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皇帝与反贼恋爱的第二天 ...
-
这孩子不知哪儿合了他的眼缘，哪怕只是坐在那儿爱答不理地听着他自己念叨，也让他颇觉得身心舒坦。
康熙渐渐得知，李将舒家里是开戏班子的——那时候他颇惆怅了一会儿，若他这般出身，便是再合眼，也是不能弄进宫常伴着了。而且瞧他言谈举止，这家汉人对满洲政权还不是那么亲近……
有时候康熙听着李将舒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词儿颇心惊肉跳的，生怕他在别人面前也是如此，被有心人听了去，官面儿上也是个不小的罪名。
“你当我傻吗？”将舒拿那双漂亮极了的眼睛白他，“平日当然是知道轻重的，只是你又不会告发我，你会吗？”
“当然不会，”康熙笑着揉他发顶，“你在我面前，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他护着他还来不及，又怎么能有心伤他？
皇帝瞧着那清隽的眉目，有意逗他：“你上回说，伯父夸你身法轻灵，可是学了新戏？”
“当然！”将舒说到这里眉飞色舞，“爹爹教了我一段杨文广的枪诀，使起来可漂亮！”
康熙暗笑，然后一本正经地附和道：“嗯，定是极漂亮的。”
将舒学戏，眼神儿一处最是难练，他这时候拿杨文广的眼神儿怒视康熙，吊着眼却像极了立于阎王殿下“一字柳，一字梅”的杜丽娘。
康熙忽然来了兴趣。
“你阿你爹就教你武生？我可听说学戏入门，五个行当均要涉猎的。”
将舒想被烫着一样蹦起来：“去去去，别在我面前提这些！”
康熙摇着扇子呵呵地笑：“我就说，你这卖相实在不该浪费了的，可不是活生生的潘金莲？”
“去你的吧！那你也不是武松，顶多是西门庆那个淫贼！”
康熙挑眉，笑得意味深长：“好啊，西门大官人……你说是就是吧。”
关于生旦的争论到底没个结果，康熙指示着秦大悲哼哧哼哧往他们的秘密基地扛了一株桃树苗，抱着手臂不理他的将舒就喜得笑逐颜开，手拉手跟他把那树苗栽下去。
“天这么冷，树苗会不会冻死啊？”
这时候正是冬末，薄雪未化，将舒穿着青色的长褂，脸上笑得纯净。
“不会，这地方背风依水，过些日子春来，桃花就该开了。”
康熙忍不住想，待春浓桃花满路，与人相映又是个怎样可心可爱的情景。
——这场景他究竟没有等到，穷尽他一生，这样纯净的笑，也再难寻了。
许多年后他还清晰记着分别那日的情景，每分每秒，不曾忘却半分。
那日出宫，距与将舒约定的时间还早，康熙拐了个弯儿，就去了和硕隆公主府上。
这位格格他当称一句姑姑的，虽非皇室血脉，但是正经册封的和硕公主，还嫁了个宠她爱她的好额附，也算是当朝大长公主。
“贝勒爷。”康熙摇着扇子，冲急匆匆迎出府来的额附点头，“不必多礼，朕此来是看望姑姑的，府中一切照常便可。”
三贝勒利索地拍打马蹄袖，领着府里一众人恭恭敬敬行了大礼，口中唱喏：“皇上折煞奴才了！”
皇帝轻笑，摇头越众跨入府中。
他与这个姑姑自小亲近，虽碍礼制越不过汗阿玛与额娘去，却也是他童年里为数不多能走进心里的亲戚。
“额附，姑姑怎么不在府中吗？”
“这……”三贝勒弓着腰，垂手侍立，“隆格格她……”
“哎……”侧门里掀帘走出来一个容貌秀丽的妇人，四十多岁年纪，却保养极好，脸上还能看出一丝少女般娇憨的神采，望见便知是饱受宠爱呵护的幸运女子。
她显出少许慌张，急急忙忙跪下行了大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姑姑何必如此多礼，朕微服来此，便不是要恪遵俗礼的。”康熙双手虚扶，也没计较她的失仪，“额附不必陪着，朕与姑姑叙叙话，片刻便告辞了。”
“那奴才先行告退。”三贝勒已习惯了自家格格与新皇的亲近，跪了安，知趣地退了出去。
“皇上此来，可是又有什么新鲜事儿了？”隆格格不同于一般的宗室女子，身上总有那么一股子江湖儿女的爽利。她此时笑着与皇帝寒暄，也正因此多出些寻常人家姑侄之间熨贴的亲切。
皇帝很稀罕这亲切，关键是格格分寸掌握得好，既不显得疏远，也不会越过了该守的礼制。
谁能不喜欢这样的知趣呢？
“不曾，”康熙用右手转着左手拇指上玉润的扳指，沉吟片刻，“倒是确有件事想问问姑姑的意思。”
隆格格以帕掩唇：“这怎么敢当？皇上有什么拿不准的，倒可说出来参详参详。”
“朕近来总想着，我们沿袭前明的社会分级，会否有所偏颇……”他见隆格格眉心一跳，连忙安抚，“姑姑莫慌，朕并非与你谈论政事，只是……”年轻的皇帝揉揉眉心，有些失笑，“朕前日出宫见着个孩子，甚是投缘，不想竟出身梨园……”
他边说边观察着对面人的脸色，却未想到隆格格原本还红润的脸色竟苍白起来，眉宇间流露出一点莫测的酸苦。
格格强笑道：“皇上既这样说，定是想把人带在身边，甚至想予个功名了？”
“朕只是不想委屈他，但贱籍之后不允科举，不允入仕……朕这心里，总有些不痛快。”
“皇上，”隆格格手指攥着绣帕，垂目言道，“祖宗成法，岂是说变就变，这世上总是，不如意之事多些……”
她竟似触动了伤心事，有些仓皇地站起身，不想腰间竟“啪”的掉出一卷书册，其中夹着页薄宣，也随着掉落一并飘了出来。
格格的眼神一瞬间乱起来，不敢蹲身去捡，康熙瞧着她，俯下身将那薄册与宣纸一并拾起来。
“皇……”
“风筝误？”康熙把书册翻过来，“姑姑竟有这雅兴，怪道额驸被管教得老老实实……呵。”他开了个玩笑，将那宣纸展开，却蓦然一震。
“这……尘世间竟有此等人物！”
那是一副小像，画中的男子一身戏装，却未画眼眉，未妆头面，一张面容极是俊朗清隽，长长的凤眼斜挑，竟似能望至人心底去。
那仿若谪仙遗世的风姿，竟一时震得见多识广的皇帝说不出话来。
隆格格手指一动，像是想要把那像夺过去，却终究止住了这冲动，苦涩一笑：“确非尘世应有的，皇上英明，此人正是字谪凡……”
康熙自幼文史武艺均极出色，对当代的汉家文艺也兴趣颇浓，此时听她这么一说，顿时便反应过来：“这便是那名满天下的李十郎？果然风流人物，只是这画像状似私密……”
谈兴正浓的皇帝一卡顿，突然尴尬起来。
这种事情，说轻了是年少风流，说重了可是皇室丑闻，不论怎样，都不该由他这个做侄子、做皇帝的口中说出来的。
“咳，”皇上轻咳，只好起身道，“朕失言了，姑姑莫怪……正好今日还有约，便不打扰姑姑与额驸了。”
隆格格默默将那册子并画像收起来，淡道：“何来打扰，倒是公主府招待不周了。”
康熙摸着鼻子在人群恭送中于公主府里出来，便准备去见他心心念念的李家小郎君。
他独自一人走在路上，心里总忍不住去想刚才见到的李渔画像。
他想着那张脸——不明白这世间怎么就能有那般完美的造物——也许称完美有些不妥当，但当真无一处不比着他心思里最喜爱的类型雕琢出来。
他甚至想，不怪些达官贵人为这李渔的戏文一掷千金，这若是个女子，便算是出身贱籍也定有人愿为她执子之手，白首不离的。
——只有一处。皇帝遗憾地想着：这李笠翁到底是个文人，眉宇间情绪未免过于轻柔，这种温郁也许更吸引闺阁少女、豪门妇人，在他看来却未免失却了男子英武的雄美。
总要有些遗憾的吧……说起来，又怎么可能有真正那样完美的人呢？
他恍惚着总忍不住揣摩将舒长大以后的样子，想着那样的孩子，宁折不弯得像一块玉髓，又灵动聪慧得如宝玉有灵，经过时光雕琢之后显露在外的气质，定是最使人心折神往的了。
若是将那张精美绝伦的面孔安在他身上……
皇帝摇摇头，及时把自己有些跑偏的思绪打住了——再美好的皮囊，也不如他的将舒。
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让将舒不受那贱籍身份的拖累呢……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皇帝与反贼恋爱的第二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