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蓝凌攸 ...
-
桐城郊外有一棵参天古树,枝叶繁盛,遮天蔽日。每逢盛夏,来往行人便喜欢在这颗树下稍息纳凉。
六月酷暑,一个醉汉半合着双眼依树而卧,麦色的脸颊上透着一丝红晕。他已经在这颗树下躺了三天三夜,全身酒气不但没有散去,反倒是越聚越浓。偶有微风吹过,那一阵酒香层层迭起,万花盛绽,彩蝶纷飞。这一奇景让过客商旅纷纷驻足,更有好事者作诗盛赞:“谁家公子醉桐城,十丈幽香暗自生,引得蝶舞翩翩复,恰似谪仙落凡尘。” 于是,酒仙下凡的传言如同柳絮纷飞谣散开来。桐城小郊,也跟着名声大噪。
正午时分骄阳如火,一席看客抵不住烈日渐渐散去。就在此时,一位身着紫衣的姑娘,驾着一匹白蹄乌顺着羊肠小道飞驰而来。她手持马鞭,口中哨声连连,起先策马如风,然后越驰越慢,未至古树便停了下来。只见她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向那醉汉膝行两步,双手一挽呈上了一尊美酒,垂眼柔声道 :“在下阿紫,奉主人之命前来拜见公子。”
酒,香气馥烈,闻一下便醉在其中。人,皎若秋月,瞧一眼便销魂蚀骨。
世间上很少有男子不对这两样东西动心。那醉汉似乎却有些例外,他既不喝美酒也不看美人,身如磐石,纹丝不动。
一晃大半个时辰过去,阿紫见那醉汉不理不睬,微微抬眼。只见他一身素服皆是寻常,衣边袖角略有磨损,既非出自名门也无帮派印记。若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便是腰间悬挂的那枚玉坠,色白如雪温润莹透。想来这位公子行事随意不拘小节,虽然宽绰,却未有人贴身伺候。
阿紫心下暗自寻思一番,清声唱道: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声音悠扬,恰如黄莺出谷婉转动人。此曲本是民间小调,出自《诗经·卫风·有狐》,山村野蛮人人皆会。但在阿紫口中百转千回,别有韵味,唱到深处竟暗含情愫。
一曲唱终,醉汉果真侧过身来向她招了招手“你家主人为何不来。”
“我家主人未曾骑马,特命阿紫先行奉酒。”阿紫近身上前,见那醉汉面目清秀英俊不凡,不由脸上一红。“此乃极品沉香,阿紫斗胆请公子笑纳。”
醉汉看了看阿紫,温文一笑:“此酒虽好,但非极品。”
“好!好一个‘此酒虽好,但非极品。’”人未到,声先至,这一招“千里传音”内力绵长,气洪如山。不稍片刻一位老叟悠然而至,手中托着一个酒坛。
那老叟文质彬彬道骨仙风,一身蓝蓝得近似于白。他捋了捋唇边的银须“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老夫活到今日方才遇到酒中知己。”说到此处,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坛“这是难得的百年老窖,我们一醉方休。”
老叟一番话说得极为诚挚,醉汉却是眼皮都未曾抬,伸出两指凌空一挥,一柱酒花从坛中喷涌而出,腾空而立。再见他指尖轻勾,那一柱烈酒“哗啦”一声全然撒在了地上。
“此酒名为玉梅,是张铁杉玉乾三十三年冬,取梅蕊之雪所制。张铁杉号称一代酒圣却徒有虚名。这酒年份虽久但火候未到,余香不足味中带涩,入不了口。”
老叟见那醉汉出手神乎其技,言词傲然不群,心下一惊躬身道:“敢问少侠高姓大名。”
“在下不才”醉汉口中说的谦虚却并未起身,抱了抱拳:“人称酒醉仙。”
“噢?!”老叟滞了一滞,眼底掩不住一阵雀跃:“你便是那顶顶大名的酒醉仙?”
酒醉仙,酒醉仙。有酒逍遥自成仙。江湖人称酒醉仙乃天上星宿下凡,阅尽天下美酒,无一能出其右。难怪方才他并未把张铁杉放入眼中。
“久仰久仰!老朽有眼不识泰山,让仙人见笑了。”老叟放下酒坛,上前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几近贴地,却迟迟未起。
酒醉仙见状坐起身来,沉声道“前辈有话,但说无妨。”
老叟听得此言,便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玉葫芦,缓缓打开“老朽在此遇见仙人实在三生有幸!此酒为先父所藏,老朽愚钝不解其中奥义,在此斗胆请仙人闻香识酒。”
话音未落,酒香肆起,馥郁芬芳,宛如清风杳杳落英缤纷,月下美人翩然起舞。
酒醉仙眉心一敛,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这才缓缓道出了两个字“红颜。”
“这……当真是红颜!”老者看酒醉仙说得真切,不由一喜。
话说两百年前酒圣山庄主醉今朝,花费毕生心血酿制出了四坛无人能比的惊世美酒:色若流霞,香似万花的红颜;碧如秋水,意出离觞的滤渌;清比琥珀,韵如绵冰的玉泉以及状似胶乳,甘若朝露的婵娟。正所谓美酒出,天下屠。醉今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就是这四坛酒给酒圣山庄乃至整个武林带来一场浩劫。武林皆传:饮四琼,敢屠龙。更有诗佐证:“倾城一笑为红颜,明月两分照玉泉。三江四海淘滤渌,长乐无极醉婵娟。”一时间明争暗夺,为此倾家荡产丢失性命的不计其数。酒圣山庄毁于一旦,醉今朝饮恨自尽,这四坛绝世美酒的去向也成了一个迷,无人知晓。当年为夺此酒,枉死多少英雄好汉。而今,红颜再现怎能不让人动心。
“纵红颜不老绿水长流,皆是一尊清泪付江月。”酒醉仙见老者眉开眼笑,不由摇了摇头。
“仙人不必感伤,正所谓知音难寻,醉老前辈泉下有知,必定含笑了。来,来,来!老夫敬你一杯。”老者见酒醉仙言词惆怅,不忍劝慰道“阿紫,还不快快侍酒。”
“是。”阿紫接过红颜,满眼含笑。那一阵芊芊细步,摇曳生姿。举手投足说不出的风情。“公子,请!”
“可惜……”酒醉仙见阿紫举杯在前,腾然一挥衣袖将那玉壶摔得粉碎。
“可惜什么?”老者忽闻阿紫“啊”的一声,扑倒在地动弹不得。又见那酒醉仙躺着的时候虽然傲慢犹然含笑,此时站立起来面沉如水。顿觉不祥,不由往后退了两退。
“可惜,我素来不喝下了毒的酒。”酒醉仙五指微张,一柄长剑拔鞘而起,腾地一声飞入他手中:“秦楼主,在下久候多时了。”
秦琮楚见那柄长剑凌光霍霍,寒气逼人,眼中徒然一冷。“蓝凌攸!”
“蓝凌攸”是剑名,一把刃如秋霜的名剑。“蓝凌攸”也是人名,一个善恶难辨的名人。江湖中,关于蓝凌攸的传闻种种。有人说他是作恶多端的魔头,杀人如麻剑必饮血。有人说他是仁慈悲怜的菩萨,劫富济贫惩奸除恶。也有人说他是嗜酒如命的乞丐,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更有人说他是任意妄为的纨绔子弟,浪迹红尘桀骜不羁。蓝凌攸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无从考究。若问,谁是蓝凌攸?那手里拿着蓝色凌光剑的那个人,就是蓝凌攸。
“酒醉仙即是蓝凌攸,蓝凌攸即是酒醉仙。阁下只知酒醉仙好酒,却不知他更喜欢杀人。”蓝凌攸垂眼看了看身边的阿紫,面色泛青中毒已经深:“秦楼主为保四琼,竟然连自己的侍从也不放过。”
“她不过是我的家奴,生死之事自然由我做主。”秦琮楚冷声一笑,“大丈夫行事不拘小节,岂能为一个女人废我大事?”
“噢?!”蓝凌攸唇间微挑,两指轻抚剑身:“千金楼先宗是前朝楼兰国主后裔吉吉特穆尔,后改性秦名做覆云。你是他三代嫡孙,这几年费心寻找四琼,又跟朝廷砥柱暗中勾结,其心可诛。”
“蓝凌攸不愧为蓝凌攸,我只当你是个拿钱卖命的杀手,却不想你竟知道的如此之多。”秦琮楚一挥衣袖,手中多了一柄短刀。
蓝凌攸嘴角微颤,他怎么都没想到,长鞭著称秦琮楚竟然掏出了一柄女人用的柳叶刀!
笑话!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人已至,刀已出。未过三招,蓝凌攸笑不出来了。
快!实在是快!一招未老,新招已至。“刺、扎、斩、劈、扫、撩、推、割”刀刀精准,直奔要害。秦琮楚快刀之下竟是心无所系,只攻不守!这种不要命的打法,逼的蓝凌攸一退再退。
“寒光潋滟剑啸起,拂袖攸然动四方。”秦琮楚嘴角发出一阵喋喋怪笑。“老夫之见,不过如此。”
江湖传闻蓝凌攸剑术高超。“寒光潋滟剑啸起,拂袖攸然动四方”这一句十四个字,便是“无所不知”的周万知为他亲笔题下的批语,分量颇重。于是,单凭这句话便让蓝凌攸这个人和他的剑在江湖中久负盛名,受万人敬仰。
蓝凌攸见秦琮楚明朝暗讽不怒反笑:“周万知的话实不可信。”
恰似应景,话音未落,秦琮楚刀尖一挑,蓝凌攸胳膊上顿时多出一条一寸长的刀口。这一刀轻飘无力,切出的伤口又细又薄,状如新月说不出的诡异。蓝凌攸眉间微簇,足尖一点已退至数丈之外。他伸出两指屏气一拍,竟从伤口出逼出一股深黑如墨的毒血。
“墨骨樱!”
“剑术尔尔,逃跑功夫却是不错。”秦琮楚嘴角露出一丝得意,墨骨樱乃蜀门至宝,就算蓝凌攸逼出毒血也为时已晚,这种毒碰上一碰便必死无疑。
“这狗嘴。”蓝凌攸并未理会秦琮楚,盯着渐渐发黑的手指若有所思“竟是说得一字不差。”
“你……”仿佛一道清风拂过,秦琮楚还未及想明白蓝凌攸说的狗嘴是哪张嘴,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阿紫清楚得看到,蓝凌攸挥剑切下秦琮楚的头颅时,面色平淡如水。也许在他看来杀人本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就如吃饭喝酒。剑必饮血的传闻显然不可信,剑回鞘时并没有占上一滴血……
黑暗渐渐遮蔽了双眼,脑中却有一丝清晰,那人不是中毒了么?
当阿紫再度睁开双眼,麻木的身体隐隐恢复了知觉。当她踉跄着站起身来,才发现远处那颗参天古树已轰然倒地,无数金银珠宝从树杆中撒落出来。衣衫褴褛的山村野夫蜂拥而至,口中高呼天恩浩荡。一群青衣女子微笑着站在那里散发钱财,举手投足说不出的威仪。
空气中依稀弥散着醉人的酒香,天边红霞层层叠叠,如海浪般一波又一波奔赴远方,渐行渐远,终于隐匿天际,再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