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伽马之 五芒星》豆儿太岁

11、九、修罗

　　瓷白的碎片散落一地。没有生物性的体温，没有柔软的□□，但它曾是活的。
　　机械被砸碎的刹那，围观者都有一种眼睁睁目睹生命遭到谋杀的窒息感。
　　面容慈祥的老匠师表情僵硬，低垂的双手上还有机油残留在皴裂的豁口里，指尖轻颤。他的唇抿着，无法再自如地展现笑容。
　　或许太过大力的缘故，黑色的甩棍已严重变形弯曲。就好像地上这非命的生命体对暴力作出的消极抵抗，是死者用尽气力留下的最后的dying message。
　　二选一的抉择，两台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就连机身上的刮痕与污渍都如出一辙。即便再精确的流水线上都难以复制的相似度，却被老匠师凭借其经验以及鬼斧神工的巧手完美呈现。
　　毫无疑问他就是原造师，是创造者，也能再造。对机器人们来说，这个人是父，亦是神。
　　但这位造物者刚刚亲手将自己的“孩子们”推到人前，不止是邀人品鉴，更抛出艰涩的难题。孰真孰假，孰去孰留，对老人来说也许不过是场有趣的游戏，但对Q组五人来说，一念之差，即是满盘皆输。他们将带着标的物离开看似安宁的浮屠界，一旦踏入修罗道，将遭遇新一轮的拦截，乃至更猛烈的热武器攻击。硝烟中浴血而往，徘徊生死，任务至上。为此，敌我双方都会面临别离与失去，无论胜负与否，过程都会是惨烈的。
　　正因此，才不容许选错。安全抵达，货物交付，最后竟被证明是赝品，那之前所有的努力便都成了讽刺的徒劳。就宛如孙大圣在如来的掌中到此一游，做了一场热血的痴梦，却在一开始已注定了败局。
　　奇怪沈立宇竟依旧从容地笑着，摊摊手，与队友们打诨：“你们说我选哪个好？”
　　黎锦襕怒目圆睁：“特么知道了还问你吗？你不是懂么？赶紧鉴定啊！”
　　沈立宇嘟起嘴：“可我从来没鉴别过机械，它们又不动，我也没办法。”
　　黎锦襕两眼一翻，心如死灰。
　　骆琛蹲在两具机器人跟前反复分辨，也已经焦头烂额。
　　许天阶则目光凌厉地看着沈立宇，脑海中有模糊的猜想。
　　“你有解决的办法吧？”
　　沈立宇装傻：“解决什么？”
　　“即便判断不出真假，但也能保证任务成功的办法。”
　　沈立宇眯眼憨笑：“嚯嚯嚯，天哥太抬举我了！”
　　许天阶坚持：“说吧！”
　　沈立宇五官扭曲貌似百般纠结，终于无奈地叹了声，挠挠脸道：“等等，有几个问题还要确认一下。”
　　说完转过脸来，冲老匠师笑得讨巧卖乖：“嘿嘿，老前辈好！老前辈介不介意晚生问问，您一共做了几台毛头？”
　　老人神情敦厚，摇摇头不无遗憾道：“老了，精力不比从前。连原型，一共就你们眼前这两台。如果还有，那也绝对不是我做的。”
　　“噢，明白了！”沈立宇点点头，又问，“怎么判定真假？我是说，我们要怎样保证您不会在终点货物验收时说假话呢？”
　　闻言，许天阶眉目间飒然一凛。
　　沈立宇理所当然：“我的怀疑很合理啊！任务中随时可能出现倒戈，内奸比正面的敌人更可怕。谁知道掌柜的发给这位前辈的任务卡里备注了天使还是恶魔？终点之前来者皆疑，人人可为敌，我才不要因为他做了毛头就抱大腿喊粑粑咧！”
　　临门一脚的失守，是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的绝杀。沈立宇的解释实在有很强的说服力。
　　黎锦襕和骆琛也都目光灼灼盯住老匠师，仿佛他此刻已经是心怀叵测的鬼牌扮演者了。
　　老匠师眸色中毫不掩饰赞赏，未答先问：“那么你想要先处决这世上唯一的鉴别者吗？”
　　沈立宇连忙摇头否认：“不不不，我才不要疑罪作有罪推定！何况掌柜的一定预想过原造师被抹杀的可能性，她的脚本里永远有备用方案。”
　　老人颔首，神情中愈添几分友善。沈立宇趁机凑过来苍蝇搓手，居然孩子似的同老人软磨硬泡：“老前辈一看就是大师，稳重本分，怎么可能跟掌柜的那种奸商狼狈为奸咧？嘿嘿，撒谎是肯定不会的，您其实早就把鉴别真伪的关键步骤交给掌柜的了，是吧？”
　　老人笑而不语，算作默认。
　　沈立宇仿佛找对了门路，继续眉飞色舞道：“对非专业人士来说，方法不能太复杂，不然弄不好还是会混淆。规则又不许我们在这里开机测试，容我猜猜啊，或许窍门不在机械组装，而是程序里埋了彩蛋吧？比如老二会喊老大哥哥什么的。前提是，必须两台机器人处在同一场合。届时，赝品会主动向真品自首坦白，就好像是一种致敬仪式。嗯哼哼，我猜的有没有沾点儿边？”
　　这回老人不笑了，脸上洋溢出惊喜：“你这个想法很有趣呀！可以实践。这样对于在职的机器人管理，以及机密领域的机器人使用安全，都是一个不错的思路。”
　　沈立宇笑得鸡贼：“避重就轻，不正面回应。好吧，这个问题我也当您是默认了！”
　　老人蹙眉外头，模样无辜。
　　“最后确认一条，规则中写明，标的物若在中途被夺走并且由敌方安全带回，任务即宣告失败。换言之，无论我们选择对错，考虑到惑敌掉包的可能性，以及为了保证最后鉴定环节的顺利进行，一定会有敌方代表来接收另一台机器人。您也一定会万分不舍地让他们成功抢走自己的心肝宝贝儿的，噢？”
　　匠师莞尔：“如果脚本需要我敬业演出的话。”
　　沈立宇猛一拍手：“好！那就简单了。老骆嗳！”
　　冷不防被点名，犹自蹲在地上的骆琛昂起头疑惑道：“干嘛？”
　　沈立宇抬手一指两台机器人：“挑一个！”
　　全员皆惊。
　　骆琛结结巴巴：“我、我？”
　　沈立宇愉快地点点头：“赶紧的，挑一个，我们走了。”
　　骆琛张大嘴，石化了一样。
　　黎锦襕忍不住捶了沈立宇肩头一下，啐他：“你有毛病啊？老骆跟我们一样，两眼一抹黑，完全没有头绪。作什么怪？你是鉴定员，你来选。赶！快！”
　　沈立宇抱臂耸肩：“不需要鉴定，选一个带走就好。”
　　黎锦襕真的想打人了。
　　许天阶却似乎有些明白，问他：“然后呢？”
　　沈立宇挑眉：“收藏界有一种变态的审美，成对成套的绝对是稀世珍品价值连城，但孤品，往往无价。”
　　许天阶完全懂了，却不由愣住。
　　老匠师也是心底咯噔一下，暗觉不好，可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一记巨大的钝响。
　　所有人都露出了悚然的表情。
　　白色机器人头部圆滑的表面绽出了碎瓷一般蜿蜒扭曲的裂纹，令这具机体瞬时变得面目狰狞，好像古早恐怖片里用来制造气氛的惊悚道具。
　　黎锦襕暴怒：“妈的，你疯啊？万一那是真的呐？！”
　　沈立宇闪身挡在她和莫降中间，好整以暇道：“我们的任务是保护标的物不落在敌方手里。所以即便我们选错了，这样至少保证了真货也不会旁落。他们想要得到货物，就只能跟我们正面冲突。玉石俱焚，要赢掌柜的，只能这样！”
　　“还有，”许天阶声音沉得吓人，“假使真有所谓赝品向真品的致敬，在世间唯此孤品的情况下，假货也就成了真货。或许除了原造师，再无第二人可以将它拆穿。”
　　沈立宇黠笑，亦不无歉意地看向老匠师：“可惜在这次的对抗中，原造师的证言无效。”
　　砰——
　　甩棍提起复砸落。
　　这是纯粹的破坏，不容置喙，不遗余力。莫降的每一下击打都在机体上造成不可逆的损害。空旷的店堂里一时只闻冰冷的碎裂声，很脆，很硬，却越是坚硬越会在棍棒之下碎得支离，体无完肤。
　　终于，莫降停了下来。而他的眼前地上，芯片主板也都被踩踏，元器件飞溅，机器人被毁灭得尸骨无全。
　　“无论真假，它们都是我做的。用这双手粗糙的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老匠师俯身拾起一条器械断臂，干裂的指腹怜惜地抚过它冰冷的指端，情绪已恢复了平稳。
　　莫降丢掉手上报废的武器，身体紧绷，低头，鞠躬。
　　“抱歉，我杀死了您的孩子！”
　　老人抬眸，眼神柔和许多：“你的果断令我很吃惊。别误会，是褒义的意思！”
　　莫降仍旧深深弯着腰，没有动，不声不响。
　　“我见过对命令毫不犹豫执行到底的年轻人，但你跟他们不一样。享受暴力的快感，或者放弃自我价值观麻木到不去思考，这两种你都不是。相反，你清醒地考虑过对错，也预见到将要面临的种种后果，却还能坚定决心去承担，哪怕要背负责任接受惩罚，都要以任务为先，不惜一切去达成。真是许多年，没有遇见过你这样有意思的年轻人了！”
　　老人的目光迅速在其余人脸上一掠而过，重新缓缓地笑起来。
　　“破坏回忆打碎美好是很残酷的，这种事还是不要为难伙伴们去做了。你这孩子不仅果断，也很体贴咧！”
　　莫降稍稍直起身来，半身微倾，视线低垂。
　　“您把我想得太好了！其实没有背负，也不存在体贴，我只是相信小宇的判断。因此在我的立场下，自己打碎的不是毛头，而只是一台可能被用于不良企图的赝品。没有主芯片，没有程序自动进化后拥有的部分类人的情感，这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冒牌货。毛头还活着，我们会令他活着！”
　　老师匠再度细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忽和蔼地问他：“你叫什么？”
　　“莫降。”
　　“飞翔的翔？”
　　“不，投降的降。”
　　“所以是莫要投降啊！”老人面容和蔼，“看起来，你的确不会。”
　　莫降依旧垂着头，不合时宜地轻声哼笑：“不是不会，是已经缴械投降，输得没脾气了。”
　　“输？”
　　“输了。”
　　“输给谁？”
　　“过去啊！”莫降转过身，兀自离开大家朝大门走去，“对于人生，我早就失去反抗的资格了。所以来到这里做任何事，我也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只是往前走而已。不然又能怎么样呢？”
　　门扇往复弹了一下，门内的人影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