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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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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一间咖啡馆,落地百叶门一扇扇推开,日光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几张咖啡桌子摆开,窗上挂着几个鸟笼,养着几只红嘴绿衣小鹦鹉,橱柜里摆着几十样橄榄罐子,传来一阵甜香。
傅襄坐着看风景,裴钰约了他见面,他也愿意出来见她。
不多久,她来了,开门见山地问:“你给我介绍过剧本?”
傅襄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裴钰问:“为什么?”
傅襄想了想,说:“也许因为你挨了打,也没有发作。”
她和他第一次见面,只是多聊了几句,就挨了王宗岱一记高尔夫飞球。
“坐吧。”他邀请她坐下。
裴钰没有这样茫然的时刻,她听见咖啡馆的钢琴声,像是很久远的地方传来。
傅襄说:“几千只鸽子在公海放飞,要是赶上暴风雨,往往全军覆没。”
裴钰听不懂他的话。
他忽然说:“你飞得挺好。”
在他眼中,她像是飞了一个赛季的鸽子,颇有成绩,没有沉沦。
裴钰说:“我不是赛鸽。”
傅襄说:“每个人都是赛鸽。每三个月,我要给股东发财报,收入、利润、税,一分钱都不能少。”
裴钰沉默,说:“我欠你人情。”
傅襄问:“我好像什么都不缺。”
裴钰说:“我对你而言,的确没什么用处。”
傅襄说:“也许你可以试试色、诱?”
“你会上当吗?”
“不一定。”
裴钰站起来,吻了一下他的侧脸,傅襄没有躲开。
那是无声无息的一个吻,像一个不涉及情、欲的礼节,却饱含着自然的喜悦。
她闻到傅襄身上的气息接近纯洁无暇,他是个得意的人,是她一见面就忽略了,抹煞了,以为他和她一样模棱两可,混浊不堪。
裴钰静静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傅襄不觉得她在诱惑他,也不像是冒犯。
裴钰却觉得索然无味,只有轻轻的叹息在徘徊,从幼年起,只要遇见高不可攀的人或事,她就会如此。
裴钰注视着窗外的河流,说:“如果现在江上发大水就好了。”
那种汹涌的洪水会冲走屋舍、牛羊、稻田,水流眩晕地卷走所有阻挡的事物。没有人会在乎洪水之前的事,因为时间也一起冲走了。
他问她现在住在哪?
她答,从小住的房子。
他要去她的家,她没有反对。
裴钰住在一片旧楼里,空地上墨绿的南洋杉高耸,掺杂着一些木瓜树,画面是凋零的。
那是二楼的一个小小的住所,裴钰找出钥匙开了门,雪白的墙面,明显翻新过了。
客厅沙发是鸡蛋花心那种淡黄色,木地板上铺着乳白色的地毯,房间里的木架子上摆满了美术书籍。
卧室则随意敞开着,床单是蓝灰色的。
裴钰推开窗户,院子里那棵长高的木瓜树刚好映在玻璃上 ,像一幅写生画。
这是一个隐秘的天地,属于独居动物的。
傅襄看见她在桌上的一幅素描,一个赤脚站在冰裂玻璃渣上的女人,上半身不着丝缕,下半身用一幅画框挡住了,局促不安。
傅襄意识到裴钰身上那种诚实的病态,是吸引他注意力的源头。
裴钰想遮住那幅画,傅襄也没有阻止,他伸手拉上了半边窗帘,屋里的光线减少了一半。
她被他困在这个墙角里,她略微抬起头,他已经吻住她的嘴唇。
裴钰没有拒绝他,停顿的时候,她有点冷。
傅襄将她抱到床上去,成年男女的情、事并不复杂,从欢愉开始到结束,都不会增长什么。
但裴钰触摸到傅襄有力的手臂,还有温暖的后背,她还是快乐的。
他留在她家过夜,夜晚是很漫长的,他很少整晚睡在陌生的床上。
这个有风也有月亮的晚上,他的存在,令她像睡在一艘没有方向的船上。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凌空的朽木台子,上面铺满了金黄色的花瓣,谁要是踩上去,谁就会堕入深渊。
第二天,傅襄醒了,发现裴钰坐在床边画画。画里的主角是他,巨细无遗的人体画,让他像个免费模特。
傅襄说:“泰坦尼克号里的露西小姐应该是自愿入画的。”
裴钰放下了炭笔,微微一笑。
傅襄穿好衬衫,坦然地下了床。
他忍不住亲吻她的额头,蜻蜓点水一样,触及了又离开。
他说:“有一条雨林的河道,两边种满了凤尾竹,你坐在一艘小船漂流过来,船上放满了青木瓜,船头还站了一只白鹭。”
她问:“那是什么?”
他说:“那是我刚刚做的梦。”
她没有说自己的梦境,只是说:“你梦里的我像一幅画。”
他看看她的脸,说:“你冲我笑得挺开心的,还说整船的东西都送给我。”
裴钰知道他的梦有出入,起码她没有那么天真。
等到傅襄离去之后,裴钰将画着他的那幅画泡进了浴缸里,泡成了一团絮絮的纸。
她被什么东西逼疯的,她碰掉了放在浴缸边上的酒瓶,轰然一声,酒水洒了一地,她的情绪平稳了。
裴钰联系了新的戏,依然演那些光怪陆离的配角,每一个都是歇斯底里的,一点也沉不住气。
杀人放火的事做多了,卸妆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偏离了轨道。
做配角可以静悄悄剪掉男主角的所有衣服,因为她吃太饱,又拥有太强烈的占有欲。
云秀丽看了裴钰演的乱七八糟的戏,说她受了什么新的刺激。
她说她在想男人。
云秀丽说:“这还不容易,我给你叫几个过来。”
裴钰说,那些人治不好她的心理疾病,她想上当的人,清楚地知道她的真面目,因此他不会看重她。
云秀丽笑出声,说:“男人不会理会女人的真面目,他们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找上门。”
裴钰演过一个分裂的女人,嫁人是为了富贵,偷情是为了享受,但她并不快乐,因为她做了丈夫的奴隶,又去奴役自己的情人。
裴钰病了一场,头发失去了光泽,脸上的肌肤也消瘦了,那仅仅是三四个月的时间,她丑陋得像个发旧的布偶。
傅襄见到她时,以为她吸食了什么非法药物,检查她的手臂,没有针孔的痕迹。
裴钰说她在免疫期。
傅襄没有说什么,疲惫地倒在她的床上,睡着了。
她躺在他的身边,松了一口气,慢慢睡了过去。
第二天,傅襄醒了,看着裴钰蹲在阳台揉搓着凤仙花。
她说:“五年前,妈妈出院后,喜欢拿树叶去买菜,我每次都会替她结账。她渐渐以为树叶是钱,在一个暴雨天跳进了河里打捞树叶,最后溺水而亡。”
傅襄略微停顿。
她说:“我是个杀人犯。”
他说:“你并不能策划这一切。”
裴钰无奈,她还有许多见不得光的事迹,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
傅襄下班后,想去再见她一面,但没想到裴钰的家已经搬空了。
他想联系她,却再也打不通电话。
一切都很突然,她又走了,杳无音信。
疯子有不同的出口,丛云渐渐散去了一种乖戾,她本来打算开车撞残封乐,精神病史正好当挡箭牌。
封乐更早察觉到了,丛云总停车在他上班的金融大厦楼下,她那冷淡的眼神,不至于是青睐。
等他查到她是丛振的妹妹,多年前他肇事的受害者,他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超跑俱乐部的匿名举报信,多半也是她的杰作。
他径直走过来,靠着车窗,说:“你是丛振的妹妹。”
她不说话。
他说:“如果是钱的问题,我可以补偿一部分。”
丛云忽然发动车子,疾驰而去,差点将封乐刮倒。
齐越跟着家里的长辈,认识一个年轻和尚,叫做文颂,本是外地人,头一回来法仁寺,被寺里干活的山民们驱赶,因为看他年轻,不希望他坐镇。
山民们不能确认他是不是真信佛?捞了香火钱,会不会回老家娶妻生子?
文颂和尚就每天扫地,千山后院扫干净了 ,拿着水和馒头,去舍利塔下枯坐念经,念了不知道几个百天,得了山民们的认可,终于允许他在寺里挂靠。
法仁寺德高望重的老和尚已经圆寂,文颂算是唯一的和尚,胖乎乎的,浓眉大眼,说话很有意思。
他有一个宏愿,就是重修佛寺,谁知道攒了几年香火钱,只买回来几根石柱。
他说也没什么,他还年轻,也许等他七老八十,寺庙就重修好了。
齐越带丛云兜风,有时就去法仁寺的茶室,听文颂和尚讲他游历大江南北的事。
文颂和尚心血来潮,开着面包车,要带两个人去更高更远的一座寺庙。
一条山道又险又窄,好几回丛云都以为车子要掉进山崖,又闪过去了。
齐越问文颂:“什么松髻寺,我怎么没听说过?”
文颂和尚说:“你上辈子修的很圆满,这辈子不用受一点苦,所以不用去这个寺。”
齐越说:“我苦着呢,我在万丈红尘里沉沦呢!”
文颂和尚说:“那就不归我管了。”
车子开到怪石嶙峋的山顶,大雾迷蒙,松髻寺是用青石条做的小庙,不知道经历几个百年,一口清水方塘,养着珊瑚红色的睡莲,珊瑚红色的鲤鱼,异样的细小,稀有的品种。
松髻寺的老和尚也没什么可开导的,又是喝茶,喝了茶自然要随喜,随喜就是给钱。
齐越给了钱,问文颂和尚管用吗?
文颂说:“随喜多就管用。”
齐越说:“我怎么也变成迷信的人了?”
“这怎么能叫迷信呢?你看这青石板,以前的山民一步一步扛到山顶,不是信仰是什么?”
齐越说:“你别蒙我,以前有骡子,不用人力扛。”
文颂说:“那骡子也有信仰,不然怎么背的动篓子里的青石板。”
齐越说:“我上辈子八成是背石头的骡子,所以修的这么圆满。”
丛云听笑了。
半道上,老旧的面包车坏了,怎么也启动不了,文颂和尚说:“走回去吧,十来公里。”
齐越说:“你这个和尚不靠谱。”
文颂说:“要不你捐一辆新车给寺里?”
齐越说:“你不如把庙搬到我家去,管吃管住。”
文颂和尚笑了。
于是,白雾缭绕的山道上,一个虔心皈依的和尚,领着两个俗人走路,天地静悄悄的,风露沾得人脸冷。
走了两个小时,三个人饥肠辘辘,文颂忽然拿出一块巧克力,拆了包装,要吃独食。
齐越说:“文颂法师,你好意思吗?”
文颂没下嘴,掰开一半,放在石头上,对丛云说:“你比他老实一点,给你吃。”
丛云拿了起来,递给齐越。
文颂问:“喂他做什么?骡子吃草的。”
丛云说:“他饿了,我给他吃的,和他是不是骡子没关系。”
文颂说:“不要喂习惯了,以后解都解不开。”
齐越忽然问:“那什么叫不解之缘?”
文颂说:“传闻松髻寺是几百年前一个盲女修成的,如果眼睛看不见,就是骡子领的路。这世上,谁想修夫妻缘,和骡子领着盲女修庙一样。”
齐越听了,和丛云相视一笑。
等走到了法仁寺,有人送了白瓷的佛像回来,说家里信佛的老人去世了。
年轻人不信佛,也不丢弃,法仁寺佛龛上层层叠叠的佛像,都是送回寺里受香火的。
文颂摘了好多酸涩的小枇杷,供在院子的瑞香花台上,喂不挑食的麻雀吃。
齐越说:“文颂,你这个庙不会哪天就倒闭了吧?”
文颂说:“那不至于,我念经收钱的。”
齐越问:“你念经好听吗?”
文颂说:“想听啊,先随喜。”
齐越问丛云:“想听吗?”
丛云说:“屋檐下有一排青铜钟,敲起来一定动听。”
齐越说:“文颂法师,你会敲编钟吗?”
文颂说:“这样吧,等冬天寺里的梅花盛开,你们还一块来,我再敲不迟。”
齐越说:“那就这么定了。”
从寺庙回家后,齐越觉得爬完山的丛云状态好,要带着她多运动,周末踢足球,他当守门员。
丛云摆好足球,说:“如果你平时有什么得罪我的地方,我可能会伺机报复。”
齐越说:“你踢的到我才行。”
他让她用脚背踢,不是脚尖。
她助跑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一块震动的猪肉……
齐越站在球门那笑,踩着足球问:“现在多少斤了?”
丛云说:“你猜啊。”
他说:“回头我抱着你上称,减掉我自己的体重就行了。”
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说:“等减完了再称。”
他说好,让她先绕着球场跑十圈,大约三公里。
丛云跑了两圈就累了,试图改为散步,但齐越拉着她的手跑,不让她歇着。
他问她:“要不要私奔?”
她问:“不是上门女婿吗?怎么又改私奔了?”
他说:“那我就跟我爸妈说,以后跟你姓,改名叫丛齐越。”
她笑着喘气,说:“那敢情好。”
齐越做满五年客户经理,项目投标,业绩年年都是拔尖,升了部门总监,同事嫉妒的不少,难免说他靠着家里,资源丰富。
齐越从小被人说惯了,不怎么放在心上,涨了工资要带丛云去玩。
玩的目的地也有趣,参观沿海的酱油工厂。
全自动化的厂房十分壮观,豆子在大罐里蒸熟了,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送上传送带,渐渐冷却了,和面制曲,装在户外更大的罐子林里,日晒夜露,发酵自沉,出了酱油,抽注进玻璃瓶,包装出厂。
工厂的少东家王铎铎和齐越是国际小学同学,大学读的食品工程,问他怎么想着来闲逛了?
齐越不客气地说:“我想来就来。”
王铎铎说:“那是,咱俩这么熟,难得你带女朋友来。”
齐越说:“她在家也闷,不如出来尝鲜,你家还有做古法酱油吧?”
王铎铎说:“有啊,还留了一片小晒场。”
小晒场很朴旧,制酱都用人力,老师傅选了黄豆麦粉,用竹蒿压实了,切成饼,草席盖着自然发霉,混合盐水,没进大缸,合上尖顶竹篓子,曝晒,晒足日子,当中还要搅拌,最后压榨。
因为太费人工,效率低,做的也不多。
王铎铎拿了两罐酱油,一古一今的制法,说要做砂锅焖酱鸡。
食堂里,厨师将一只鸡分两半,腌上不同的酱油,蒸熟了,端出来,色香味俱全。
王铎铎问:“看看吃的出差别吗?”
齐越各夹了一块鸡肉尝了尝,说:“这很明显。”
他点了右边的那盘鸡,说是古法的,让丛云尝鲜。
丛云吃了一块,很香,问:“这个酱油价格怎么样?”
王铎铎说:“一瓶酱油五六十块,十倍价差,主要做出口,国内也有一些讲究人喜欢吃。”
齐越说:“你从前带到小学的酱鸡腿,用的这个酱油吧?怪馋人的,哄着同学们给你抄作业。”
王铎铎笑着说:“物物交换嘛,学校太保守,从不教这个,我给同学们启蒙去了。”
齐越莞尔,说:“还是你脸皮厚。”
王铎铎说:“要是你对这个感兴趣,我们回头去看看做鱼露或者做沙茶酱的工厂。”
齐越说:“那好,定个时间去。”
王铎铎说:“你小舅舅最近怎么样了?”
齐越说:“小舅舅很好。”
王铎铎说:“多亏他,才有我家的自动化流水线。他操盘一流,融资、包装、广告,样样精通。要不然酱好也怕巷子深。”
齐越说:“小舅舅做什么都很漂亮。仰慕他的人,惦记他的人,和你家做酱油的豆子一样多。”
王铎铎问:“你怎么不像他一样?做一番大事业呢?”
齐越说:“我只能量力而为。”
丛云忽然问:“这个酱油鸡是散养的走地鸡吗?”
齐越发现丛云一直在吃,胃口很好,完全忘了减肥的事。
王铎铎答:“竹林里散养的鸡。”
丛云说:“配上你家的酱油,味道很好。”
王铎铎说:“你们记得拿一箱酱油回去。”
丛云说:“那我不客气了。”
齐越看着丛云对吃这么上心,估摸着她是找着新的寄托了。
回程路上,丛云说:“他们都要你做美玉无瑕,自然也要我和你做贤伉俪。可是我想做菜园里的萝卜,和你这个石头长一块儿。”
齐越微微一笑,说:“那我休年假,和你一块去野营,只有咱们两个人。”
丛云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