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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半世浮萍随逝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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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入暮,街道上路人伶仃稀少,大多行色匆匆,街市商铺大半也都歇了营生,往日里商贸繁盛,街市喧嚣的佑州,此刻仿佛沉浸在风声鹤唳中。
掌柜的揣着算盘攀着楼梯登上三楼,抬眼便瞧见老板娘倚着雕花漆栏,手中打着一柄纨扇,目光眺看下堂中,稀稀拉拉的坐着两三桌客人。若是在往日里,这时这刻,黔香阁是最热闹不过的。
“东家。”掌柜轻唤了声,看到她转头望来,这才低声说,“佑州如今不太平,您看我们是不是要做些什么安排?”
时值九月金秋,天气早就褪了暑意,然而她手中纨扇依旧摇着轻风,徐徐的风撩动她鬓边散发,愈发显得她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
老板娘看了看这人丁稀落的客堂,在乐伶的歌声中,缓缓开口,“明日里就将店铺关了吧,城外南秦大军虎视眈眈的,佑州也不知能守多久,你且去将库银盘算一下,然后分拨下去,让大家都散了吧。”
掌柜的点头应诺,手中揣着算盘下楼去忙了。老板娘又倚回栏前,瞧着堂中一片萧瑟,神思一瞬间飘倏开去,今日早上她便见到了从缙墨赶来佑州的馀容,她来时神色疲惫,像是日夜兼程不息。
“如今皇上的大军已在邯兆城外,北齐差不多已算是十拿九稳了。”馀容刚坐下,就手倒了杯茶,猛灌了几口后才稍许平复了下喘息。
老板娘打着纨扇,笑的妩媚,“听组里传来讯息,殿下此刻应该也在军中吧。”她为自己杯中倒了酒,青梅的香氛清幽在空中飘散,“有殿下在,自然万事无愁。”
馀容长舒了口气,眉头却紧锁,“是了,不过眼下最要紧的事情便在佑州了。”
老板娘眉梢略挑,指尖摩挲着酒杯,想了想,“南秦三十万大军此刻就在城外,哪怕佑州有宁郡王和五万骁羽骑,三十万大军想要踏平佑州也是迟早的事情。”
馀容捧着茶杯在手,热茶透过杯瓷暖透了掌心,她却摇了摇头,“主人的意思是,要让南秦大军尽快破了佑州。”她蹙眉忧思,似疑惑道:“主人还让我调了一队人去广平待命。而今佑州危如累卵,主人还怕他们能有余力突袭广平吗?”
老板娘缓缓啜饮了一口青梅酒,果香霎时盈满齿颊,她砸了一下嘴,说道:“广平之后便是闻名天下的居庸关。”
“呵,哪怕是晋王调派十万大军,都撼动不了居庸关。”馀容摇了摇头,居庸关因其形势险要易守难攻,虽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但确确实实是非常难打的,仅凭佑州数万骑军就想夺下居庸关是绝无可能的。
老板娘又为自己杯中斟满了酒,她盯着清光潋滟的酒水,脸上笑容淡了几分,“拿下居庸关不可能,但若想突袭广平,却未必不行。而今南秦三十万大军横越广阳平原,后继粮草从何而来?”
仿佛一语惊醒了梦中人,馀容恍然醒悟过来,“三十万大军的粮草要靠南秦国内运继,长途路远的但凡有点差池,前线就会军需匮乏。最妥帖的当然是从广平调粮过去。”
如今的南秦国主又是凤朝驸马,出兵牵制晋国是为皇上亦是为了长公主,虽不知道南秦的真心有几分,眼下到底是与皇上站在一处的。只是此刻既要防范晋国出兵广平,又要想方设法让南秦大军尽快攻取佑州,着实不是件简单的事情。
馀容按了按额头,一双眉头都要纠结到一起,唉声叹气:“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搅乱佑州内防,给城外南秦大军一个攻略的时机。”只是这说来简单,真要施为起来着实不知要从何处下手。
老板娘看着面前一脸愁色的馀容,眼底掠过一道尖而锐的光芒,似流星飞坠稍纵即逝,她将指尖拈着的酒杯搁回桌案,徐徐道:“此事就由我来替殿下办妥。”
馀容听她一番话,骤然抬头,惊诧脱口:“你有办法?”
老板娘婉转笑应,眼中神光却如被冰雪封冻般冷冽,“我在佑州那么久为的不就是今时此刻么。”
馀容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该怎样应话,看着面前的女子,那面容似熟悉却又陌生,五官轮廓初看精致,却寻不到往日里半分美艳,只那眼神跟从前一样,淡漠无畏,视一切为空。
她似叹息又似忆念起了什么,轻声唤了她一句,“红袂……”
“老板娘。”掌柜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来,一句低唤将她从回忆里叫醒。
老板娘轻打纨扇,眼睫半垂,遮住眸光里闪过的片刻惘然,应声问,“何事?”
“萧公子来了。”掌柜回道。
老板娘眼风斜掠,扫过楼下客堂,天色已暗,跑堂的在店内挂起灯笼点起烛火,将整个店堂照的明晃晃的,她一眼便瞧见了他,一身长衫,只寻常打扮,似是感觉到了什么,他忽然抬起头,望向她这厢。
明明她坐在暗处,他应该是看不到她的,然而她仍旧像是被惊到了一瞬,身子蓦然往后一昂,手中纨扇不知不觉半遮了脸孔,待到她反应过来,不由嗤笑自己的一番胆颤,转瞬复又从容,吩咐道:“老规矩,请萧公子去雅间,再取一坛青梅酒来。”
掌柜忙应是退下,老板娘从栏后娉婷起身,略整了衣鬓后,徐步踱出。
萧澄站在店堂里,目光环伺店内,往日里人声鼎沸的黔香阁而今只能用萧瑟来形容,只有三三两两个客人零星落座,堂上乐伶正拨弦弹奏,唱着歌曲。
“萧公子,楼上请。”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当先为他引路。
萧澄点了点头,跟着掌柜步上二楼,六展屏风隔开外间的雅室十分清净,屋内一张桌上已经布置好酒菜,落座在后的女子打着纨扇朝他颔首算是见礼。
萧澄也不见外的撩袍与她对案而坐,一旁掌柜的忙为他端上新沏好的茶,侍候周全了这才退出屋子。
“你这一脸疲色,最近日子不好过吧。”老板娘看他端茶啜饮,眉目间俱是疲累,不由揶揄道。
茶香袅娜,热汤清苦下喉,略微扫去了些疲惫,这些日子几乎衣不解带的战在前线,压根没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今日里南秦大军回撤,终于停下攻势,也让他寻得了片刻间隙来到此间,寻一缕清音。
“如今的佑州,谁又会好过呢。”他将茶杯搁回案上,身子仰靠了椅背长舒了口气,目光悠悠望着她,“你有什么打算吗?”如今南秦大军就在城外,佑州能守多久谁也料不准,佑州城内已经走了许多人,能离开的也都离开了,街道上能看到的大多都是晋国军队和骁羽骑的精锐,少见普通百姓。他在想,如她这般手段玲珑了得的女子,自然也是想好了退路的。
“我已经打算明日起开始歇业了,店内的人该遣散的也都遣散了。”老板娘随手牵过桌上一坛未开封的酒坛子抱在怀中,轻轻拍了拍,笑问向他,“喝点吗,刚取的青梅酒。”
他却摇了摇头,面露一丝无奈的笑,“这阵子我不方便饮酒。”
他从未说过自己的来历,而她也从不去问。
老板娘笑谑道:“那着实可惜了,这坛子酒我取的青梅可是洱源来的。”洱源位处云南水土丰沛,所产的梅果肉厚核小,酸脆可口,用来酿取的酒滋味醇香清冽,别处喝不到。
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面前的白玉青釉杯里倒满了酒,别人用来盛茶的杯具被她装了满满的酒,她端起杯,仰首饮尽杯中的酒,显出了男子般的豪迈。
“那你呢?”他问,看她搁下茶杯,抿了抿唇,秀气的眉头因为酒中带着的烈气而微微蹙了下。
她虽能饮酒却通常只会小酌,如今日这般豪放却是仅有,青梅酒少烈,却也架不住她这般喝法,老板娘汲了下舌头,压了下胸间流淌过的灼火,如释重负般的叹了口气,“我啊,还没想好呢,待这里都安排妥当了,我再考虑也不迟。”
萧澄单手拢着茶杯,眼睫半垂,不知眼底是何神色,半晌过后才又抬眸看向面前的人,云鬓花容,芙蓉笑靥,她长的是十分好看的,他说,“还是早些走吧,这兵荒马乱的,你一个女子留着终归不太妥当。”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反正又不会马上打进来。”老板娘不以为意的又为自己面前空杯续满了酒,端了就想再喝。
“你喝多了。”萧澄略蹙了眉,神色敛正,不想她太过耽迷酒中。
老板娘一手打着纨扇,一手端着茶碗,因他的一句话而顿住了动作。她挪了挪端杯的手,在青釉杯后瞥了他一眼,倒是从善如流的放下了杯,风情万种的扶桌案而起,笑语嫣然,“那不喝酒了,我为你再唱首曲吧,往后要再见怕是不容易了。”
萧澄眼中掠过一丝恍惚,而后含笑点了点头,“你很少唱曲了,今日是我有幸了。”
老板娘吩咐人取来琵琶,抱着坐到窗下的圈椅上,她随手调了下弦,便将琵琶搁在膝头,五指在弦上一张,蓦然是一曲先秦的上古之音《卿云歌》
“卿云烂兮。乣缦缦兮。
明明天上。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
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迁于贤圣。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
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
精华已竭。褰裳去之。”
她的歌声是极为妙曼轻灵的,琴音铮铮悦耳,她抱着琵琶弹奏,眉目多情,顾盼间风流无暇。
她的声音有七.八分像那个人,面容虽也是稍似但却是不同的,即便她们同样美的不可方物,然而她们终究是不一样的,那个在莲花台上舞蹈的女子,像是幽魅精灵,有着这世间最极致的宛妙,那么倾国倾城,又那么的诱人沉沦。然而至风华宴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女子了……
多日疲累忧思,终于架不住困意浓浓袭来,他在她的琵琶声中深眠了过去,他靠着椅背,闭眼阖目,气息绵长幽深。
老板娘一曲终了,扶着琵琶望着他,眼中神光几度变幻,唇畔勾出的一丝笑既美艳又显得几分诡烈,她五指覆在琴弦上,随手勾了几个音色出来,而后指间一张,指下掠出的赫然是一首巫山曲……
相比起佑州城内的紧张局势,北齐邯兆与之相比,虽同样都有大军留驻,却仍旧是不同的。
洳是靠着窗棂,曲江楼下的街道上已经完全肃清,不许百姓随意出门走动,街道路上全是步军骑兵往复巡逻。
中都的大军进入邯兆已经有些日子了,北齐朝中的大臣将领有部分归顺了中都,仍旧有些人不肯归降,哪怕齐君已经葬于大火之中,但看不到齐君降书,有些人便是宁死也不肯降。
“降书……”洳是口中默默念动这两个字,面色如覆了层冰,眼中神光冷冽。那日取来的降书,盖有国玺大印,由齐君亲笔书成,然而她却不能轻易搬动出这封降书遗诏。
“没想到齐君竟然将一半北齐江山传位给了沭阳公主。”夜隐幽倚坐在另一扇窗棂下,手中玉笛轻敲掌心,说的仿佛意料之外,只神态眉眼间并无半分诧异。
“呵。”洳是冷哼,一缕冷笑从唇角扩散,“皇上要的可不仅是一半的北齐江山。”只是这降书要不要昭予天下,却让她一时犯难,若不昭,漓江以西的北齐诸城再要拿下安抚总是事倍功半,会多不少麻烦。然而要昭予天下,便是承认了漓江以东的北齐江山将由沭阳公主承继,而如今已是晋国王后的沭阳公主有半壁北齐江山在手,又有晋国为倚,自然不会对中都皇上伏低半分。
这诏书要是就这么昭予天下,她是真的有点不甘心。
“要我说,这事儿解决起来也不难。”他闲闲淡淡的一句话引来洳是的注目,迎着她好奇的目光,他也不卖关子,微笑道:“将齐君的诏书送回帝都,该不该昭都应有皇上决断。”
“这不就是把烫手山芋丢给皇兄了吗?”洳是咕哝,不置可否的扬了扬眉。
夜隐幽起身走到她面前,半弯了身在她面前曲蹲,目光与她平视,他笑的温柔,灰色眼瞳里都是湛湛如水的温柔,“站在皇帝的位置上思考问题的角度与你我都是不同的。”他抬手略整她耳鬓边的碎发,“你可别小瞧了我们皇上的手段。”
他的指尖拂过耳鬓边的时候,带过温柔的动静,让她一时略有失神,耳根子不由自主的一阵发烫,但他的话莫名让她安心。
“降书已经让季显派人送回帝都了,皇上不日便可收到。”转眼想到此刻境况,即便夺下了邯兆,可说好却也谈不上多好,“晋国,北齐……沭阳公主……”她叹息,“又有好多硬仗要打。”
看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夜隐幽语声柔转,“也没那么艰难。”他抬手,拇指抚过她的眉头,想将那蹙起的折痕抚平,“这天下终究会是皇上的,你别老是烦忧。”
洳是捉住他的指尖捂在掌心间,抬眸迎了他的笑容,眉间的蹙痕也逐渐舒展开来,她狡黠一笑,眼中神光波动,“当日晋王大婚,歧玉山汉霄台上有越鸟投珠,九凤云出,莫非那天兆是应在此时?”
提到瑞凤琉珠,夜隐幽神色不由冷淡下来,原本淡淡笑意也敛回眼底,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洳是,肃然的,一字一句对她说:“瑞凤琉珠是否应了什么天兆,我并不知道。毕竟这种东西,是好是坏,是吉是凶,也都是由人言铸成。”他顿了顿,看着洳是目光静静回望,不由叹息,“瑞凤琉珠不是什么好东西,与你们凤家有过多牵扯的,也都没占到什么好下场。”
就如当年的太/祖皇帝和凤阳女帝,但凡借助过瑞凤琉珠的,都没什么太好的结局。他是知道她命格的,虽借助夜珩功力度化,又由皇上以紫薇之气护佑,这才能在及笄那年破格改命。然而瑞凤琉珠千百年来被当做镇尸之用,至阴至煞,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以,他不想让她沾染到半点瑞凤琉珠的气息。
让夜冉在晋王大婚之日,驱使越鸟投珠,是他有心所为,却真真切切的没有预料到,天兆会应在当下。
“当年齐王以儋州送沭阳公主出嫁,而今又有诏书传位,她便是名正言顺,有疆域国土有冠冕封授的女帝。”洳是目光与他相接,神色淡淡,唇角微翘似笑非笑,眼中神光却莫名复杂。
“江山……我要这江山何用……”
昭阳宫里素幔回帷层层叠叠,晨光也照不透这空旷幽深的宫阙。
世子已被乳母抱走,悬垂错落的宫灯还没掐去焰火,光影幽微。天气已经转凉,她产后体虚所以早早披上雪狐轻裘御寒,白洁无暇的裘氅愈发显得她齿颊苍白,唇上无色。
萧樾见她一手撑着妆镜台,勉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江山……我要这北齐江山又有何用……”她喃喃低语,整个人仿佛都僵了。
“齐君留有遗诏,传位予你,你便是北齐名正言顺的女帝。”萧樾深深的看着她,看她身姿伶仃,一身惶然,缓缓又道:“漓江以东的北齐军将都会臣服于你,为你尽忠。”
她仿佛听见了,又似乎并不在乎,神思恍恍惚惚的,紧拥着的雪狐轻裘不知何时已滑落肩头。萧樾走上前去,帮她轻拢起肩头的雪裘,见她神色凄楚,眼角垂泪,心下微微一动。
她却似神魂回转,仰目望向他,眼中晶璨贱碎,开口时语声俱是凄凉:“王兄是怎么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