小小的簪子。
一万两,这可是最初开价的三倍还不止!
朱丽咳了咳,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学着季芒的样子嘿嘿笑道:“一万两,哪位朋友还有比我更高的?”
底下一片鸦雀无声。这支银簪虽然珍贵,到底不算倾国倾城的罕物儿,一来没人愿意花这个冤枉钱,二来大家都是巨泽贵族,多少要卖季芒一个面子。
林七葵的微笑还是那么优雅高贵,伸手轻轻一拂,道:“既然各位没有异议,那此物便归季帮主所有了。”
她亲手端起玉盘,婷婷上前,美目顾盼间有清气隐约,笑道:“季帮主,七葵可否冒昧问一句,您倾尽千金买下此物,是要送给谁呢?”
朱丽只觉得她眼中神光流转,矜贵之间又带着妩媚,一时竟恍惚着移不开目光。她一晃神,突然觉得不妥,急忙转开头笑道:“宝剑赠英雄,美酒赠名士。如此别致的玩意儿,自然是赠给佳人……”
林七葵放下手中的玉盘,借着倾身的一刻低低笑道:“原来季帮主是个多情的人……”
她的语气温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味道,竟叫人心旌摇曳。朱丽略略退后半分,眯着眼睛笑道:“七葵小姐过奖了。”
会出一万两银子买一支银簪子的男人,也难怪女人会喜欢,更何况这男人还是一方霸主。这倒是件有趣的事,左右都是季芒的钱,她不过做个顺水人情便宜了蓝永公。若是还能顺带拐回去一个美人,对贝叶书一心一意的季芒会不会急得跳脚?
朱丽本有心戏谑一番,谁知那次耳语之后,高贵清雅的林家小姐便不再同他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看过来一下,反倒让朱丽疑惑起来。
直到整个鉴宝会结束,夜宴开始,林七葵也没有再和“季芒”说上一句话。而一开始就消失的无重,也并没有再出现过。
就算是朱丽,这时候也有些心烦气躁起来。
她的酒量自然和真的季芒没法比,因此宴饮之初便找了一个借口告辞离开。林七葵礼貌的将她送出厅外,之前那些妩媚的神色却不见分毫。不过朱丽此刻已经无心计较这些,她心里的焦虑就连梁晴都看了出来。
就在她第三次回过头去看夜色中高大的府邸的时候,梁晴终于忍不住冷声道:“你何必担心无重。他去做他的事,难道还与你有什么关系不成?”
没想到朱丽居然点了点头,想了想,又点了点头,抓了抓头发低声道:“小晴,我们等等他……”
“不行。”
“小晴……”
“我不想惹麻烦。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你既然替季芒拿到了东西。还是快些赶去紫霞关的好。”
“可是无重的事情也很重要……”她欲言又止,跺了跺脚,径自转过身,犹如一阵轻风般轻盈的没入黑暗中。
梁晴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站了片刻,终于皱了皱眉,不情不愿的跟了上去。
谁知才走了两步,黑暗的墙角里突然闪出朱丽明丽的双眼,笑意俨然:“小晴,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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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躲在蓝永公府邸侧门那几株高大的香樟树上,已经快要一个时辰。
巨泽气候比大酉温暖,香樟长年丰绿,正是掩藏身形的好地方。朱丽一边扯下唇边的假胡子,一边看着不远处的正门低声咕哝道:“这已经是第十二个了,里面的人应该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对。这位林七葵小姐可不像是个好客的人。”
梁晴斜了她一眼:“既然你是等无重,为什么不进去找?”
“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这个蓝永公府上有些古怪,先观察观察再说。”朱丽揉了揉因为易容而变得僵硬的脸,黑暗中依旧笑意莹然,“我们再等一个时辰。”
但是还不到半个时辰,蓝永公府上的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两扇朱漆大门紧闭,再无半个人出入,只剩下门口那一对大红灯笼在风中幽幽闪烁。
朱丽又等了半刻,正要招呼梁晴想办法入府,后者却突然按住她的肩膀,沉声道:“别动,有人出来了。”
她的耳力没有梁晴好,过了片刻才隐约看到不远处的侧门微微的拉开了一道缝隙,从门缝中快速的闪出了一个全身黑衣的人。
从她们所在的地方只能看到那人一头漆黑的长发,黑色窄袖,黑裙摇曳,是一个女子。两人忍不住对看一眼,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同样的惊讶。
林七葵!?
眼看林七葵袅娜的背影隐入一条昏暗的小巷,朱丽的眼睛闪了闪,低声道:“小晴你跟着她,我去府里找无重!”
话音才落,人已经穿过枝桠,几个起落便消失在琉璃覆瓦的高墙之后,容不得梁晴有一句反驳。
朱丽轻巧的翻过高墙,落在角落里柔软的长草上。二月末的天气,清冷的空气里已经有微微醺然的气息。
照理来说她的轻功更佳,适宜追踪,可她偏偏选择亲自回蓝永公府上寻找无重。这其中固然有不能为人所知的原因,也有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私心——那些形于外的不安,一半是假,却也还有一半是真的。
她亦有真心,只是能得到的人很少。
朱丽深深的吸了口气,穿过草木扶疏的□□。巨泽地势较低,雨季易积水,因此重要的屋舍都建在府内最中间的高地上。她极小心的一间一间寻过去。窗棂有灰,阶下有苔的屋子不再细看,只拣有人出入过的地方,躲在北窗之下凝神细听。普通人家都将背阴之处用作储物更衣之所,轻易不会有人往来。
客舍和小书房总共不过十数间,大多数空置着,就在朱丽几乎要放弃这里的时候,耳中终于听到一阵熟悉的笑声。
很恣意,却并不怎么好听的笑声。是那位身背巨弓的松将军。
他的声音从窗棂里遮掩不住的逸出来:“我看我们也不用苦苦的追着无重了,只要三妹出马,”他的声音顿了顿,又接着道,“来一招美人计,还不怕他不手到擒来?”
朱丽听得心中一跳,慢慢的蹙起了眉。
涂玉笑的声音却很冷淡:“无重即为四方君子,又岂是雕虫小计就能擒来的?”
松将军笑道:“三妹对无重的心思,我和大哥都是知道的。这人武功不错,为人也还过得去,只要把那件东西还了我们,你与他双宿双栖也并非难事……他不是还没有做和尚吗?”
这句话似乎说中了涂玉笑的心事,她沉吟了片刻,略带犹疑道:“大梵音寺虽然不是《十梦录》的主人,但终归替我们保管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有功。不知道葵姑娘的意思……”
“葵姑娘听说大酉有了帝姬的消息,便亲自去了。无重的事她暂时放下,交给我们处理。”松将军道,“三妹放心,此事我替你做主就是。《十梦录》当然重要,三妹的终身也不能不理!”
他又逸出一串笑声,虽然还是不怎么好听,倒是多了一线温情。
墙根的朱丽听得莫名惊心,先前那一丝女儿家的别扭早已经被松将军口中的“帝姬”二字冲淡。
大梵音寺,《十梦录》,帝姬,葵姑娘……这一切看似纷乱,其中却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强韧的将所有的变数一一串起,连成一道足以叫天下变色的波澜。
她的心跳剧烈,不觉间已是一手汗湿。山雨欲来风满楼……
房里的人并没有觉得异样,只听涂玉笑沉吟道:“帝姬今年应该有十四,不对,是十五了吧,这么个的年纪,纵然找到了又能如何,她小小年纪就失踪,如今之于我朝恐怕是半点情分也无……”
她的声音渐低,但松将军一向张狂的语调却带了一丝意味深长:“管她有什么情分,只要她是帝姬就行。”
这话里带着些隐约的残戾,涂玉笑一怔,道:“你是说……师出有名?”
“此事自有葵姑娘筹谋,你我就不用多想了。”松将军哈哈一笑,话题复又回转道:“三妹,天色不早了,我们出去转转如何?”
“去干什么?”
“去找无重嘛!”
一听这话,涂玉笑的声音顿时有些急促:“甸江一役之后便再没有他的行踪了,你知道他在哪里?”
松将军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葵姑娘刚才跟我说了,今天来公府的季芒不是真的季芒,因此她估计假的季芒带来的两个人中应该会有无重——你莫忘了,四方君子的交情一向都不错。”
“无重此刻也在凌源?”
“何止在凌源,说不定就在你附近呢。”松将军拍了拍衣袍。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桌椅拖曳的声音,有人正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朱丽却怔住了。林七葵是何时看破她的伪装的?
她想的入神,以至于耳边响起门闩的声音才惊醒过来,急忙后退一步想要隐匿身形,身后却突然伸过来一双手,捂住她半含在口中的惊呼,用力的将她拉进窗下一长排抽芽的黄杨树丛中。衣角带动了枝蔓,惊起一群夜宿的凤雏,扑朔朔的结队飞进夜空里。
松将军正带上门,涂玉笑心情颇好,难得戏谑道:“关个门的动静都这么大,惊动了林爵爷的雀鸟儿,小心又是一顿好打!”
松将军和芦将军都是沙场领兵的勇将,却并非一等一的武林高手,此刻并不觉得林中飞鸟有什么异样。朱丽却靠在黑魆魆的树丛里,紧张的连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不光是因为方才几乎被人发现的惊悸,也是因为身后的那个人。
那是这些天来已经很熟悉的香的气味,只有佛前才焚的香,带一缕幽淡恬静,闻之让人心安,然又高阔深远,散于无形。
半晌,无重低沉柔和的声音传来:“不要紧,他们走远了。”
她瞥见那一角月白,心如鼓擂。他们这样的贴近,已分不清是谁传递了谁的体温。她有一瞬间恍惚,但身后一凉,他已经放开了她。
朱丽回首嫣然一笑,对上他清湛的目光,道:“你果然还在这里。”
无重顺势席地而坐,问道:“朱姑娘事情已经办完,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来找你的。”她低沉柔媚的打断他,略略朝前移了几分:“我担心你出事,所以回来找你。”
他看着她明媚的眼神,仿佛承受不住这光彩似的垂低了眼睫,微微叹了口气。
朱丽的眼中映出了熠熠月华,将那一点无情笑意掩了起来,她轻轻道:“方才他们说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
无重点了点头,又淡淡一笑:“是。”
她的语气却微带幽怨:“那位涂姑娘……”
“贪嗔痴妄,不过是俗世心魔……”他的话尚未说完,她便突然欺身上前,侧过头去封缄他的嘴唇。
无重的后半句话消失在一阵难以言说的慌乱中。他想抽身,却怕发出声音惊动府上的人;他也想推开她,又怕碰到她的身体,更怕会失手伤到她……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唇上的柔软和热烈却不给他任何冷静思考的机会。他这一辈子都没有这样艰难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呼吸交错里,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微薄沉溺,于无声处激荡动摇。
虽然朱丽于男女之事亦是青涩,但辗转之间的温柔却做到了极致,直到无重僵硬抗拒的肩膀终于慢慢的松懈,她半合的星眸中才闪过一丝笑意。这笑意带着一些娇慵得意——这场迎来拒往,终究还是她赢了。
她离开他的唇,柔软而坚定的说道:“无重,我喜欢你。”
他又是一惊,却忘了退开,眼色里划过显而易见的狼狈和迷惘。
于是她笑起来,一如既往的天真娇俏,重复道:“我喜欢你,你呢?”
这样的时候,她自然是听不到对方任何回答的。但她并不在意,抬手掠了掠鬓边的头发,咬着嘴唇吃吃笑道:“我得走了……不过,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
他们会再见面的,因为从此之后,他将再也不能忘记她,她会成为扰乱他命数的心魔,直到有一天成为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动之以情,攻心为上——朱丽的判断,不会错!
她的第一个目的,就是得到他的信任。
然后,她就要从他身上拿走一件天下霸主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姬十梦的《十梦录》!
……
她知道无重的身份,也从月影那里听说起过无重顺江东下的原因。因此当松将军和芦将军要他交出手上东西的时候,她就猜到,无重必然已经拿回了那本兵法奇书《十梦录》!
至于他并没有立刻回大梵音寺,反而要去凌源的原因,是因为他手上的《十梦录》还不是完本。
她曾经在他怀里看到过一个系着千金锁的包裹,用手细细摸索之后发现,这其实是一本只有上半部的书。当时她并没有打开,因为打开千金锁就不能继续跟在他身边;她也没有拿走,因为她想要的,是完整的《十梦录》。
和季芒成功结盟,她本有六成的把握,但是如果她的手上还有《十梦录》,赢上官浣星的胜算就是十成。将来蜀地起兵,这本奇书更能使慕容捷的军队如虎添翼。
她没有高强的武功可以夺回剩下的半本书,但无重却可以。好的军师,未必都是好的士兵。
残忍吗?她觉得不是。至少那些拥抱和亲吻里,亦有她的真心。纵然微薄如丝,那也是她的付出,这些付出,如今都已经留在他的身上,收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