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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昔我(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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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东华这样的大神来说,想要知晓过往旧事有很多种方法可供选择。但东华略一思索,启用了他从不曾使过的读魄术。
读魄术只有太清他师徒三个知晓,既不费什么法力,且不会被人察觉,最为简单便捷。
东华顺顺当当进入结魄术的幻境,面前出现一个人影。
东极四使之一的青阳。
东华思来想去,只好对不起他。
他听说,那日直到回去天界,前后都是在青阳守他身旁。只有青阳的视角才能持久的查探到东华在做什么,回了天界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既然当年是青阳为他讲的来龙去脉,那原委也未尝不能从他身上寻到。
东华叹了叹,在青阳与玄天之间,断然是选择相信他的亲师弟。
幻境中的青阳很快便赶到无望谷前,狂风席卷,将他一身仙袍吹的猎猎作响,但他眼睛紧紧盯着谷中那一大队白色服制的神仙。
严格的说,是这一众白衣最前面持剑而立的那个。
剑锋泛着银光,剑身镌刻的那条青龙张牙舞爪,气势汹汹。
这把剑指向一个着黑袍之人。此人毫不畏惧的笑道:“看吧师兄,你下不了手。你当年舍命救我,如今又怎会杀我?……是不是在你心中,我比你自己的分量更重”
青阳眉心一皱,降下云头,落在持剑者身后。
而持剑者似是不曾察觉,只定定看着眼前之人,怒斥他:“疯了……你疯了……”
青阳躬身唤道:“君上。”
幻境中的东华闻声侧目,青阳见他如此,嘴边微微动了一下,似是准备展出一个笑来。
可是这个笑还没有生成,幻境中的东华便回过头去,继续盯着让他气急败坏的玄天。甚至连一个淡淡的目光,都顾不上给他。
青阳的表情全部僵在脸上,再看对面英姿勃发的玄天,目光略有黯然。
不远处的东华无声看着这一切,觉得有些汗颜,自己当时被玄天气昏了头,连青阳给他行礼都不及回应。还好青阳没有挂心,至今待他仍是忠心不二。
而幻境中的东华当局者迷,依然被当时的情绪所折磨,目光凝滞在几乎触碰到剑刃的黑衣。手上微微打颤,一点冰寒的流光在青龙身上来回闪烁。
东华全神贯注,虽然这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境,可他却几乎屏住了呼吸。因为这时的自己,怕是快撑不住即将昏厥了。
幻境中,玄天深深的看着东华,忽然轻声道:“师兄,事发突然,但个中隐情我会随后告诉你。”
听见这一句,东华顿时睁大了双眼,好像坠入森然的迷雾中。
他对这个情形完全没有半点记忆。
东华急迫起来,是本上仙自行忘却,还是……哪一个胆敢算计本上仙?
幻境中的东华听了这一句,果然将气势收了几分:“你成魔的……隐情?”
玄天欣然点头。
幻境中的东华还未收剑,便已先道:“好,我听你说。但你杀了这么多的仙友,总要……”
最后一句还没说完,便陡生变故。
只听玄天一声闷哼,剑上青龙长啸,直直刺入他心间。他低头看时,脸上还带着几分茫然。
不过一瞬,半个剑身沾了血,有从心房涌出的,也有玄天嘴边淌下的。
在场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也包括此刻幻境之外的东华。
结魄术的幻境果然细致,让东华在如此震撼的真相中,还留意到了另一不易察觉的真相。
他瞧见,一直闷不做声的青阳分明在手上弹了一个极微弱的术法,堪堪击中当年他的后背。术法几乎不带些许灵力,全神贯注讲话的他猝不及防,被向前推了一把。
剑入心房五寸,光芒大作,剑气一丝丝流散开来,玄天胸前如绽了一朵嗜血青莲。
幻境外的东华瞧见这一幕,已经不自觉的踉跄着往那处走,喃喃道:“怎会是……青阳?”
他想破天都想不到,他最信任的属下会在关键时刻做出忤逆自己的事。
若无此变故,玄天也许不会将整个天界都视作仇敌,他也许能早早知晓玄天成魔的真相,也许玄天还有回归的可能。
这几个“也许”,全毁在这一剑!
东华大神本欲为自己洗清冤屈,这下反倒坐实了。
幻境中一切属实,证据确凿。所有人都没能看见青阳的伎俩,连当时的他都在巨变之下来不及寻找元凶。
再结合那被打断的前言,这一剑立时就变成了为那些死去仙家报仇雪恨的慨然之举。
身后欢呼声如雷贯耳,“不愧是东华仙长!大义灭亲!”“看这魔头猖狂到几时!”“众位仙友不要懈怠,将妖魔一网打尽!”
饶是这般跃跃欲试,却不知是因为忌惮玄天,还是碍于东华,没有一个人肯上前。
反倒一个无名小将从斜刺里带了一队魔兵杀来,引得众仙与之混战。
当年的夏非满无论面相还是身手都还稚嫩得很,忠心护主的态度倒是从一而终。僵局一度变成战局,这对陷入险境的玄天而言绝对是雪中送炭。
喊杀声起,风云变色。四面喧嚷,唯一处静谧。
玄天顺着剑锋一路看向持剑人的脸,很快,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嘴角动了动。
幻境外的东华明白,他是想给出一个嘲讽的笑,只因掺杂的情绪太过沉重,没有做到罢了。东华有些庆幸他没有笑出来。否则当时的自己,定然承受不得。
尽管,如今置身事外的自己在发觉这一处细节时,亦然锥心刺骨。
东华无法设身处地体会玄天当时的心境。不过,面对曾经不顾一切救他,如今却要杀他的自己,感觉必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否则,玄天的眼眶为何会红了?
看着看着,东华恍觉眼角发热。
而幻境中,当时的他早被吓傻了,只顾盯着没入玄天胸前的剑身,眸中映出一片汨汨涌动的血色。
玄天问:“总要如何?”
问完这一句,他就被上涌的血液呛得狂咳不止。他一双浓重的黑眸牢牢锁住对方的脸,当中似有火光烧灼。
被质问的人如梦初醒,惊慌失措的看向自己的手,莹白的手背上,几滴血尚有余温。
没有得到回应的玄天并未暴怒,反而将满腔鲜血生生咽下,脸上平静的出奇。
更出奇的是,他竟还颤巍巍的想要迈步向前挪,嘴上还说着一句苍白的话:“我以为,你与他们不同。”
他面前的东华惊呼一声:“不!”
双手下意识的往回一抽,玄天向后一个趔趄。伤处的血顿时溅上东华前襟,直将白色染成绯红,紫色染成深红。
“可是,你却为何不开心。”
玄天再也支撑不住,只得单膝跪地以剑支撑。却仍然执拗的抬头,似乎是一定要东华给他一个答案。
看到这里,东华再也忍不下去,竟忘了这是在幻境之中,朝当年的自己大声叱道:“他都成这样了!你说句话,说句话!”
他一面不顾仪态的吼,一面不忘回头观察玄天的伤势。却忽然瞧见,玄天被魔炎烧灼的眼底,浮起朦朦胧胧的泪光。
东华立时放弃斥责“自己”,紧走几步到他跟前,慌道:“不要哭,师兄是无心……师兄怎舍得杀你。如有可能,师兄情愿代你受了这一剑。”
他毫不犹豫的伸出手,却不知该先擦拭玄天唇边的血还是眼角的泪,手忙脚乱之下,急道:“别怕啊,师兄断然不会杀你,别怕。”
可这一切全是幻象,东华大神伸出的手与之交错而过,没有感触到任何温度。
夏非满终于冲了过来,护在玄天身前,恶狠狠的瞪着木然而立的东华道:“要不是救主上要紧,我非杀了你不可!你们神仙一个一个都是无情无义的小人!”
幻境外的东华喃喃道:“骂的好,十分贴切。”
夏非满扶起几近昏迷的玄天,变成一只红眼山猫儿,驮着他就走。东华身后静立的青阳终于出了声:“君上,是否要追?”
被唤之人一直看着前方,没有理会他,只张口重复说了两个字:“五寸……五寸……”
幻境外的东华听见这个,不由冷笑一声:“你也知道刺进五寸,我都怀疑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命悬一线,你却连一句话都……。”
东华忽然收了声。他看见幻境中的自己,抬起染血的青龙剑,毫不犹豫朝自己当胸刺下。
那是与玄天被刺的同一个位置。
不偏不倚,不深不浅,精准到无可挑剔,堪堪也是五寸。
那剑上残血尚有余温,也连同锋刃一并埋入他心房。
周遭一片混战,没有人注意这僻静一隅。
直到青阳反应过来,失声大叫:“君上!”
幻境中的东华吃了这致命一剑,虽因剧痛而致嘴唇发白,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眉宇间倒是有几分释然了。
他平和的看着无望谷玄天消失的方向,在青阳目瞪口呆中,轻轻吐出几个字:“师弟死了……我,绝不活着……”
幻境外的东华眼睁睁看着“自己”扑倒在尘埃中,任由泥土与血污染了一身。大有生前之事已了,即刻撒手人寰之意。
帝浊率众而出,黑压压的魔兵铺天盖地而来,众位仙家自顾不暇,将方才挺身相护的帝君扔在身后。不过,被滚滚尘烟缭绕周身的东华,此刻仙气微弱,如同半个死物,已不具备半分引人注目的气韵。
只当是帝君已经拂袖离去,哪个想得到他会先杀玄天,再杀自己?
幻境外的东华定定瞧着当年自己的濒死之态,半晌,点头道:“不错,这的确是我能做出的事情。可是……”他忽然将手按在心房之处,自言自语道,“为何我的胸前却……”
他急急忙忙将前襟掀开,光洁的前胸有痕迹纵横交错,却不是剑伤。
那些或红或紫的痕迹,是玄天新近留给他的。而在此之前,那一处什么都没有。
东华惊疑不定的整好衣衫,心知接下来他心中的一切疑云便会一一揭晓。
幻境中,东极另外三使及时赶到,被东华的惨状惊吓不已,连番发问。青阳一语不发不愿解释,事态紧迫,几个人只好合力抬起东华,轻手轻脚上了云路。
太清道祖深不可测,且是东华的亲师父,这时他们可求之地只有一个离恨天。
兜率宫门难得大开,太清面色不善的盘膝在蒲团之上,显然已对此事有所感应。他抬眼,看向不远处临时搁置的玉荆藤榻。朱明率先反应过来,忙唤他们几个,小心翼翼将东华平放在上头。
因他们几个不敢擅动,故而那把青龙剑还规规矩矩插在东华胸前,青龙魂魄死死缠住心血不放。此刻东华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如冰雕的假人一般。
四使齐刷刷跪下,连声哀告:“求道祖救救君上。”
太清眉心动了动:“噤声,你等殿前候着,等我问话。”
四使慌忙依言退出,两扇宫门随后紧闭。朱明焦灼道:“青阳,到底发生了何事,你怎么就不肯说呢?”
白藏也道:“我们君……咳,玄天他如何了?怎么我们去的时候寻不见他?”
玄英喃喃的道:“别是君上的伤,就是他所为吧……”
白藏急道:“不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师兄弟有多好。青阳,算兄弟求你,你就说一两句吧。”
青阳闷声道:“我无话可说,认罚就是。”
朱明忍不住道:“青阳老弟,你……”
正争吵间,宫门又开了,他几个立时住了嘴。太清在门前飘然而现,问道:“我徒儿一心求死,却是何故?”这话虽是对着他们四个说的,但一双清清淡淡的眼睛,却只盯着青阳。
这位道祖虽成日闭门不出,但他在三界至高无上了数万年,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足以压得青阳喘不过气来。
青阳却撑了下来,一句话也不回,面上一片死寂。
幻境外的东华向门内瞧了一眼,躺在榻上的“自己”虽被除去了胸中剑,却仍是气若游丝,血流不止,似比方才更凶险。
太清目光微变:“不说?”
一句质问,仍无回应。
饶是东华如今对青阳痛心疾首,却仍忍不住暗道,本上仙都受不得吾师如此逼问,他倒硬朗。
青阳能僵持,但躺着的东华却等不得,太清颔首道:“好。办法,本道祖有的是。”
东华抬眼望去,自家师父匆匆掩上了宫门。在两扇门合上的一瞬间,东华清楚的看见他手中捻了个咒术。
那是读魄术的起手式。
东华心道,师父自创的读魄术,用起来要比我上手。这么说,我与玄天受伤的原委他老人家明明一早就知道,却为何不告诉我。
太清这一进去,竟然许久没有动静。
东华心里有些急,便催动咒术,往前翻看。
到离恨天一角映出月色,门才开了,太清十分疲惫的坐在蒲团上,似是半身灵力都被耗去一般。不过,面色已缓和了不少,连坐姿也散漫了。
外面四个人一见,便知自家君上已无性命之忧,立即拜倒:“有劳道祖。”
太清略一扬手:“青阳小仙留下,其余几个散了吧。”
朱明、白藏、玄英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的将各色目光落在青阳身上,方才唯唯诺诺的退去。
浩浩离恨天,偌大的兜率宫,青阳独自跪在太清跟前,显得身影十分渺小。
太清打量他一番,道:“我观你神色,已知你后悔无及,你有何话说?”
青阳道:“小仙无话可说,万死不辞。”
他这样直通通的认罪,反倒让太清默了片刻。
太清神色复杂道:“今日之事,你原是受害之人。但也怪你有懈可击,唉……防不胜防。”
东华有些愕然,不明白这话里的含义。
防不胜防?防什么?
青阳闻言,终于抬起头道:“道祖,的确是小仙一时糊涂,道祖为何要……”
太清掀起眼帘:“本道祖犯不着为你开脱。纵然你也可怜,但我两个徒儿九死一生,全与你有关,你就是死上一万次也抵不过。但,也是二人该有此劫。东华平日最善待你,将你灭了,他醒后若问起来,今日种种,岂不是要被他知道了。”
青阳愣了愣,问:“道祖,君上他……”
太清长叹一声:“他因心中负疚,将元神封闭,使我无法施救。无奈之下,我只得设法抹去他这段心事。让他暂居离恨天,过些时日我再抹去他的剑痕。待多年之后,他仙体康健,我再酌情告知。你记得管好自己的嘴,懂么?”
东华听的十分感动,但细细回思了这些年所作所为,竟有些哭笑不得。
东华感慨万千,师父一片良苦用心,只可惜……五百年醒来之后,本上仙便从未停止自我作践,不是下凡就是受伤,竟无半个安宁之日,他老人家就是想告知,也寻不着机会……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玄天。
本上仙本就喜欢他,如今更是对不住他了。
幻境中,太清又道:“本道祖和你讲的这些,东华总有一日会看见,不过,那该是很久以后的事。在此之前,你当安分守己,不得再起杂念。到时候怎样处置你,他自有分教,本道祖不会插手。”
师父真神算。
这是东华撤去读魄术幻境时,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东华站起来,因作法太久,眼前有片刻的眩晕。
凌烨慌忙扶住他,问道:“这一番神游,父亲可是得偿所愿了?”
此时天完全黑了,一片星斗沉甸甸压在天际,裂缝那一端的无望谷中,似乎传来欢声笑语和觥筹交错的声响,好不喜庆。
东华闭了闭眼,点点头。
凌烨却与他相反。摇了摇头,略带焦虑道:“我原有要事在身,岂料父亲神游了半日,险些耽误了大计。”
东华在额角感触到一层薄汗,正在袖里寻擦拭之物,听见这话便问他:“凌烨,你究竟在耍什么伎俩。”
凌烨再摇头,煞有介事道:“我听说父亲昔年与玄天关系甚好,今日看来,的确可信。父亲落到他手中,他不打不杀的,还将父亲好生安顿在一温泉别院。此事我断不能告诉父亲,免得父亲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