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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思如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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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云低垂,天色冷青,细雨随风纷纷扬扬的飘落。将离摇着一柄纨扇凭栏而立,四楼雅阁从高俯瞰正好能瞧见楼下大堂里的鼎沸喧嚣。
她已经一言不发的站在那里大半个时辰了,神思也不知飘倏的落到了哪里,瞧得出这阵子她心情不太好,曲江楼里上上下下也没人敢去轻易扰她。
将离目光漫无目的的扫着楼下。蓦然间她像是看到了谁,身子扶着栏杆往前倾了倾,那人也似感应到了她的目光,抬头朝她望来。
一碗新沏好的香茶捂在掌心里,热汤温暖了冰凉的指尖。将离侍立在一旁,看着长公主指下茶盖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拂着茶汤,她的神色亦如同窗外阴郁的天色。
将离张了张口,喉间滚动却又吐不出一字一句,左右开口都不是什么好事儿,她都不知该挑哪个说,索性就抿了唇,恭敬的低眉敛了声息。
“今日的曲江楼倒是有些不比往日。”长公主淡淡道。
将离略侧首,目光瞥了眼栏外,依稀还能听到厅堂里歌伶婉转的唱腔和阵阵喝彩声,“自从苏岫离开曲江楼后,生意倒是真的清减了些。”将离颔首,缓缓说道。那个有着天籁般歌喉的女子,她一直记得。经营曲江楼这么些年,听过多少名伶操古筝琴瑟、唱南词北曲,除了红袂,再没有人比苏岫的南词唱的更悱恻动人的。她在的日子里,曲江楼日夜宾客盈门,无一日可有清闲,便是京中王族亲贵也有不少人为她一掷千金的。
只可惜苏岫的去留由不得她作主,自她离开后曲江楼又恢复以往,热闹还是真的热闹,只是再不复当日盛景了。
长公主深垂着目光,指间茶盖轻轻的合上,却未再发一言。屋子里蓦地静默,长公主捧着茶盏良久纹丝不动。
将离默然了半晌,耳畔仍有绕梁歌声忽远忽近,心下终是叹了口气,“上月中旬十五日,宫中的惠妃为齐王诞下长王子,今月初,惠妃被齐王册立为王后,长子亦被立为世子。晋王与王后遣使节送来丰厚大礼,齐王欣然纳之。 ”
长公主神色不动,只唇角似乎勾了一丝微薄笑意,“比起齐王当初以儋州相赠,这些厚礼又算得了什么。”她说的不咸不淡,手中茶盏搁回桌案,“北齐秋家两兄弟,一个戍守禁宫握有重权,另一个统摄倚天骑,而如今家族里又出一个王后,可谓风光无二。”
将离蹙眉,低声喃喃,“北齐朝野上下倒真是没人能出其右的。”
“怎会没有。”长公主轻笑一声,眸光掠过时,眼中寒意一闪而逝。
将离一怔回神,心下恍然,长公主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必然是拥有数十万边军军权的英郡王元夙无疑了。当日,齐王大军趁着青州出兵援颊丹阳之际,强兵压城,以迅雷之势夺下了皇域的一座重城。虽说师出无名,齐王的作为会落人口实,但他既然执意用兵了,就不会在乎人言可畏,况且夺下青州实在是优大于劣的上上之选,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可遇不可求,齐王出兵的完全没有犹豫。
然而时局变幻之快,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谁都不会想到皇域的反击会来的那么迅猛,恰又有楚国从旁协助,皇域不仅夺回了青州更甚而趁隙反攻了乐岭。之后齐军想要反扑补救,却因为乐岭地势易守难攻,以至于数次进攻非但未有建树,反而使得军队愈发损失惨重。
仅此事后,朝中不满齐王的声音又开始涌现,若非齐王年少轻狂一意孤行,北齐何至于落到此刻被动局面,这时就有不少人想起来戍守边关的另一个王族,论尊次辈分,血统纯正都压过齐王一头的英郡王元夙。
“近日里齐王可还有什么动作?”长公主又问。
将离垂首回道:“只近两日有频繁军报送出,应是调动倚天骑,齐王对乐岭的失利不能释怀。”她顿了顿后,略作思量,又道:“只不过倚天骑调动的不多,以属下探得的情报来看,约莫五万左右,其余军队未曾有所调拨。”将离说的轻慢,“齐王这招,扬汤止沸罢了。”
以长公主对乐岭的安排和运筹,将离并不担心这区区数万骑军能重新夺回乐岭,齐王执意遣军只怕也是因为心有不甘。
长公主没有作声,眸光半垂着,脸上神色不着喜怒。
“扬汤止沸……”长公主冷冷扬眉,唇畔微绽的笑带着意味深长,“如今的局面,齐王哪里还有心力与我们再作周旋,那五万倚天骑只怕是另有用途。”
“主人是说,英郡王?”将离一笑,“此时此刻,齐国朝野里却有不少佣立英郡王的呼声,只不过齐王手握中军,朝中内有首辅文相,外有秋家镇边,想要动他根基恐怕不容易。”将离歪头又想了想,“倒是英郡王的处境,属下看来不太乐观。若英郡王对王位真有一争之意,晋王也能从旁出兵将他牵制住,他哪里还有心力再顾王都?”将离摇了摇头,表示并不好看,这一局怎么看都是齐王稳笃不输的。
“萧樾……”长公主唇齿间默默念动这个名字,眼中神光静如沉渊毫无波澜,“他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不到万不得已齐王绝不会倚赖他。否则,只怕要引狼入室了。”
“啧……”将离一手叉腰,手中纨扇摇着轻风,目光闪动,笑道:“这是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若晋王真的从旁出兵以作牵制,届时趁隙夺下的北齐疆域,想来晋王也不会欣然归还吧。”
“谁为黄雀倒未必凿凿,只是他不至于将自己陷于这般境地。”长公主神态自若的拂袖起身,缓踱至窗前,信手将窗户推了半敞,外面风裹斜雨,整个天地都仿佛融在了这片朦胧烟雨里。
将离纨扇半遮了脸,笑的风情万种,“属下倒是好奇,齐王该以何招来应对眼下齐国面临的危势。”
窗外天色沉的青寒,紫衫常衣的长公主立在窗边,素钗轻绾,粉颈修项,半侧的脸颊轮廓起伏宛如寒玉琢成,这般姿容让将离瞧着也转不开眼,不知这世上是否有人能够留住这倾国红颜。
长公主凭栏远望,听到将离的话她也没有回应,半晌不发一言。
楼下歌声已歇,从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渐渐走近,门扉被有节奏的叩响,将离神色一紧,朝长公主略致行礼后就走了出去。
不过离开了片刻,将离就又转了回来,只是进屋的时候,脸上神色多了一丝凝重。
“属下刚获悉的新情报,晋国出使南秦的使团在南秦境内遭遇伏杀,随行的常乐公主在乱战中失去踪迹。”
长公主目光转过,落在她的身上,神色不见波澜的平静,“我来邯兆之前便已知悉了此事,既然常乐公主行迹下落不明,或还有一线生还的可能。”
将离眉头蹙紧,心下感觉异样,“那些人显然是精心布局,恐怕不会让常乐公主轻易逃脱。”她颇觉惋惜的叹了口气,“她一个娇养深宫的金枝玉叶,哪经过这种波折,怕是十死无生了。”将离苦笑,“经此一事,晋王恐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呵,这时机倒是恰到好处。”长公主声音冷淡,听得将离心头悚然一惊,她诧异的抬起头,正对上长公主的目光,如一发引千钧。
“主人的意思是,祸引南秦?”将离惊诧失声,连气息都有些乱了。
北齐此刻正逢内忧外患,看似盟友的晋国亦对北齐疆域有窥测之心。虽说北齐与晋国有姻约之盟,曾经的北齐公主如今正是晋国王后,然而国与国之间的维系不单以情,更甚在利。为了自己的利益,背弃盟约的话,将离都不会觉得有一点奇怪。
北齐与晋国合纵连横,期间南秦一直未曾有过表态,仿佛一个置身事外旁观的局外人。朝中也曾有过一丝半点的风声,说是卫国长公主或有可能下降南秦,届时南秦国主成为凤朝驸马,必然能与皇上同气连枝制衡齐晋两国。只是这话传了日久,不但皇都里迟迟不见动静,就连南秦亦未有任何积极表示,若真有归附天子之念,南秦不至于没有一点动作。这么看来,倒是像在观望局势,以作后图。
可惜这般谨慎也总归是要被拖下水了吗?将离心下觉得疑惑甚深,此刻以长公主所言,是北齐作局,势要将晋国和南秦一并搅入这趟浑水,暂缓北齐此刻困境,以便他能有时间解决国内燃眉的忧患。虽然此番推敲看来大有可能,但这也只是她们的猜测,唯一能够肯定的是晋王定会追究此事,难道真要跟南秦交恶?
可万一事情并非如她们所想……将离一时觉得脑中纷杂,理不出一个头绪,喃喃般自语,“不知南秦能否自证清白。”
“呵。”长公主忽然微微一笑,眉眼生辉,眼中焕然有光,“他才不会自证。”
将离还回味不过她话中意味,又听她说,“关于此事,你时刻关注齐国动态。”
“属下明白。”将离回过神,不再多想,趋步朝她走近,站在她的身侧,低声又道,“属下还有件事要回禀主人。”她顿了顿后,再道:“不过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奇怪。”
长公主略扬了扬眉,示意她说下去。
窗外细雨似乎小了一些,偶尔也能见到几个戴着獠牙狰狞面具的小孩子从路上笑闹着跑过。宽阔的街市上行人稀松。微风温柔的拂过檐下风铃,带来一串悦耳的叮铃声,烟横雾斜的蒙蒙细雨里有人撑着一柄青纸伞从远处缓缓走来。
“此事我知晓了。”长公主从窗外收回目光,“余下诸事还需你多费心。”她取过衣架上的风氅披上身,将离想要送她出去,却被她拦手止住,只得以目光送她离开。
洳是走出曲江楼,绵细的雨丝扑面拂来,撑伞而至的人恰好走到她面前,一柄油纸伞撑在了她的上方,为她劈出一片晴空。
“等很久了吗?”他笑若熏风,灰瞳中满是她的模样,他伸手将她风氅兜帽拉起来,将她裹了严实。
“刚下来。”她抬头望向他,唇角勾起,眉眼弯弯的笑。
他长臂一伸揽过她的身子,洳是顺势倚在他胸前,两人并肩撑伞走入细雨中。
“今天是中元节。”走了半晌,细雨停了,夕霞的一缕光透过云层落下,街市两旁陆续有人出来在屋外挂上白帷黑幔,洳是叹息,“感觉上次在邯兆过中元节才是不久前的事情。”曾经以为那么多次的不期而遇是巧合,此刻想来恐怕是有人用了心。
夜隐幽收去了伞,一手握着纸伞,一手探入她的袖底,将她五指扣入掌心。他侧眸温柔笑对着她,“只不过今年可见不到齐王主持抢孤了。”
“呵。”洳是微不可觉的低声笑了笑,眸光半睐,似笑非笑的迎上他的目光,揶揄道:“你怎么还不回去?都碰到大麻烦了。”
发生在南秦境内的事情她既然已知晓,那么他绝对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此刻依旧安之若素,仿佛事不关己一般的泰定,倒是显得她更比他担忧似的。
“我不急。”他的目光轻轻落在她的眼中,那深瞳里一闪而逝的狡黠仿佛是她的错觉,“萧樾应该比我急些。”
“还有这说法的?”洳是失笑不已,斜目睨了他一记,“你这撒手君王也太任性了。”
“嗯?”他忽然侧身伏低,在她耳畔呢喃般吐息,“我不是昏君吗?”他低抑的笑了声,“你说的。”
他的温软气息拂过耳鬓,缭绕里总带着些爱意缠绵,洳是耳根一阵发烫,假意清咳的侧了下头。
夜隐幽见她霞飞双靥,心下柔软的似塌了一块,他展颜微微一笑,柔声道:“我带你去一处地方。”
“哦。”洳是低着头,静静的伴他走在一侧,袖底下的十指却扣的更紧了些。
与王宫隔着一道高墙的深窄小巷并不是常人可以出入的地方,巷里头错落着的几栋宅子曾经圈禁过犯下大错的元氏王族,而今这些宅院空落落的并无人住。
只不过洳是和夜隐幽都知道这处让人讳莫如深的禁地里并非没有人。
霞光渐落,天边银钩显现,夜色来临。一阵马蹄声嘚嘚遥遥传来,洳是和夜隐幽不约而同的将身子往砖墙树荫后的阴影里移了两步。不多时,就见一辆乌篷轻车不疾不徐的停在了宅门外。驾车的小侍布衣巾帽只是寻常装扮,他跳下车跑到宅院前叩了门,侯了片刻后就有人前来开门,戍守此地的士兵看了眼他递来的令牌后忙将大门左右敞开。小侍回到车前,放下车上脚凳,打起车帘。
走下车的人身材颀长,着普通窄袖长衣,肩上披着一件薄氅,风帽低拢,样貌隐没在暗影里让人瞧不清楚。侍卫毕恭毕敬的将他迎了进去,随即将门快速的合上。
虽然不曾见到来人的相貌,但只看他的举止行步,洳是已然瞧出了些端倪。她诧异侧首抬眸看向身旁的夜隐幽,她双唇轻抿,眼中神光一闪,是惊诧却并不意外。
夜隐幽垂眸望住她,唇角微掀露了一丝的笑,而后缓缓点了点头。
两人悄然退出深巷。夜幕深沉,天色已经暗了,中元节的夜晚别样静寂,或许此刻偌大的邯兆只在雾影台前才能见到汹涌的人潮和万千灯树花火。
夜隐幽牵着洳是来到一家茶社前,此时街道两旁的商铺早都已经歇业打烊,路上也不见行人,十分的冷清。他随意的叩了门,不多时就有人前来应门,来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开门时见他到来只略微讶异,但也只是一闪而逝的错愕,随即从容不迫的将两人迎了进来。
女子提灯在前引路,走过复绕的廊阶,越过一道影壁,将两人带到一座青竹掩映下的院落,屋檐下的连廊里架设有专供饮茶弈棋的桌案,七月暑伏,夜下品茗手谈倒是惬意舒适。
“今日是顾渚紫笋茶,两位请稍后片刻。”女子说了第一句话后,便行礼退了下去。
洳是和夜隐幽两人对案而坐,面前桌几上放着香榧木所制的棋盘,洳是从棋盒里摸了一粒白子拈在指尖,目光环伺庭院里的郁郁青竹,“此处幽静,是个好地方。”
“这里的茶也不错。”夜隐幽目光轻落在她的脸上,笑说。
洳是点了点头,单手支颐倚着桌案,手上白子在棋盘一角落下。月下静悄,只听见玉子起落的清脆声。
过了一会,去而复返的女子捧着茶具近前,侍在一旁为两人烹茶煮水,此间无人说话,唯有听到水声汩汩和风声吹动林间竹叶飒飒作响。
女子为两人斟好茶,目光微抬时看到洳是指尖挟着棋子正低头思量,她转过眼望向夜隐幽,她心中略有疑惑却又不便开口,本想用目色询问以得他的示意,却见夜隐幽目光一瞬不瞬的凝在面前的女子身上,眼中湛湛如水的温柔笑意,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女子不敢作声,怕惊扰了此处安宁,捧着茶具退了下去,廊下一时静寂,连风声也停了。
“你心已不在棋局,就别为难自己了。”夜隐幽淡淡开口,看着面前棋盘一色白子纵横交错织局精妙,若论棋艺她只怕当世鲜逢敌手,然而此时棋局过半,她却一子下错露出偌大破绽,之后拈子在手又久久不落,若非寻思着补救之法就是思绪已然飘远了,以她棋力当不至此。
洳是叹了口气,将指尖棋子放回盒中,“方才我们所见趁夜而来的人是齐王。”她说的笃定,目光抬起后一瞬不瞬的望住他。他一言不发,深灰色的瞳仁里一片澹定清明,他静静回望着她,须臾后,她沉声又道:“齐王深夜匆匆来见的人,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