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伦理剧，但是中世纪版》一宫兴子

1、盛夏城

　　尤利乌斯从不觉得自己是个道德模范。

　　事实上，他一直在道德灰色的边缘来回横跳，他指的边缘是灰色和黑色的边缘，而不是灰色和白色的边缘，否则那未免有点为道德白色这个形容抹黑。

　　不，他属于没有但是又不尽然没有道德的那类人；你如果用放大镜来看，或者你有一颗圣人的心以及高度近视的眼睛，还是看得出他人性中的一抹亮色——当他笑着将奴隶主放火烧死的时候，那一抹亮色尤其明显。

　　但是道德的灰暗并不代表他能够接受一个尤其怪异和复杂的家庭关系。

　　“你刚刚说——”尤利乌斯打住正在为他介绍王室家族内部关系的纹章官，“——什么来着？我的妹妹和我的弟弟结婚了？”

　　尤利乌斯.兰开斯特，一年前从一片荒原的正中央醒来，没有任何记忆，脑子的声音不断的催促他去寻找一个名叫盛夏城的地方，告诉他那是他的应许之地。

　　不是，那你倒是告诉我你应许了什么啊？尤利乌斯对着脑海里的声音不断质问，应许了这座城市？应许了这片土地？应许了人民？理所当然的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但介于他的脑子里空空如也，他遵循了脑海里的声音，花了一年骑着他在半路上捡来的龙到达盛夏城——期间他做出的各种事情先不谈，要谈的话就太多了。他还记得那一天，天空异常晴朗，他为了不让盛夏城的人民恐慌还特地托人提前三天告诉盛夏城的国王他要骑龙来城里逛逛，不要惊慌，惊慌也没有用，毕竟也没谁成功阻止过他；他骑着龙在港口降落，戴着王冠的男人站在临时搭起，铺了奢华绸缎的高台上和他平视，却无法掩盖身体的颤抖。国王看起来不老，却异常的虚弱，他手上的剑不像是他的武器，反倒像是他的拐杖，他抬高下巴，平静而高傲的注视着尤利乌斯。

　　直到尤利乌斯摘下头盔和他对视，男人的话还没有出口，就看见国王的脸色一变，他嘴唇颤抖着道：“我的儿子——我的长子！你回来了！”

　　什么？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年老昏花的国王把尤利乌斯看成了他老早就淹死在诺斯海峡的长子，当天早上牵着一脸懵的尤利乌斯的手步入王宫给男人安排了临时的卧室仆人和纹章官，当天下午就派传令官拿着国王宣布自己长子回来了的羊皮纸卷奔向王国各个贵族的辖地通知他们。于是第一天早上尤利乌斯还是骑着龙有可能侵略帝国的邪恶魔王，第二天早上他就变成了国王失而复得的宝贝第一王子。

　　同样懵还有纹章官和掌管各个家族家谱羊皮卷的修士们，他们不得不一大早就起来在每个记上了国王家谱的羊皮纸上修修改改，把早就标上“夭折”黑标的国王长子的名字给重新补上；各位公爵们的无措也不遑多让，本来现时的王位继承就已经够复杂了，国王长子的重新出现——先不说这个王子是不是真的——无疑让这复杂度更上一层楼。

　　处于风暴的正中，尤利乌斯甚至还没有搞清楚他被强硬拉进的王室家族到底是个怎么复杂的状况，直到国王派了一队纹章官专门为尤利乌斯解释一切他不懂的事务。

　　尤利乌斯第一个不懂的就是国王长女，也就是他名义上的妹妹的婚姻关系。

　　“是这样的，殿下。”最靠近他的纹章官耐心道，“您的妹妹是您的父亲，盖乌斯国王和第二任妻子安东尼娅.索罗斯王后的长女；您的弟弟是您的母亲安尼亚.法诺斯公主和第二任丈夫格奈乌斯.苏诺公爵的长子。”

　　尤利乌斯捋了下人物关系：“所以国王和我母亲离婚然后分别再娶了？”

　　“是的。”纹章官道。

　　“所以其实我同母异父的弟弟和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没有血缘关系？”

　　“事实上，各大家族之间世代通婚，每个成员之间多多少少都有联系。”纹章官道。

　　“很好。”尤利乌斯道，“所以我的第一个妹妹是利维娅，王位的继承人；我记得我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

　　事实上，他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是国王的儿子，国王认出他来是因为看见了他眼角下的那道贯穿到鼻翼边的伤痕，而国王的长子有同样的伤痕——可是说实话，他也听说了国王的儿子是在不到三岁的时候在一场风暴中消失于诺斯海峡中，一个不到三岁的男孩在海上风暴中存活的可能性未免也过于小了，比他是个圣人的可能性还小。伤疤完全可以用巧合来解释，可是当他对国王说出自己的意见时，国王红着眼睛，手重重地握住他的肩膀：“我的儿子，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就知道你回来了——你知道吗？你长得和你的侄子一模一样。”

　　尤利乌斯不想追问这个和他长得一样的侄子又是属于国王的哪个孩子，他遭受的已经够多了，以及，他非常的不感兴趣。

　　于是尤利乌斯接受了他莫名其妙的被国王宣布为第一王子的事实，虽然脑海中的声音不再出现，但是他猜测是否这就是“应许之地”的意义。如果他是国王的长子，那么说王国的首都是他的应许之地也并不牵强。

　　“是的，城堡里有许多的王子和公主。”纹章官道，“除了王储公主外，您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均由当今的王后，国王的第三任妻子诺尼亚.格拉斯所生。”

　　尤利乌斯来到盛夏城之前对鹰喙王国王室的复杂关系就有所耳闻，但是多不过知道的是些类似于女王储和她自认为应当继承王位的愚钝弟弟之间的斗争，而不是这些过于细节的关系网。

　　“他们的名字是？”尤利乌斯问。

　　“您的二弟昆图斯.法诺斯王子，三弟赫乌斯.法诺斯王子以及曼妮雅.法诺斯公主。”纹章官道。

　　“我猜我没有其余的兄弟姐妹了？”尤利乌斯抱着不大的希望问。

　　“不，您的母亲安尼亚.法诺斯公主还有另外的两个女儿，恺尼亚夫人和维比亚夫人。”纹章官道。

　　“所以我有七个兄弟姐妹。”尤利乌斯道，感觉脑仁嗡嗡的疼，并且下定决心不会和这些的兄弟姐妹进行过多的接触——记住他们的名字对尤利乌斯来说已经证明了他对这些人巨大的好感，他甚至记不住大多数被他烧死——啊不，被他的龙烧死的奴隶主的名字。

　　“是的。”纹章官道，“至于您的叔叔和侄子们——”

　　“你们将家谱给我就好了。”尤利乌斯道，“我自己会看。”

　　“那么接下来，”纹章官退后，穿着白袍的学士露出身影，“按照国王陛下 的命令，学士会为您讲解鹰喙王国各大家族，他们的姻亲关系和势力范围。”

　　尤利乌斯被学士和纹章官们一直折磨到了晚上，当他准备行装前往盛夏城的时候，被一群学士和纹章官围着强迫他记住一堆贵族的名字和关系是他最没有想到会发生的事。

　　被迫和一群看起来就想毒死他的人一起吃晚饭也不是。

　　当他被套进宫廷的时装，身后跟着被国王临时派来保护他的侍卫进入饭厅时，国王脸上的喜色几乎无法掩饰，同样几乎无法掩饰的还有国王旁边现任王后恶毒的眼神。当然，尤利乌斯也不指望王后能对自己有什么好脸色，当国王制定的王储是他的长女时，王后至少还能宣称男人比女人更适合当统治者而为自己的长子争取王位；但是当国王合法的长子重新出现，她的儿子和王位的关系就变得毫无疑问的微乎其微了。

　　“我的长子！”国王激动地走上前握住尤利乌斯的手，“来，这是你的兄弟姐妹们——昆图斯，赫乌斯和曼妮雅。”

　　长桌上坐着三个少年男女，与国王相似，他们都是浅金色的头发，淡紫色或者淡蓝色的眼睛，与黑发黑眼的尤利乌斯格格不入，很难相信尤利乌斯与他们有任何血缘关系。看见国王的动作，他们纷纷起身问候尤利乌斯。

　　“很高兴见到你，大哥。”其中年纪最大的少年道，“欢迎你回来，我想你会喜欢这里的。”他过于浮夸的微笑几乎和他的母亲一样含着毒液。

　　“我也相信我会的，弟弟。”尤利乌斯眯起眼睛道。

　　“很好，昆图斯。”国王像是没有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氛围，情绪高昂道，“你应该经常和你的大哥相处，他刚刚回家，对一切还不熟悉——友好的兄弟是他最需要的。”

　　友好的兄弟是我最不需要的，尤利乌斯心想。

　　“来，坐在我的身边，我的儿子。”国王道。尤利乌斯眉心一跳，察觉到了不对劲，那么大一个现任王后就坐在国王的身边，盖乌斯国王却没有给自己的长子介绍自己的现任妻子，除了他和妻子之间出现了不小的矛盾外还有什么解释？

　　这矛盾的起源多半也是因为他的出现，这样一想，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王子们会对他有敌意了。

　　“你从和纹章官和学士们的交流学习到了什么吗？我的儿子？”国王关切的问，尤利乌斯看向他瘦削的脸，国王年纪并不大，他得到长子时不过十五岁，现在还不到五十岁；但是他脸上的皱纹和疲惫的神色让他看起来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

　　“颇有收获，陛下。”尤利乌斯道，“我学习了各大家族的家徽，他们的名字和姻亲关系，但是还没有涉及到他们的历史。”

　　“你知道了几个家族？”国王问。

　　“临渊城迪斯家族，云涌城文崔斯家族，风暴城桑德斯家族，冰临城伊斯家族，以及他们之下的一些小的附庸。”尤利乌斯从脑子里随便挑了些名词说出来，国王一边微笑一边点头。尤利乌斯怀疑就算他现在只说出一两个家族的名字，或者只要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国王都能满意的夸赞他。

　　“如果有任何不知道的，你大可以问弟弟妹妹们。”国王道，“他们都很高兴能够和你接触。”

　　对此尤利乌斯深表怀疑并且认为国王多半除了身有病痛外眼睛还有点不小的毛病，可他不致于在饭桌上反对国王，于是他点头道：“我会的，陛下。”

　　这顿饭他吃的食不知味，鹰喙王国显然不知道如何做出美味的食物，就连王宫的厨子也没有好上多少，相比起来，他在之前一年待的地方，和鹰喙王国隔海相望的索斯特大陆做出的食物才是能够让人下咽的存在——可惜那是个被奴隶制占据的大陆，就算他屠杀了部分奴隶主也没有让情况好上多少。

　　一席饭即将结束，王后站起身，终于说了第一句话：“陛下，我将带着孩子们去教堂做晚间的祈祷，我想请问第一王子殿下是否愿意与我们一同去。”

　　国王看了眼尤利乌斯，尤利乌斯也立刻站起身：“多谢您，陛下，但是我想回到学馆温习今天的知识。”

　　没有人愿意主动和对自己有恶意的人待在一起，没有人，尤利乌斯不愿意在教堂的中央被刀捅进胸膛，即使那画面将会很漂亮他也不愿意。

　　王后简单的朝他点点头就带着自己的三个孩子离开了饭厅，国王在她离开的瞬间冷哼一声，尤利乌斯正在拿餐巾擦嘴，国王自顾自道：“那女人和她父亲的野心永远不会消停。”

　　“您是说王后陛下吗？”尤利乌斯问。

　　“还能有谁。”国王叹了口气，“她坚持要我立她的儿子当王储。”

　　准确来说那好像也是你的儿子，尤利乌斯心想。

　　“昆图斯王子？”尤利乌斯问。

　　“是，那个不学无术的小痞子。”国王没好气道，“即使在礼法上有这个可能，看看她儿子那蠢样子，难道我可以把王国交到他的手上吗？——交到一群猪倌的手上也比交到他手上好！”

　　尤利乌斯不想做任何评论，显然国王光顾着因为白得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健康长子而高兴，忘记除了王后之外，他也有责任教养自己的儿子。

　　“昆图斯王子看起来非常的友好。”尤利乌斯不痛不痒的评价道。

　　“他也许是个友好的人，但是一点都不适合统治。”国王叹了口气，“要是我早点将你找回来该多好——我应该想到你是法诺斯的王子，不会那么容易的就死在风暴中。”

　　不，你的儿子绝对死的透透的了，我只是和他相似而已，尤利乌斯心想，非常希望毁掉国王的白日梦。

　　“您总是有一个很好的女儿的。”尤利乌斯道，“我听说利维亚公主非常的出色。”

　　“如果她能在婚姻上上点心的话，当然。”国王叹口气道，“算了，等到你们相见再说吧，我已经派人去风临群岛通知她了，她和你的侄子们应该会在最近几天回盛夏城。”

　　“我很期待见到她。”尤利乌斯道。

　　“没必要假装，我的儿子。”国王道，他看向尤利乌斯的眼神中带着悲伤，“你和你的母亲太像了，你们总是很难有在乎的东西。”

　　离开饭厅后尤利乌斯回到了图书馆，国王派遣的侍卫一直安静的跟在他的身边，介于国王直接对他下令时说：“你和王子之间的距离就是你的脑袋和你的脖子之间的距离。”他对尤利乌斯的寸步不离完全可以理解。

　　尤利乌斯翻完白天学士留给他的书后回头看向侍卫：“斯普里爵士？”

　　“是，殿下。”年轻的侍卫道，他也是一头浅淡的金发，翠绿色的眼睛几乎透明，瞳孔的形状像是猫或者蛇，听见尤利乌斯的话，他下意识的站直身体握紧剑。

　　“法诺斯家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他问。

　　“抱歉，殿下？”年轻的侍卫一脸震惊，显然没有想到王子会直接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

　　“他们家的人看起来一点都不熟的样子。”尤利乌斯道，“一顿饭结束，国王和他的儿子女儿甚至没有说上两三句话。”

　　侍卫眨眨眼睛，他低下头，模样甚至有些羞愧：“对不起，殿下，我不——我对这些并不清楚，我来自一个很小的地方，对王族和贵族老爷们之间的关系不太了解。”

　　“是吗？”尤利乌斯道，“那为什么国王指派你来保护我？”

　　侍卫的脸上这才出现自豪的神色：“因为我是国王的护卫中最优秀的，我能打败其余任何人——即使是队长。”

　　“身为一个侍卫，这显然比知道贵族之间的关系更重要。”尤利乌斯道，他放下手中的书，从桌上拿出一个新的杯子倒上水，递给侍卫：“你是怎么来到王宫的？”

　　“我——我母亲给了我路费，让我来参加盛夏城的比武。”斯普里爵士道，“为了庆祝新王子的诞生。”

　　“新王子的诞生？”尤利乌斯道，“我以为赫乌斯的出生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殿下。”斯普里爵士道，“是公主殿下的次子，塞尔维乌斯.苏诺王子。”

　　“他多大了？”尤利乌斯问。

　　“今年满四岁了，殿下。”斯普里爵士道。

　　听见这句话，尤利乌斯的脑子忽然钝痛了一刻，他微微皱眉，迅速掩饰下去，斯普里爵士却在这时好奇的问：“殿下，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问。”尤利乌斯道。

　　“为什么陛下一直不叫你的名字？”斯普里爵士道，“我一直不知道您的名讳，所有人也都只叫你王子殿下。”

　　尤利乌斯叹口气，也对这个事实感到无语：“因为我，国王的长子，原本的名字是昆图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