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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Epi.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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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乌鸦要来了,这流言已经在领事馆里传了好几个月了,从顶楼办公室流出,被参赞们带到楼下,继而被无线电发报员们截获,在他们那狭窄杂乱的小房间里蛰伏了几天,终于在餐厅里像痢疾一样传播开来。领事为此大发雷霆,但如果有什么是领事和上帝都做不到的话,那就是收回传出去的流言。
美国驻斯特拉斯堡领事馆无线电发报处原本有三个雇员,一个仿佛和无线电本身一样古老,另一个似乎还没读完十年级,夹在中间的是莱昂·克里斯滕,这是个尴尬的名字,他自己也这么认为。法国人怀疑他是德国人,要不就是比利时东部乡下挤奶工的儿子。而德国人,在听到他的教名时,往往会假设他能说阿尔萨斯语。这个名字实际上是他那个当牧师的舅舅起的,用于纪念莱昂从未见过的外祖父。他的同僚们采取了一种并不恰当的折中方法,叫他克里斯,天长日久,人们便彻底忘记了莱昂·克里斯滕,只剩下发报处的克里斯。
年长的译码员是圣诞节前一周离开的,临行派对在餐厅里举行,没有音乐,倒是有一锅黏糊糊的甘蓝汤和略微烤焦的果仁小饼干,气氛就像曾祖母的葬礼一样愉快。领事本人并未出席,文化参赞提前走了,声称自己有紧急事务,莱昂怀疑这“紧急事务”和参赞的□□密切相关;剩下的人在发报员冗长的道别致辞结束时惊醒,困惑地鼓掌,送他坐上开往火车站的车,各自松了口气。
自此之后,发报处只剩下莱昂和那个长着痘疤的男孩。
“那么,”男孩问,他叫汤姆,他的父母想必很希望他融入人群中,消失不见,“谁是乌鸦?”
莱昂并不知道,但他新近成为了无线电部门最年长的雇员,一种崭新的权威感给了他一种必须回答的压力,“我们不公开谈论他,”他抽出一支削尖的铅笔,假装在抄录凌晨从华盛顿来的电文,“你知道领事昨天是怎么说的。”
“你见过他吗?”
“不,我没有。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做点有用的事呢,托马斯?”
男孩张开嘴,但在他来得及说什么之前,门开了,戴维探头进来,冲莱昂打了个响指,“领事要见你。”
莱昂站起来,把困惑的男孩留在发报室里。领事一般不和他们有什么交集,向华盛顿发月度报告的时候也宁可亲自动手,决不让处于食物链底端的无线电发报员摸到神圣的报告,哪怕里面只有酒类报销单。戴维走在他后面,像驱赶羊群的柯利犬。所有新雇员都会迅速发现,副领事戴维·帕克是这里的实际掌权人,已经服务过两任领事。有传言说他曾经是在东柏林当过卧底,但传言,像领事馆的其他一切,真假未明,不予置评。
领事正在打电话,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还需要时间。莱昂站在门边,听着领事和电话线另一头的人讨价还价。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戴维在靠墙那一张后面坐下,戴上眼镜,拧亮台灯。
“克里斯,是吗?”领事终于挂上电话。
“莱昂,先生,莱昂·克里斯滕。”
“当然。在这里工作多久了,莱昂?”
“圣诞节之后就是三年了。”
“能说俄语吗?”
“能,但我的法语和德语更好一些。”
“很好,很好,”领事点着头,虽然发报员并不明白好在哪里,“我们需要交给你一个任务。”
“先生?”
“戴维会给你一辆车,”领事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看了副领事一眼,得到后者颔首许可才继续,“是的,一辆车,一辆雪铁龙,我想,一辆能胜任长途旅行的车。”
“为什么?”
“显然,斯科特,原定的司机,得了急性肠胃炎——”
“领事的意思是,”戴维温和地说,接过发言权,就像从步履不稳的幼儿手里取走玻璃杯,“你会去一趟贝尔格莱德。”
“无意冒犯,先生,但为什么?”
副领事摘下眼镜,仔细地擦了擦,把它放到电话旁边,“因为你会把‘乌鸦’接回来,克里斯滕先生。”
——
莱昂·克里斯滕绝不是为了成为无线电发报员而跳进外交这个浑浊鱼塘的。
他的母亲,上帝保佑她卫理公会的灵魂,更希望莱昂能当个兽医,这样当牧场里的母牛要生产的时候就不需要到二十公里外把那个喜欢嚼烟草的墨西哥人请来了。当莱昂最后一次从华盛顿回来,宣布自己即将被派往欧洲的时候,克里斯滕太太往装厨余的垃圾桶里吐了一口痰,继续搅拌锅里的马铃薯浓汤。
莱昂在1972年1月23日到达巴黎,坐的是一架C5运输机,和四五十个木箱一起塞在机舱里,木箱上没有任何标签,也许是飞机组件,也许是冻干保存的苏联间谍。没有人在机场接他,莱昂拎着从舅舅那里借来的小手提箱,在机场等了一个小时,觉得自己像个战争孤儿。领事馆显然指望这位初来乍到的外交官独自征服法国国铁令人迷惑的庞大系统。
奇迹般地,他做到了。
戴维·帕克把这个从康涅狄格州来的年轻人带到译码员利亚姆面前,就像随手把捡来的小狗丢给鼻子发白的老狗。教他这玩意是怎么运作的,副领事说,必要时也可以让他做些别的。“这玩意”指的是无线电发报机。“做些别的”指的是打扫茶水间和定期喂饲在围墙里徘徊的几只流浪猫。最肥壮的那只斑纹公猫名叫基辛格,其余的没有名字。
“他们向华盛顿申请人手,”老译码员解释道,把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手册扔在他面前,再放下三四支末端被咬过的铅笔,“结果华盛顿把你送来了。仍然得物尽其用,你明白吗?”
这只是暂时的,莱昂告诉自己,过几个月,外交官生活的有趣部分就会显现出来了。然而三年过去了,他仍然在那个碗橱里收发电报,外交生涯最有趣的部分不过是利亚姆在办公室午睡时吞进了一只苍蝇。
这就是你在等的一刻,他想,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令人愉悦的低鸣,一个秘密任务,到南斯拉夫接一个货真价实的间谍。副领事敲了敲玻璃,莱昂摇下车窗。
“别做多余的事,”牧羊犬警告他,“也别说多余的话。”
“是的,先生,我是说,我不会的,先生。”
“除非事态紧急,否则不要用你的外交护照,不要提到领事馆,最好做梦也不要想到。记住新护照上的名字,到贝尔格莱德之前一切都得靠你自己,明白吗,克里斯滕先生?”
“是的。”
“祝你好运。”
他关上车窗,警卫打开了大门,蒙蒙细雨落在阿尔萨斯大街上,极有可能在深夜变成小雪。穿过瑞士、奥地利和意大利,钻进共产主义的蚌壳里找一颗沙子,他想,沾在挡风玻璃上的水珠被雨刷刮去,能有多难呢?
——
戴维·帕克回到楼上的时候,他的上司正在窗边,看着那辆雪铁龙驶出领事馆。
“你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吗?”
“我们没有任何别的选择,先生,”副领事再次拧亮他的台灯,拿起刚才放在电话旁边的眼镜,戴上,“斯科特的身份都已经暴露了,派恩在东柏林,我们不能冒险调动他。”
“可是,一个无线电发报员。”
“出乎苏联人的意料,你不这么认为吗?”
“但愿如此,”领事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车已经从视野中消失了,伊尔河犹如一条灰色缎带,从成排的枯树下流过,“否则这可怜的男孩在外面活不过两个小时。”
“他不在任何人的雷达上,我们给他编了个记者的身份,假如事情出错,我们又能把责任推到过分热心的报纸身上了。”
领事把手帕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转过身来,“假如大使问起——”
“假如巴黎那边问起,”戴维·帕克说,“我们回答,‘我们派出了最好的人手’,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