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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北方有山,名为半面崖。半面崖上住着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叫做无义帮。由于太过破烂穷困,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其名。内有帮主一人,徒弟三个,一位厨娘,外加两只芦花鸡。

      傅明是无义帮的成员之一。

      确切地说,他是这个门派的大徒弟,其余两个孩子都得唤他一声师兄。虽然傅明这个人,除了辈分,似乎也没什么值得别人尊敬的。平日里除了睡觉,吃饭,应卯打一两个时辰的拳,就是爬到树上晒太阳偷懒。用师父的话来说,就是生性惫懒,不求上进,无用之人的完美典范。

      当然,这样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如今江湖纷乱,诸多险恶,平庸处世也是安身之道。师父虽然心里不满,也不会过分苛责于他。至于半面崖上的其余人等,更是管不着他。于是傅明就独自吊儿郎当的过活着,经年累月,雷打不动。

      但其实,他这么懒是有原因的。

      不知从何时起,傅明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个真相。

      他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本书。

      而傅明自己,只是个书里的虚拟人物。寥寥无几的文字,一笔带过的人格,无足轻重。

      书里的东西,又有什么扑腾的必要呢?

      傅明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离奇的事实,并不质疑,也不闹腾,默默过着自己混吃等死的日子,并不打算做出任何改变。原本他就没什么干劲,对周围的人与事也不甚上心,从此更是坦荡荡闲散度日,将半面崖上那棵长得最茂密的槐树当成了自己的窝。从日光最盛的正午到红霞染天的傍晚,傅明几乎都睡在树上,把自己和其他人远远隔离开来。

      当日头被远方的群山吞没,微蓝夜色逐渐从山脚升起的时候,门派里最小的师弟就会沿路寻来,唤他回去吃饭。傅明从高处往下眺望,可以看见半山腰嵌着的古旧宅院,宛如一只敞了盖的盒子。小师弟从盒子里走出来,步子迈得不大,但是又快又稳。半面崖并不高,路也不算难走,没一会儿他就抵达了顶峰。

      山顶是一片空旷的练武场,边上栽种了不少树木藤蔓,如同天然屏障。小师弟穿过练武场,径直走到那棵槐树下面,叫了傅明一声师兄。

      “时候不早了,师父恐怕要生气。”

      模模糊糊的天色里,小师弟仰头望着傅明,一双乌黑而大的眼睛透露出催促的意味。傅明从树上一跃而下,用力揉了揉小师弟的头发,随口问道。

      “潜之,今天练武有没有进步?”

      小师弟姓纪,纪潜之。

      “和昨天差不多,”纪潜之想了想,认真回答道,“师父说我根基不稳,不能浮躁,要继续练几年才能好些。等过个几年,再学剑法……”

      傅明打量了下纪潜之。十来岁的孩子,比同龄人还要显小一些。身板瘦小单薄,只到自己腰间。傅明伸手,纪潜之便紧紧牵住了他的手,两人一起沿着山路走回去。

      “师兄,我真的要等几年才能学剑吗?”

      “他唬你呢,别担心。”

      “嗯。”

      “你刚刚说师父要生气……今天他心情不好?”

      “看起来很吓人。”纪潜之停顿了下,想找个合适的形容词,“就和……就和阎王庙里的黑脸神像一样。”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的宅院前,迈过门槛,隔着庭院望见了蹲坐在正堂门口的无义帮帮主。那是个年逾花甲的老人,整个人干枯而瘦,仿佛晒瘪的干枣。一头乱蓬蓬的银发束在脑后,小而浑浊的眼珠子射出严厉的光,死死盯着面前二人。傅明牵着纪潜之的手,从庭院那头走过来,弯腰向老人问好。对方似乎是憋着一腔怒气未发,从鼻子里狠狠哼了一声,转身坐到饭桌边上。

      饭桌上已经摆放好了几碟饭菜,几双碗筷。比傅明小两岁的师妹端端正正坐好,看似恭敬严肃,实则一个劲儿地给傅明眨眼睛,想要通风报信。

      老人拿起筷子又放下,似乎在酝酿情绪,一字一句缓缓说道:“我承先师遗志,打理门派也有三十余年,只愿弟子勤恳安分,自保于江湖。你不愿勤习也罢,但作为师兄,好歹要拿出个样子。拳脚功夫,不要冷落了。还有我留在书房的那些书,总该读上一读,修身养性……”

      傅明挺直腰板坐了一会儿,就有些走神。眼看师父有长篇大论的趋势,一旁坐着的师妹灵机一动,拍桌叫道:“芦花鸡!”

      这三个字仿佛醍醐灌顶,老人立刻停止絮叨,忘记了对傅明的教诲,从凳子上跳将起来。

      “对!我要说的就是芦花鸡!早晨我嘱咐你抓来去卖,赶在集市关门之前,我的芦花鸡呢?”

      傅明这才隐约想起来,早上出门前师父似乎对自己说了什么,没注意听。

      瞧见傅明一脸恍然大悟,老人气愤更甚,恨不得敲他脑袋。师妹反应极快,伸手用筷子挡住老人手臂,急忙说道:“是师父记错了日子!集市明天才有,今儿不开!”

      “……真的?”

      师妹用力点头,诚恳万分:“是真的!”

      老人狐疑地坐回去,没再说话,边吃边琢磨。三个徒弟静悄悄拿起筷子开始扒饭,傅明在桌子底下挨了师妹一脚,抬头看到对方笑眯眯的表情,无奈点头道谢。最小的纪潜之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听不闻,认真地数着碗里的米粒。

      吃完饭,傅明帮师妹收拾了碗筷,交到厨娘那里洗涮。天色不早,他打了几桶水,架起柴火烧好,供各人沐浴洗漱。这些体力活只能傅明来做,他也做得习惯。

      烧好热水,干完杂活,傅明没有事做了,就坐在院子里出神。不一会儿,披着一头湿发的纪潜之跑过来,央告他帮自己穿衣梳发。

      “师兄,我胳膊抬不起来,怎么都穿不好。”

      纪潜之低声说着,神色含了几分羞赧。大约是热水蒸过的缘故,脸颊透着一层淡淡的粉,衬托得五官越发细致好看。只是身上衣物套得乱七八糟,看起来格外滑稽。

      傅明帮纪潜之擦干头发,又理了理皱巴巴的里衣。动作之间,他的手指碰到了纪潜之胸腹上的疤。那是一道粗且长的剑痕,从左胸到右腹,扭曲地烙在瘦削单薄的身体上。傅明没有多看,转而捏了捏纪潜之的胳膊,果然是浮肿的。

      半面崖上三个徒弟,纪潜之年纪虽然最小,却最为刻苦,每日拼命练武,丝毫不肯懈怠。

      衣服穿好了,纪潜之乖乖坐到傅明怀里,让师兄替他梳发。

      傅明有种自己是老妈子的错觉。他认命拿起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始动作。纪潜之默不作声地坐了会儿,突然开口问道。

      “师兄,你明天要去集市吗?”

      “嗯。”

      当然要去,否则师父非把他脑袋敲出个爆栗不可。

      纪潜之支支吾吾了半天,小心翼翼地问:“那……那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傅明没回话。他下意识皱了皱眉,觉得有点麻烦。

      听不到应答,纪潜之明显开始慌乱,转身对着傅明,脸上一片哀求的神色。

      “我不会给师兄添麻烦的,我只想下山看看……就看看……”

      傅明沉吟着不做声。他想起来,纪潜之两年前被师父抱上山,再没有出去过。那时纪潜之不过八岁,在山上过着枯燥无味的艰苦日子,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这孩子平日里不爱说话,练功又勤奋,几乎从来不提任何要求,所以傅明也没有注意。

      即便如此,傅明也没有立即答应。他抬手敲了纪潜之一个脑门儿,说道:“你去问问师父,他要是答应,我明天就带你下山。”

      纪潜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扭身就往师父的厢房跑,脚步踢踢踏踏,带着活泼的孩子气。

      傅明落得清净,继续坐在庭院里发呆。眼前不由浮现出两年前的情景,自家师父抱着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回来,在庭院里进行急救。当时傅明把孩子破烂衣衫撕开,赫然看到胸腹上深可见骨的剑伤,已经发脓感染,散出腐烂的臭味。师父替他清理伤口,重新上药,把坏肉剪掉。整个过程中,这孩子都不哭不叫,睁着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仿佛看不到任何事物。

      在几个人轮流照料下,纪潜之逐渐好了起来,脸上也有了血色。养伤期间,他经常坐在门槛上,看傅明等人练武。等伤好得差不多了,师父便也开始教他基础招式,发觉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后,愈加疼惜重视。相较而言,不上进的傅明就成为门派的反面例子。

      纪潜之的身世,傅明约莫知道一些。半面崖向南五百里,便是北方最为富庶的城池,洛青城。洛青城内的纪家,以侠义与豪爽之名见闻天下。而后变故,纪家差点灭门,唯独纪淮死里逃生。

      纪淮就是纪潜之。听师父说,纪潜之重伤逃出来后,举目无亲无人收留,以至于被人贩子拉去偷卖。也没治伤,也不照顾,纪潜之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下山闲游的师父撞见此事,一时善心发作,便用两吊钱买了回来。

      具体细节,傅明也不清楚。师父说话经常跑偏重点,年纪大了又健忘,傅明也懒怠去问。

      一晃两年。

      周遭的人与事都变了许多,唯有傅明自己,全然没有变化。就仿佛被隔离在了世界之外,对一切都模模糊糊毫无真实感。

      厢房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纪潜之跑了出来,隔着老远距离冲傅明挥手。

      “师父说没问题!他还给了我五枚铜钱!”

      师父有够偏心。

      傅明笑了笑,示意知道了。纪潜之终于放下心来,回去睡觉。傅明又呆了半刻,神思有些困倦,也打算回房歇息。

      他的房间在纪潜之旁边。路过的时候,傅明无意间从门缝瞥了一眼,刚好看见纪潜之站在房内,不厌其烦地练习着白天的招式。可能是怕打扰到其他人睡觉,纪潜之脱了鞋子,赤脚踩在冰凉地面。汗水布满他的额头,脖颈,洇湿了背后一大片单衣。

      傅明静静地看着,心里生出点怜悯与疼痛来,又转瞬即逝。

      无论是他,还是纪潜之的命,都是预先设定好的。他们是棋盘上的子,是受操控的玩意儿。

      什么是真的呢?书里为傅明安排了无足轻重的几段字,所以傅明出现了。书里创造了个悲惨身世的孩子,所以纪潜之就需要承受这些。

      他们的命不属于自己。他们的欢喜与痛楚,也不属于自己。世界是荒诞的创造物,而他们,什么都不是。

      甚至从未真正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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