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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荒行(3) ...

  •   然而乱世之中注定没有佳偶,这些苍凉美丽的秘密终究也要沉默而去。夜里又见松岑,长发披垂,灯火之下单手整理弓箭,身上所披中洲衣袍的颜色已不甚鲜明。听涯在窗外站了许久,松岑偶然抿一抿鬓发,微侧的脸清冷而典丽。他曾梦见两人并驰而行,也曾怯怯回想将她抱起的短暂瞬间。他不敢告诉她锦原焚城的消息——他甚至不敢见她。他以为自己坚不可摧,但恍然他也有了畏惧。

      弓箭已擦过几遍。松岑起身望一望窗外,细碎的草虫声使这夏夜格外寂静。她看不到锦原连天的烈火,也闻不到山河血肉烧焦的气息。但她看到听涯,闻到他身上些许水草味。她忽然有满腹话想问——槿园,少枔,甚至与莒,她爱或不爱、恨或不恨的人可曾逃出生天,又能苟安多久。但她一字也问不出口,偌大的北多摩没有一人敢同她说中洲话,她则不肯、也不屑学南夷的语言。她未料听涯在此,从前他每一次来,无不是将她搓磨折辱,易位而处,她却谈不上恨他。松岑恍然记起自己半睡半醒时有人在耳边用中洲话读一些老旧的话本传奇,垂危之际听到乡音,她只是闭目流泪。那些段子并不连续,种种谬误令人发笑。她辨得听涯的声音,挣扎而坚定,轻柔而铿锵。而她有一万种理由永不与他再见。大按司的耳目无孔不入;整个宫城乃至南夏都注视着君上的态度与立场。除了读这些无关痛痒的文本、以乡音悄悄安抚她之外,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那么,如果她知道他的心意呢。

      听涯有些无措地张了张手,两人都无话。

      她多日不曾开口,不单是对南夏无甚可说,对于人生种种,怕也言尽了。听涯细细打量她一番,扭身走去几步,又回头看她。连他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他贪爱此刻的安宁,哪怕这安宁未来也将由他亲手击碎,他还是立在原地多看了一会。入夜起了风,所佩的玉香笼轻轻摇摆,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对岸的大火烧至第七日,终于渐渐熄灭。听涯再次梳理兵备之后,仍与大按司来到河滩驰马。锦原的房舍坍毁殆尽,一望无尽的废墟之上浮着黑烟,不见一痕生机。

      「侨民都已回归本部了。先君奉养中洲,十数年入不敷出,如今怕只有乙山还能逼出些钱安置。嗣父代我颁令,也不必明说,南人豪富者十之二三躲在平安里,为了活命,无所谓掉些肉。但我们需仔细,千万不可割错人。譬如北人、丁零人、速檀人、狓人,一概查清避让,切勿冒犯。」

      听涯问大按司:「这么大声响,北边怎么说?」

      大按司似笑非笑:「宜明院自然沉得住气。新帝一直主和;熙良亲王嗅到战机,沿岸又增了兵,一面探听君上是否愿意联手夹击南朝。我知道君上还想再等,此前也说过,绝不先于北岸出兵。但北岸势大,熙良卑狭,你不应他,他必恨你。宜明院若忽然崩殂,新帝的帝位恐不长久。熙良亲王意在天下。君上不要拂他颜面,他才是未来的中洲之主。」

      听涯点点头:「你记得昭阳院与安城院兄弟阋墙、划淮水二分天下。一场战争,以宫变始,至今不得终。为民生计,为大夏计,就算我此时筹谋,却仍不愿战火波及故土。我借平安里盘剥南人,借制衡向南洛伸手,但南北毕竟同宗,我不能落人以实,他日北岸吞了南朝,转身又拿我们顶罪。二皇子是个聪明人,他看出我与北岸都不能痛下决心,我们犹豫迁延,他便得利。大宫远在洛东、声名狼藉,四之宫叛逃湄北,上方已责之为逆臣。二皇子肯屈膝、能斡旋,洛东无人可用,过不了几日,也只能用他。何况这一次宁家受灭顶之灾,锦原再无人主事。」

      大按司道:「二皇子在湄南手眼通天,唯一掣肘却是他那位妃子。」声音一沉,兼有埋怨,「君上原该趁机一并除掉谢氏。」

      谢氏。是那几乎倾覆南朝的地方门族,亦是那孤勇决绝的中洲女子。听涯想起槿园,转眼又想起松岑。如今他对中洲女流颇为好奇,好奇之中又有怜惜与敬畏。「嗣父说宁家舍不下故里,最终是谢氏放了火。她烧了宁家祖业,毁了二皇子前程,两边都不会饶她,不必我动手。」

      这时的槿园仍在云岘院。宫邸化为焦土,一望极目的废墟淡淡笼在灰烟里。与莒的车驾缓逶迤而至,二人也未见礼,与莒一路上惊怒至极,见到槿园反而嗤地一声笑起来:「你当真以为这样就能阻挡南夏吗?」

      槿园很坦然:「我一届女流,怎样阻挡南夏?我不过比旁人多一些破釜沉舟的决心。」

      与莒眯眼望着她:「你始终不像谢家人。后来我也发觉,血脉确实无甚用。譬如宁家三个儿子,长子与次子比我还不堪,三子却舍家弃业、投奔辛城去了。你父亲在朝,与那一位有时沆瀣一气,有时频生龃龉。湄南几年间变故不断,他们也任你孤自飘零。倘若你有子嗣,你会如何对待?仍这样淡薄吗。」

      槿园听到「子嗣」两字,终归有些许难过。她与宁翀的事情与莒必不知晓,但这一番话似有所指。

      「子嗣。」她低声重复,「还是不要将他们带到这乱世了罢。」

      与莒细细看了她多时,道:「你持我仪仗,判了宁家两位长公子的罪,我不与你计较。你一把火烧了节府,逼宁三公子出奔,我也不与你计较。世道纷乱,人心叵测,你我毕竟还是夫妻,他人疑你害死节司,想置你于死地,我不能不保护你。」

      这话不光槿园不信,与莒自己也是不信的。槿园双目低垂:「若有人想取我性命,来便是了。」

      宁翀去后,她整个人神形俱散,不知自己苟活于世还有什么意义。未来的征伐中,她帮不到宁翀;她谢氏的血脉反而会有碍宁翀——还有四之宫——取信于民。可在她不长的余生里,她还有一件事要做。她要除掉与莒,哪怕两败俱伤,哪怕同归于尽,这千里江山绝不容他肆意践踏。

      但不是现在。

      于是槿园问:「殿下怎样保护我?」

      与莒默然。槿园原也不怕他再拿她裹挟宁翀——她纵火烧死宁大将,杀父之仇,宁翀如何原谅!只是这一回与莒别有所图。

      南夏收到治仁亲王的书信又是几日以后。与莒信中愧疚至极,随赠诸多珍贵药品。听涯读毕信,随手将送来的东西翻了翻,叫人悉数丢掉。与莒姿态低,供奉也丰厚,口口声声愿意俯首南夏,为了中洲苍生永不与北朝开战。正如之前听涯所说,南朝只有与莒可用。就连南夏,也恐怕只能用他。

      此时北朝仍在扩军。锦原焚城虽然有些意外,宜明院与熙良亲王却都对槿园颇为赞赏。熙良亲王从丰中回京,北陆正值夏秋之交,此时已有了一些凉意。内里依然热闹,秋中节祭最多,各殿一面修剪拜月的芒草,一面舂米酿酒、蒸芋艿制团子。宜明院偶感风寒,身着燕居之服,面色微红,眼中略有倦意。息道宫安坐在侧。

      熙良亲王叩进问安,一抬头,看见息道宫恬然微笑。两人暌违多时,他只觉息道宫美丽绝伦,君父连问了几遍话,他才想起回答。

      宜明院并未计较他失神,问过兵备诸事后又闲谈了一会,照例留他用饭。上皇对息道宫倒十分疼爱,席间很照顾,也不要她前后侍奉。「阿姮金尊玉贵,如今竟委屈她了。」

      熙良亲王原想判断上皇的对南夏政治意图,却恍觉君父待息道宫不无真心。上皇凝望少女的目光温和而珍重,不以权势迫人,亦从无轻浮之举。饭毕熙良亲王行礼告去,上皇命息道宫送他至承明门。「阿姮也多走一走。」宜明院微笑嘱咐,「北殿荼靡怕还开着,你不妨路上折一抱回来。你若够不到,便叫大郎替你折。」

      熙良亲王心一惊,只疑自己听错。宜明院看一看他,又看一看息道宫,点点头:「去吧。」

      于是从迩贤殿到承明门的这一段路,便成为他一生中最为欢喜忐忑的时光。息道宫在他身侧稍后的地方逶迤而行,散淡的琥珀香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才添一岁,仍不曾婚娶。上皇多次为他议亲,他都断然拒绝。两年间他外事繁忙,鲜少回京,与息道宫不过数面之缘,但他始终想念她。

      而这一段路,又注定不会发生什么。南夏王姬矜贵至极,连目光都不愿一抬。他揣想君父藉此试探自己,却实在难以克制欲望。他记起有一次——大约是息道宫刚到北陆时——君父毫不遮掩地赞颂其美丽,眼中原也有着相似的欲望。但不知何时起,君父的欲望慢慢退去了。他的却还在。

      他难以面对自己的欲望;他甚至不知如何称呼她。承明门近在眼前,息道宫早已命侍从折了花。她停下来,屈身礼别:「殿下好去。」

      熙良亲王忽然有满腹话想对她说。这些年为求君父青眼拼死征战,到头来却未必是真心所愿。沙场之上见过太多生死,江山权柄有时也不值一提。他适才听闻锦原焚城之事,也深知北朝终究不会放过南夏。他甚至揣想有朝一日,君父——或自己——会不会无可奈何地杀死她。

      他不寒而栗。

      再看息道宫,依旧在花荫下静静目送他。这片刻岁月静好实在珍贵,他几乎不能离去。息道宫身着中洲服饰,束起的发髻却从南夏习俗,绕满银环与珊瑚珠。某一瞬间他想告诉她许多关于南夏的事情,亦想将她永恒地留在身边。但他没有。终究是理智让他清醒。

      内里种种,熙良亲王就算再在意,也都与他无关了。有时想起南岸,煌煌国朝竟为帝王情爱所累,自己这般求而不得、孑然一身,或许倒是幸事。他纵马驰骋,深秋的北陆有一种难言的肃杀,行营大帐之中陈设寥寥、毫无人息,则更加苦冷。他揣想对岸的营帐里,南朝四皇子是否金羹玉馔、良姬美妾,一如他的父祖。那些叛离的流民,原不配回到故土。他们背弃大宗,威胁正统,劫迁珍宝,辜负民生。熙良亲王记得上皇的愿望——「同宗而不同心,如果南夏与赤狄一时除不掉,便除掉他们罢。」

      这些年,南北两岸怨怼相生,消息却始终是闭塞的:言及对方,言辞多贬损、多夸大,恍然有一种对岸者皆不为人的错觉。就如此刻,四皇子并不知道熙良亲王——未来将他逼落渊崖的那个人——原本也有与他一样的爱欲情识。若干年后,刀光与血污之中,四皇子看到熙良亲王胸板上的辛夷纹饰,熙良亲王也看见他腰间烈焰鬼面的香荷包。

      但此时他们都为各自所信仰的义理挣扎,亦都为各自所珍爱的故土奔波。辛城行营有一种蓬勃安稳的气象,少枔去过一次校场,回来看见宁翀仍在灯下呆坐。自从锦原焚城,宁翀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一般。那场火毁掉了宁翀心里至为重要的一切——父兄,祖业,爱人——也让他消沉与缄默。宁翀无法从连夜的噩梦中脱身,槿园湿润柔软的身体让他迷恋,而她冷硬决绝的姿态也让他恐惧。他难以恨她,却更无法原谅她。

      而槿园,则渐渐发现一件尤为恐怖的事情。她月信迟迟不至,身边侍女却早已报知与莒。槿园和与莒成婚多时,极少共寝,上一次或许还是一二年前。她不可能怀有与莒的子嗣。

      这时槿园方知与莒的用意。她被他软禁,此番怀妊也成了他的筹码。她明明大量服食白茄花,又饮苦实沏水,以为并不会有妊。可是世事难料,偏偏她在最不应该的时候,将爱人——或许也是仇人——的骨血带来这乱世。

      槿园猛然想起那日与莒莫名提起「子嗣」,原来她与宁翀都被算计。与莒见罪于花川君,如今便想另寻出路,以槿园与宁翀苟合之事胁迫谢家、打击四皇子。皇帝久病,谢珩与清延把持朝政,洛东一片混乱。倘若谢家顾念名声、向他屈膝,倘若少枔袒护宁翀、失去民心,那么,与莒是不是总有重回洛东、升储御极的机会?

      她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可笑。从前父亲也这样机关算尽。自她记事时起,父亲就四处钻营,而母亲则以女流之身替公父——也替父亲——打理郡下事务。母亲是伊均大族之女,为人肃穆,并不想卷入废立之争,对父亲种种勾当原是很不屑的。父母子女寥寥,槿园之上只有一位姊妹,便是照姬。

      照姬是谢家至上的荣光,其容仪智慧与钟州的青山秀水齐名。人言照姬有贵盛之相。而钟州地处偏僻,非贵非盛,直到皇帝回京即位,谢珩看见照姬与清延蹒跚嬉戏,术士口中照姬「无与为比」的贵盛才仿佛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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