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清晨小雨

8、千年怨（二）

　　“墨丞……别来无恙。”

　　门边女子淡然开口，嘴角微微上扬，如此美好的笑容，却被苍白的面容衬得苦涩难过。

　　“久别多年，你还记得我吗？”

　　“阿婼……”

　　墨丞，多久了，都没有人再叫过他的名字，这句“别来无恙”，穿过千年，最终抵达他的耳边，而他，却不能如从前那样，抱着她，轻吻她……

　　大殿内不知何时亮起了灯，女子莞尔浅笑，步步靠近他，眉眼间尽是温柔。

　　“你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还是……我喜欢的样子。”

　　她走到墨丞跟前，与他之间只隔了几层台阶，那么近，那么远。

　　“墨丞，你为什么不来抱我？”阿婼收了笑，眉头轻蹙起，问他。

　　“不……”墨丞愣愣摇头，眼神呆滞，“你不是阿婼，阿婼她……她早就死了，死了……”

　　“对。”
　　女子点头，“是死了，不过，又活了。”

　　“活了？怎么可能？”墨丞依旧不相信，一个凡人掉入死亡之渊，尸骨都将化为白烟，怎么可能复活！

　　“墨丞，这一千年，发生了什么？”阿婼没有理会他的震惊，她只想知道蓬莱到底经历了什么，曾经繁华的城池，如今空空如也……

　　“没了，全都没了，全死了！”墨渊闻言，长出一口气，近乎疯狂，失态仰天大笑。

　　“他们本来就不属于这里，他们都是罪人，他们的手沾满了血……所以，我杀了他们，祭奠你的人民……”

　　“不……”
　　阿离震惊，不可置信地摇头，她的唇张了又张，终于说出话来：“那可是你带来的人啊！是你带着他们闯入的，是你……”

　　“够了！”墨渊盯着她，眼眸发红，手指紧紧抓住扶手，消瘦节骨分明的手青筋爆起，好像下一刻就要冲破皮肤，血肉迸裂。

　　“你答应了她什么？”忽然，他目光重回温柔，看着她如看一件稀世珍宝。

　　“谁？”阿婼调整好气息，不再去追问以前的事，她没有时间了。

　　“别装傻，告诉我。”墨丞语气坚定，胸膛因激动不断起伏，身体却不动半分，依旧躺在龙椅上。

　　刚刚的那个女人，浑身戾气围绕，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仙气，而她腰间坠着的青瓷瓶，他在书上看到过，是上古灵器。

　　她拿走了奇灵珠，再加上她本身的功力，恐怕连她师父宋凌风都对付不了，如果她有什么恶念，那天下必将生灵涂炭。

　　不过……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掉入深渊，本该魂飞魄散，可在那黑暗之中，一种神秘力量将我托了出去，但肉身已经来不及挽救了……后来，我变成游魂，不断游荡在无垠沙漠中，再也寻不到蓬莱了……”阿婼眼神迷离，垂眸，细长的睫毛轻颤，遮住眼中的悲哀。

　　“后来突然有一天，我听到一串铃声，从远方传来，飘荡在狂风中。我非常欣喜，顺着声音寻了过去，后来就看见了她。她说她能帮我了结夙愿，让我解脱，不必再孤独游荡……但有一个代价，她让我给她一样东西，我问是什么，她不说。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想再见你一眼，然后去向我的臣民赎罪。”

　　………………

　　一千年前，墨丞受中原皇帝之命，奉旨去进攻蓬莱国夺取财宝。当时他野心蓬勃，当即率领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出发。

　　都说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他带领着军队，在沙漠中盲目走了半个月，眼看所带食物都被吃完，却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不得已放弃了这次行动，选择返回中原。

　　可人算不如天算，也许是他们的野心激怒了神灵，在回去的途中，遭遇了群狼。山林中的狼不可怕，可这沙漠中的，一只只犹如地狱恶犬一般，谁能打得过。

　　最糟糕的是，这群狼，足足有上千只……

　　兵将早已体力透支，饥饿口渴，毫无还手之力。

　　全军覆没，鲜血染红了黄沙，片刻又被风刮来的沙掩盖。他被恶狼咬断了腿，被埋在尸体底下，侥幸没有被当场咬死。

　　太阳渐渐落下，他终于撑不住了，不甘闭上了眼。

　　再次醒来，他的眼前多了一位少女，莫约十七八岁，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他从她纯真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狼狈不堪。

　　“你醒啦，快，把药喝了。”少女对着他笑，然后把他扶起来，给他喂药。

　　……

　　转眼间半年过去了，他的伤全部痊愈了，连那断了的腿也被医好了。这蓬莱国，果真不平凡，人民过的欢乐，处处一片祥和，没有战争，有没阴谋，人间净土。

　　他想，如果能永远住在这里就好了……

　　而那个少女，她叫阿婼，也是一直陪着他，他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情。

　　可舒坦的日子没过多久，就传来了噩耗——中原皇帝亲自率兵打来了！

　　兵将浩浩荡荡，黑压压一片，包围了蓬莱。

　　阿婼急急忙忙跑到他跟前，对着他大叫：“他们是怎么找来的？我们待你这么好，我救了你，你却恩将仇报！看来，我们之间的感情，远远抵不过你的野心！”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找来，明明他什么都没做……

　　少女的眼泪将他淹没，他手足无措，接着，他做出了后悔一生，死也无法赎罪的决定……

　　城门大开，他一人站在门下，看着皇帝，缓缓走近，想要劝皇帝退兵。

　　可他太天真了，皇帝对他大笑：“墨将军，多亏了你我们才能发现这地方！”说完，一个手势，身后的大军便如洪水一般涌进古城……

　　生死之战，血流成河，这场战争，以蓬莱人灭绝为终。

　　其实蓬莱没有神仙，只有普普通通的百姓，外界为了抢夺城内珍宝，便大肆传播谣言，导致蓬莱成了人人都想掠夺霸占的目标。

　　阿婼的父亲战死，她趴在父亲的尸体旁，不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却如断了线珍珠，不断掉落在衣服上，浸湿了衣裙。

　　皇帝剑指她的脖子，下一瞬就要砍下去，却被阻止了。

　　墨丞跪在皇帝面前，苦苦乞求着饶她一条生路。可奈何皇帝弑杀成疯，不愿多说一句反将他一剑穿心。

　　阿婼瞪大了眼睛，连忙回过身抱着他，胸口发出一道亮光，两人消失在大殿上。

　　“墨丞，你不要死啊……”她抱着他，眼泪不断砸在他的脸上。

　　墨丞苦笑，想抬手抹去她的泪，却一点力气都没有。

　　“阿婼，都是我的错，我遭到报应了，但你要好好活下去……”他不停地大口喘气，想要多停留一会儿，可眼前却越来越暗，直至再也看不清她的脸庞……

　　………………

　　“身为蓬莱的公主，却没能保护好百姓，我有罪，可在我魂飞魄散之前，我只想再见你一面，不要多，一眼就好……”

　　“阿婼……值得吗？为了我这个罪人，把你体内的灵珠给我，自己却差点灰飞烟灭……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让我活着？活着比死了痛苦……”不知不觉间，墨渊的脸上已经流满了泪，再也没有了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不是你的错……”阿离苦笑摇头，“是我，都是我，如果我不曾遇见你……”

　　“如果你不曾遇见我，不曾救了我，你还是那个快乐纯净的阿婼，你还会无忧无虑的活着。”墨渊接过她的话，颤抖着嗓音叹气。

　　“是啊……”阿婼走上台阶，一步步靠近他，“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命运……”

　　“我遇见你，蓬莱覆灭，我失去你，我救回你，我跳入死亡之渊却没有魂飞魄散，我流浪千年终遇见一人，我回到这里再见你……一切的一切，都是命运。”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指尖颤抖着抚上他的脸，一滴泪花坠落在他手面，渗入皮肤。

　　“噗！”一口黑血突然喷涌而出，染红了她的衣裙。

　　“墨丞，你怎么了？”阿离双手颤抖着捧着他的脸，

　　墨丞笑了起来，像千年前第一次见到她，笑得那么开心。

　　血不断从嘴角流出，他抬手抚顺她的长发，轻声道：“我早该死了，只是一直靠着灵珠维持着生命，如今灵珠被拿走了，我也……该走了。”

　　“该走了？去哪啊？”阿婼崩溃大叫，她不要他死，她不要再重复千年前的一幕！

　　墨丞眼眸低垂，却看见阿婼正渐渐透明的双脚……

　　“阿婼，你？”

　　阿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了顿，忽然笑了：“墨丞，我们都要死了呢……”

　　“那个女人答应了让我回来见你一面，却不能触碰你，否则就会消失……魂飞魄散……”

　　“不会的，我叫她回来救你！”墨丞拼命摇头，对着外面大喊。

　　“别喊了，”阿婼捂住他的嘴，“她也无能为力，她告诉我，她也救不回没了魂魄的人……”

　　阿婼紧紧抱着他，抱着她爱的人，谁都不怪，都是命运。

　　“墨丞，我们都会魂飞魄散吧？”

　　“是。”

　　“可是我舍不得你死……”

　　“我活得够久了，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你，我以为我会守着这座空城再过千年、万年，不死不灭，孤单的活着，生不如死。可命运再一次把你带给了我，我要好好珍惜。”

　　“墨丞，我爱你……”她说着从前从未说过却一直埋藏在心里的话。

　　墨丞也进抱住她：“阿婼，你永远是我的阿婼。”

　　“我好满足，至少生命的最后一刻，你陪着我。”

　　“阿婼，如果我们能有机会，我们一起去向死去的子民请罪。”

　　“好……”

　　…………

　　时光过境，他依然还爱着她，她也不顾一切走向他。这无情黄沙中，竟掩盖着如此的一份深情，心中有彼此，还怕不会有奇迹吗？

　　他咽了最后一口气，她渐渐消失成透明。一道金光自大殿飞走，最终消失在天尽头，蓬莱也在这一瞬间坍塌，残垣断壁散落在沙地上，与沙混为一体，这个被人夸大成神的古国，就此彻底覆灭，烟消云散。

　　这座传说中的古城，也死了，没了麒麟与主人的庇护，没了封印法阵，迟早会被人发现，即使没人发现，也会被风沙所掩盖。

　　这片荒漠地下，不知埋葬着多少白骨，那座城池中，只埋着一对相爱的情人，那是属于他们的世界。

　　浮灵摸了摸怀中冰冷透骨的奇灵珠，腰间的百思瓶泛着光，朝着远方步步行去，而她的身后，走着一小兽，甩着白尾，默默地跟着她。

　　他们慢慢消失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