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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微不足道 ...

  •   (十四)

      纪潜之一直在做噩梦。

      梦见父亲,梦见娘。梦见惨败月色下的纪宅,风雨飘摇的半面崖。每当他闭上眼睛,旧时的记忆就化作庞大的怪物,张牙舞爪地向他扑过来。

      在梦里,他是父亲剑下的亡魂,是匍匐路边的乞丐。他时而跪坐在集市,手脚被困背插草标;时而又躺在寒冷刺骨的溪流中,眼睁睁望着傅明逐渐远去。

      梦境总是会扭曲一些内容,将真实的过往与虚幻的恐惧拼接起来,反复撕扯着纪潜之的精神。

      成为魔教弟子,开始杀人之后,他做梦的次数愈发增加,所受的苦楚也愈发漫长。到后来,纪潜之已经习惯于噩梦的陪伴。

      反正,只要醒来,生活依旧如常。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梦境与现实的壁障会被彻底打破。

      那些曾经无数次经历的场景,以一种最为真实可怖的姿态,再次席卷而来。

      纪潜之走在林间,脑袋晕沉四肢疼痛。他想不起来自己身处何处,也不知身体受伤的缘由。周围树木林立,光线时明时暗,无法辨清脚下道路。

      他摸索着走了一会儿,忽然看到前方似乎有人,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待纪潜之走得近了,才发觉那是一对夫妻。

      白衣佩剑神情冷肃的丈夫,和温婉秀丽的妻子。

      他们站在树下,十指交握,笑容温和。

      纪潜之心脏砰砰直跳。他张口叫了声父亲,那两人立刻转过头来,微笑着唤了他的名字。

      “淮儿,过来。”

      纪潜之跌跌撞撞奔跑着,心里无来由地高兴,又有点儿说不出的慌张。他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可具体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及至二人面前,纪潜之伸出双臂,想要拥抱他们。可他的手丝毫不听使唤,反而扼住了娘亲纤细的脖颈,一点点收紧。痛苦与恐惧爬上她的脸庞,原本清亮的眼瞳也逐渐充血。

      “淮……儿……”

      纪潜之无法停止自己的动作。他清楚听见咔嚓一声,娘亲的头软软垂落,彻底失去动静。身侧的父亲怒斥着不孝子,拔剑向他劈来。纪潜之松脱手,转而夺过长剑,干脆利落地将剑尖送入父亲的胸膛。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之间。

      纪潜之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又看看手里的剑。耳膜仿佛被铁锤剧烈敲打,满脑袋都是轰隆隆的响声。

      这是什么?

      他急促喘息着,依旧呼吸不到任何空气。

      这算什么?

      不对,不对。这些都不是真的,因为他们早就死了——

      纪潜之摇晃着倒退几步,转身就逃。没跑多久,他又迎面撞上一人。

      “怎么这么不小心?”

      是父亲的声音。

      纪潜之抬头,瞳孔猛烈收缩,无法说出话来。纪桐站在对面,一脸漠然地望着他,手里还提着染血的剑。红色如梅花点点散落,印染在素净衣衫上。地上躺着具女尸,虽然看不清样貌,但纪潜之知道她的身份。

      十一年前,父亲半夜归家,在他面前杀死了娘亲。

      然后,又给了自己一剑。

      纪潜之重新回到昔日场景中,只觉得神思混乱不堪。他看着纪桐向自己举起剑,喉咙堵塞得难受,发不出任何音声。

      父亲……

      他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话想问。

      可纪桐的剑已经挥下。纪潜之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也无法制止父亲的杀戮。

      住手啊。

      住手啊!

      他张大了嘴巴,无声嘶喊着,在同时用手中的剑劈断了纪桐的脖颈。

      头颅掉落下来,骨碌碌滚到纪潜之脚边。那双充满冷意的眼睛还死死盯着他,盯着他。

      “不是……”

      纪潜之嗫嚅着,脸上热津津的,不知是泪还是汗。

      “不该是这样……”

      他继续跑,丢弃身后的死尸,漫无目的地向前奔逃。他遇见身受重伤的师姐,也看到奄奄一息的师父。这位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血泊里,极费力地伸出手来,反复叫他。

      “潜之,潜之……”

      “我原本想让你留在半面崖,平平安安……”

      但纪潜之杀了他。

      杀了所有见到的人。

      他的身体和魂魄好似被劈成两半,行动不听使唤,精神接受拷打。在这种不协调的煎熬中,纪潜之只能盲目逃亡,直至被脚下树根绊倒,摔得浑身是泥。

      “哈……”

      他跪着边喘息边笑,断断续续地笑,声音越来越大。

      “都是假的……”

      这些人并不是自己杀死的。

      一切都只是场醒不来的噩梦。过于逼真,难以逃脱。

      ——真的吗?

      纪潜之听见脑中有个声音在问。

      他不由绷紧了脊背,指甲死死抠着地面。

      “潜之。”

      傅明在身后出现,用疑惑的语气问道。

      “你怎么了?弄得满身泥。”

      纪潜之清了清嗓子,将眼底的湿意压下去。

      “没什么,我被梦魇住了,总是见到自己杀了爹娘师父……”

      傅明走到面前,蹲下身来,抬手抚摸他冰凉渍湿的脸。

      “为何是梦?这些不都是真的吗?”

      纪潜之愣怔,望着傅明温润而漠然的神情。眼前隐约闪现无数零碎画面,刻意被埋藏的记忆开始泛出水面。

      “都是……真的?”

      他重复着傅明的话语,艰难问道。“是我……杀了……他们?”

      “对,就像这样。”

      傅明渐渐笑起来,褐红色的血迹自嘴角溢出。一把剑赫然插在胸腹间,而剑柄正握在纪潜之手里。

      纪潜之慌张后退,连带着剑被抽离。傅明瞬间倒地,大片血色染透衣衫。

      “不是我,不是我……”

      他扔了剑,想要抱住傅明身体,却又停步不前。

      “师兄,对不起……”

      对不起……

      纪潜之不停的道歉,嗓音带了哭意。

      他已经分不清真假,就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要丧失。在快要发疯的境地里,他转身再度逃开。

      离开这要命的地方!

      只要离开,说不定就能结束这荒诞的梦境。

      纪潜之找不到森林的出口。他犹如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除了横冲直撞,没有任何方法。

      他不断地遇见双亲,遇见半面崖的人,遇见所有他珍重的对象。不同的场景,相似的结局。不知有多少次,他扭断傅明的脖颈,或是捅穿娘亲的心脏。他的眼珠蒙着一层血雾,耳朵里灌满了哀哭与嘲笑,身上脸上全是湿黏液体。

      到后来,纪潜之不再挣扎,也不再丢弃手中的剑。

      一遍遍杀死至亲。

      一次次重温旧梦。

      他逐渐变得麻木不仁,连显露表情都很困难。身体的某一部分正在死去,冰凉窒息的疲惫不断泛上来,壅塞气管,淹没口鼻。

      与此同时,所有被封闭的记忆慢慢展现。他记起了城北武馆的事,也想起来自己被喂食长梦散的场景。虽然药效还未褪去,但他的神志已然清醒不少。

      现在纪潜之找到了出路。

      他朝光亮处走去,途中再次遇到傅明。

      “你看起来很累。”傅明说,“江湖是非太多,不如随我回半面崖?或是乐阳山,那间木屋虽然破旧,好歹也算我们的家。”

      纪潜之喉结滚动,低低应了一声。

      他走近几步,额头抵着傅明的肩膀,哑着嗓子说道。

      “想回去。”

      “我想回去……”

      乐阳山的家。半面崖的厢房。洛青城的宅院。阳光灿烂的练武场,悬崖开满繁花。想回去。

      纪潜之用剑刺穿傅明肚子。他看着师兄惊愕而充满痛楚的表情,轻轻笑出了声。

      “我该回哪里去?”

      属于他的容身之处,早就没有了。

      (十五)

      纪潜之被抛进无忧林的第二天,所有人都认为他不会再出现了。

      服食长梦散大抵没有好下场,就算不死,也会疯掉。纪潜之用了太多的剂量,决计是没有活命的可能了。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魔教。

      白枭从重花殿出来,路过花园的时候,正撞见几个眼熟的姑娘凑作一团,抽抽噎噎地哭着。原本装扮精致的脸庞被眼泪一糊,变成了浸水的画布,五颜六色好不奇怪。

      回想起来,这些人总是出现在纪潜之周围,递手帕传情诗,整日里热闹得很。白枭从未放在心上,现在却觉得,有人惦念纪潜之也挺好。

      她穿过花园,前往刑堂办事。路上很安静,她默不作声走了一会儿,视线里突然闯入一片模模糊糊的黑色。

      白枭下意识顿住脚步。那黑色越来越近,轮廓也逐渐显露清晰。披散的发,糊满血污的脸,沉重而湿黏的衣衫挂在身上,不时有液体顺着衣摆袖口滴落下来。

      ——纪潜之。

      即使看不到对方的脸,白枭依旧认出了他的身份。

      不知为何,她并不感到意外。任何离奇的事情放在纪潜之身上,都会变得合乎情理。就好像有一股执拗而可怕的力量,支撑着他,操控着他,逼迫他熬过所有糟糕艰难的处境。

      “你看上去还不错。”

      白枭打量着纪潜之,出声提醒道:“如果还能走,就回去休息,我会派人过去替你疗伤。”

      纪潜之似乎没听到她的言语,沉默着继续前行。两人擦肩而过时,白枭皱眉,伸手去抓纪潜之的胳膊。

      “你听不见?我让你……”

      她的声音卡住了。

      纪潜之略微侧头,眼珠转动,不带感情地看了白枭一眼。

      只一眼,白枭浑身如坠冰窟,彻底无法动弹。她的手悬在半空,而纪潜之已经离开,只剩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残留在空气里,久久无法散去。

      半晌,她终于缓过神来,用僵硬的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刚刚纪潜之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彻底冰冷,全然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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