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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风住尘香花已尽(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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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破云,晨曦的金红光芒一层层的照耀上宫阙楼阁,彻夜落下的鹅毛大雪已经转小很多,只是琉璃的宫檐花圃转眼间就覆了茫茫的白色。
殿内一盏盏衔珠垂苏的宫灯高悬着,柔软的初晨光华照不透层叠垂曳的宫锦帷幄,整个大殿彷佛还沉浸在瞑色里,褚青云母石镶嵌在九龙翔云的风屏上泛着幽冷的光。
“商君书中有言令军市中无有女子,长公主虽为天家贵胄,但仍是女子,不宜领军阵前。”季将军声音洪亮,字字掷地有声,“皇上两次下谕召长公主回都,却又迟迟不见长公主回来,若三次奉诏不回便是大逆之罪……”
“够了。”皇上拥着雪裘倚着桌案,脸色苍白的像是凝了层冰霜,“长公主言行自有朕约束,无须外臣置喙理论。”
“皇上!”眼见季将军还要开口再说,伴在一旁的尚书令裴颐不轻不重的咳了一声,适时阻住了他下面的话。
方才朝会上,这季显就为着一封奏疏而惹得皇上龙颜大怒,上次提议长主下降南秦的王琰已被革职逐返永不叙用,这事儿都还没过去多久,季显就此事又参了一本。
裴颐与他政见颇有些不同,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在此事上他是附议的,皇域同北齐开战已无可避免,晋国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会举兵威压。本以为南秦江南世族之乱会让他们分身无暇,皇域则能另有他法可图,以兵力而言,与北齐和晋国都有一战之力。然而时局变化完全出乎意料,南秦国内祸患平定之快让人始料未及,这南秦新主的手腕不可谓不厉辣,只怕也是个难缠的人物。
与南秦沿疆有消息传回,南秦兵力最近调动异常频繁,粮草也在源源不断调配至一些重镇大城,怎么看他们都是有一战之念的。即便皇域有良将雄兵,但与三国同时交战实在是下下之策,为今之计只有先拉拢了南秦以解皇域燃眉之急。
以南秦国主的身份而言,长公主嫁过去是毫不委屈的,但是皇上却似铁了心一样,不议此事,连谈都没得谈,也所幸皇上虽震怒,罚了他们一年薪俸,看着是重责,实乃轻描淡写的揭过。
虽然力主公主下降裴颐是与他站一处的,但就领军这事儿裴颐与他看法不同,“季大将军言之过甚了,我朝不是没有女将,先不说西岭将军,往前看几百年,我朝开国皇后都曾领三军帅印,驱逐外族于国疆之外,护佑了我朝百年盛世太平,女子领军也不是不能作为。”裴颐负手身前,半低着头不疾不徐的说,他是知道季显最看不惯女子从戎的,沈大人的女儿执掌西骑帅印这事儿可没少被他拿出来揶揄。
“这事儿能一样吗?”季显被他说的一愣,怒目瞪向他,气的胡子都吹了起来,“睿皇后出生将门,可统驭三军,况且那时我朝初立,大战过后可统帅领军之人稀缺,睿皇后这才亲上战场。而今我朝兵员充沛将领精锐,何须长主领兵!”他声音不由又拔高几分,显出不愉,“女子就该尊女训……”
裴颐紧抿了唇,感觉脑门子一阵阵的抽痛,恨不能糊了季显的嘴巴。季显这人从戎数十年,严己律人,也确实带出了不少能领军阵前的将领,他特别看不惯女子从武,但这事儿有必要在皇上面前如此瞎嚷嚷么。
裴颐按捺住扶额的冲动,却听九龙翔云的屏风后头传来一声低笑,饶是微不可闻,也惊动了耳利的季显。
季显一时收声,大殿里蓦然安静。
“季将军好一番疾言厉色。”从屏风后头袅袅走出一个宫装丽人,金钗粉额,容颜十分殊丽美艳,颦笑转眸间皆是风情,“也不怕惊扰了圣驾。”她语声轻柔,薄薄带笑道。
裴颐见到她,眸光冷了一下。
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对谁都一样,冷冷淡淡的不甚亲近,勉强算得上恩宠的大约就是皇后跟季贤妃,而这位横空出世的冯昭媛却似蓦然间笼住了圣心,博了皇上青眼,以低微的家世从无品无阶的采女一跃数级,位九嫔之列,俨然飞云成凤的架势,而今她未得宣召便直入殿中,足可见皇上对她的宠爱。
“臣等正与皇上商议国事……”裴颐声音清寒,嘴角噙着一丝冷笑,“还请娘娘回避。”
冯昭媛姿态袅娜的朝皇上一跪,目光徐徐抬起,直朝皇上望去,语声轻俏,“太医嘱咐的,皇上圣体微恙,要按时用药。”她眸光微睐,淡声又道:“大人们的国事难道比陛下圣体还要紧么?”她轻轻拍了下手,一个素衣宫娥合盘托着一盏金瓷碗悄然立在了风屏旁边,敛气无声的站着。
裴颐一时语噎,眼见一旁季显额头青筋暴起看来要按捺不住,忙扯了他的袍袖。季显虽脾气暴躁,但也历侍两朝,久经战场,自然知道轻重,有些话当下开不得口,只能生生忍了下来。
大殿内复又安静,只听到皇上几声轻咳,“今日商议至此,两位爱卿先下去吧。”
两人见皇上面色清寒,眉头轻蹙,语气间极为冷淡,只得告退出殿。
日光明晃晃,耀的宫廊白雪十分炫目,殿前玉阶下三三两两站着不少朝臣在交头接耳的议论,只为首一人绛紫朝服,佩金鱼袋,正负手默立着,一双英挺的眉头微不可觉的蹙着。
听到宫门声打开,裴颐和季显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裴桓忙迎了上去,与裴颐交换了一下眼色后什么都没开口问,而一旁的季显却是一脸愤懑,似乎憋了一肚子气,别人旁敲侧击问他什么话,他也不答,脸色阴郁的怕人。
众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大约也猜着这两位朝廷重臣面圣不利。
“诸位大人聚在殿前瞧什么热闹呢?”一道清朗的女声传来,众人惊愕回头,看到长公主一身银甲雪铠,腰佩长剑缓缓朝玉阶前走近,她的衣铠上有雪落痕迹,发鬓上也因霜化而半湿,未曾更沐盛装便来见驾,想来长公主也是归心似箭。
重臣纷纷朝长公主见礼,长公主冷肃着脸将他们面上的各色表情尽收眼底,按在剑柄上的五指轻勾了下剑穗流苏。
“殿下!”中常侍从宫中亟亟奔出,在她面前一跪,“陛下让殿下即刻入殿。”
长公主目光扫过众人,扶剑跨上玉阶。
殿廊漫长,阳光透过琉璃窗花格子,斑斑点点的落在青莲琢花的宫砖上。
殿内素香焚烧,是一脉清苦幽绵的龙涎香,静寂里只听到女子温柔语声和间隙里皇帝低低的咳嗽声。
“臣妹,叩请陛下圣安。”长公主扶剑越过九龙屏风,朝皇帝单膝跪礼。
皇上恍惚在折子上的目光抬起,落在她的身上凝定良久,眼底有一丝笑意闪过,“起来吧。”
长公主起身,目光与皇上相接,而后一转直剌剌的看向伴在圣驾旁边的宫装丽人,嘴角微勾挑了一抹玩味的笑。冯昭媛从容与她见礼,举止间落落大方丝毫不见局促。
“药先搁着,你下去吧。”皇上斜倚着软靠,声音冷淡。
冯昭媛依言搁下药盏,敛了声息,行过礼后便想退下,却听皇上又道:“未宣入殿,罚俸三月,闭门思过一月。”
冯昭媛慌张抬眼,想要张口,可触及皇上的眼,那幽黑近墨的双眸深邃不见底,皇上的脸上不见喜怒,只有冷,冷的让人心底乍寒,这是她从没有看到过的,不是她印象里风流倜傥的温柔君王。
她不敢再说什么,惶然叩首退下。
“张槐,你自去内廷领罚。”皇上缓缓又道。
中常侍张槐唯诺应是,不敢辩驳,叩首倒退出殿中。
“皇兄新册封的美人?往日里倒没见到过。”洳是换上笑颜,私下里与皇上是兄妹是至亲,不是君臣,没有生分更无距离。
皇上笑了,俊彦温文尔雅, “无关紧要的人,倒是你,朕三番二次催你回都,你是都当成耳旁风了吗。”皇上佯装恼怒,深深笑意却直达眼底。
洳是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道:“夺下乐岭后需要筹备的事情太多,我就有些耽搁了。”她顿了顿,眸光望向皇上,诚心拳拳的又道:“皇兄两道谕旨下来,我就马不停蹄的赶了回来,一刻未曾耽搁。”她擦了擦身上铠甲盔翎,“皇兄你看我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马上来见您啦,我是真怕您第三道谕旨下来,届时皇兄的御案会可是要被御史台的参本给堆满了。”
“这么说来,朕还得感谢你了?”皇上眉峰一挑,诙谐笑道。
“可不敢。”
“呵……”皇上广袖抬起,手上拿着一本折子,“看看吧,参你的也不少。”
洳是上前接过,褚封的折子打开后里面墨笔洋洒,细说下来无非讲她不能胜武,女子就该闺阁绣花,怎能与男子一般战场御敌厮杀,有违古训云云。
“皇兄觉得我表现很差么?”洳是漫不经心的合上折子,轻放回龙桌御案上。
“你表现的很好。”皇上低声,笑意淡淡敛回眼底,“不过朕也不希望你再领军上阵了。”
“哦?”洳是顿了顿,欲说无言,低头默然良久后取出了随手携带的九龙符节。皇上贵为天子统摄天下兵马,除了皇命授予谁都无权调动,唯独这枚九龙符节,不但能调动龙翼卫和禁军,甚至能调动京畿卫和城外羽林卫,“皇兄不信我?”洳是依旧微笑,心却往下沉了沉。
“洳是……”皇上的一声轻唤,无奈感喟皆有,“这世上谁都能负朕,唯独你不会。”
洳是目光望向皇上,眼中波光微澜,有挣扎的神色,双唇抿成薄锐一线。
“九龙符节是父皇所授,我只是想帮皇兄分担一些。”她语气有些弱,这天下疮痍满目,她不忍兄长一人扛起这偌大的帝国江山,“若皇兄不愿,我这就还回。”
她将九龙符节放回御案上,解下腰间佩剑一并横放在桌上。
皇上不忍见她落寞失神的样子,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她却道:“皇兄若无其他事情,臣妹便先行告退了。”她退后两步单膝跪礼。
皇上满腹想说的话哽咽在了喉间,良久,只得长长叹了一声。
洳是目光缓缓移向桌案上放在皇上手旁的金盏,她不言不语的俯身捧过金盏在掌心,飘入鼻端的药味清苦,药汁浓的似墨,“这碗药已经凉了,我让太医院再重新熬制一副来。”她转身欲走。
“洳是。”皇上扶案站起,一声急呼脱口而出。
她没有回头,步子却顿住了,声音平静的说:“皇兄日理万机,不要太过操劳才是。”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出大殿,军靴踏地声音铿锵有力,她走的果决完全没有一丝犹豫。
皇上望着御案上的九龙符节和绮凤剑,无声苦涩一笑,如若能让她一世安荣,不再战场搏命生死,那么即便她恼恨他,他也不在乎。
皇上仰靠在椅背上,第一次觉得这金碧辉煌的空旷大殿,静寂的怕人。
一夜风急雪深,叶妤往毛绒领子里瑟缩了一下脖子,从中宫一路行来,满目只见辉煌宫阙雪后廓影,茫茫的一片白色,直到踏入凝桦宫,才见到那一片菁翠色常年不衰的幽篁,被积雪压弯了腰肢。
年轻的小宫女领着她进了偏殿,冷淡却礼貌的对她说长公主正在休憩,让她在此稍后,话落后也不多说便将她一人晒在了偏殿。
叶妤自小服侍裴皇后,如今也是坤元殿里掌事的人,各宫妃嫔见她也要礼遇几分,鲜少遇到如此冷遇。虽然长公主常年不在宫中,但寥寥也见过几面,印象中的长公主大气雍容,言笑随意,似乎十分好亲近,却未料这宫里伺候的人却待人如冰,言语谨慎,除了简单对答,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偏殿里铺着火炭地暖,烘的大殿里温暖如春,叶妤搓了搓手,感觉冻僵的身子略有回暖,空气里飘着一丝优雅香氛,不是各宫妃嫔们爱用的异邦来贡的馥郁熏香,倒是熟悉的应季花香,十分清新。
不时片刻,那个小宫女挑开暖帘传她入内。叶妤低头敛息步入内殿,端端正正的行了拜礼。
静寂的大殿内,只听闻“嗒嗒嗒”声清脆如玉碎,叶妤悄悄抬眼,正瞧见长公主慵懒闭目斜倚着织金软靠,面前一张小桌,白皙纤细的手腕闲搭在桌上,指尖衔一枚白色棋子正在轻敲棋盘。
叶妤的目光上移,恰见长公主睁眼望来,眸光清澈照人,神色却隐而含威,她蓦然打了个激灵,慌忙低下头来。
“你是皇后身边伺候的?”长公主淡然开口,手中棋子依旧漫不经心的起落。
“是,奴婢叶妤,正是在坤元宫伺候的。”叶妤忙回禀。
一声轻笑响在耳边,又听长公主问,“皇后何事?”
叶妤回禀说,明日是长公主芳辰,皇后在中宫设宴,想邀请长公主前赴盛宴。
长公主听闻后却蓦然没了声音,静了片刻后才淡淡道:“本宫知道了。”
叶妤心中惴惴,也不晓得长公主这是应了还是没应,左右也是猜不透长公主的心思。叶妤还想张口再问,却见长公主又闭起了眼似乎是在假寐,纵然还有话想问,此刻也开不了口了。
叶妤拜礼后,退出了内殿。
月夜辉光,难得风雪止消,漫天星斗异常璀璨明亮。坤元宫内绢纱宫灯挑亮,大殿内金碧辉煌,灯树灿烂,各宫妃嫔纷着红妆,丽影翩跹,殿中宴开十数,主位多已就坐,有些妃嫔见皇上和长公主还未至,便寻隙与皇后攀谈,皇后性格敦柔温和,待后宫妃嫔都十分宽厚,也不乏有人想巴结皇后的。
季贤妃坐在侧位,看着眼前场面,嘴角勾动露出一丝微讪,此刻却听方嫔诙谐笑说:“冯昭媛今日怎的不在,她的扇舞可是令陛下也赞不绝口的呢,长公主若见了想必也会喜欢的。”
皇后轻蹙了一下眉头,复又转为雍容笑意,声音却有些冷淡:“冯昭媛被皇上禁足宫中,不宜到宴。”
“呀,瞧嫔妾这脑子,怎么才几天就把这事儿给忘了。” 方嫔忙不迭的自讪,转眸低笑时眼中尽是幸灾乐祸。
夜已将近中宵,长公主却并没有来,连皇上也未见到。座下已有妃嫔相顾窃声交谈,倒也并没有人不耐神色。
又过半刻,季贤妃泰定端坐案后,手指拈着腕间珠玉来回摩挲,心里猜测着今日这场盛宴怕是要无疾而终,长公主这是要拂了皇后颜面了,她眼风略斜,看到皇后神色不动,自若如常,心下有些意兴阑珊。
皇后的近侍女官叶妤匆匆走至皇后身旁,附耳低语了几句,皇后点了点表示知晓了。
“本宫有些乏了,诸位请自便。”皇后神色淡然,起身后退入内殿。
殿上诸妃叩送皇后,心中也都雪光敞亮的明白,长公主是真不会来了,如此,皇上也不会再来,这场盛宴就这样无疾而终。
宴已筹备,歌舞也开了,位份仅次皇后的季贤妃自皇后离席后也径自走了,余下宫嫔里有人入宫许久都未曾面见过天颜,自然不愿错过今次机会,即便希望渺茫也不愿就此离开,或有万千之幸能守到一线希望。
大殿上笙歌曼舞,流光四溢,席间气氛却微妙的低沉。
夜已深,地龙烧的殿中温暖,陀罗香清苦浮动,飘渺如一缕尘,无端让人心头微涩。季贤妃换下华服盛装,只着轻罗单衣坐在镜前,雁清正为她梳发。
“没想到长公主竟然拂了皇后颜面,这下可要成六宫笑柄了。” 雁清似不经意的说道,手下动作轻缓,梳过贤妃如瀑般的长发。
贤妃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神色有些恍惚,“宫嫔们怎么看又有什么要紧,皇后的用心皇上是明白的。”
皇室子嗣凋零,皇上唯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向来十分珍视,似掌上明珠般宝贝,此次皇上与长公主起了争执,皇后想借长公主芳辰设宴,为的是让皇上和长公主冰释,回缓关系。皇后的用心皇上不会不知道。
“可就算这样,皇后依旧不得宠啊。” 雁清心直口快,可话蓦一出口后却有些后悔,贤妃十分不喜宫人说三道四,如若出口言语轻慢,重则杖打出宫,轻则罚没俸禄。她噤口不敢再出声,目光战战兢兢的偷瞥镜子中的贤妃。
贤妃却仿佛没听见似的,目光垂落交握的双手上。
“后宫的女子,再如何手段玲珑了得,也不过是为了在皇上身旁争一份恩宠罢了,无外如是。”她语气平静,仿若自嘲,她们的一生系于一人也将终于一人,起起落落都在这深宫里。
然而她却是不一样的,贤妃忽然想起授礼的那一日,朝日朗朗升起,辉光远照,她与皇上并肩站立,俯瞰天下,这富饶山河,千万里的殷川皆在他们脚下。
贤妃恍惚出神了良久,忽而听到耳畔有人说些什么。
“你说什么?”
“适才有人探听回来说,皇上去了凝桦宫。” 雁清悄声说道。
贤妃只是笑笑,缓缓拆下耳上坠扣,彷佛是在意料之中的平静,“皇上终究是舍不得长公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