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求钟意之》徐风来

1、宜重生

　　晨雾霭霭，钟意之轻灵的纵马入钟府，仿佛是从浅绛山水画中而出。

　　她勒马立于府中，神色冷寂的环顾四周，目光所触之处的景致很熟悉，不禁心生困惑。她深刻的记得自己已死，因她撞破了夫君陆麟和长公主的奸情，被陆麟的暗卫追杀至郊外，身负百余剑，遍体鳞伤，鲜血流尽而死，死时年岁二十四。

　　“钟二小姐，您回来了？”带笑的和蔼语声响起。

　　钟意之偏首望去，识得是当朝皇帝身边的安公公，此人显然在府中等候了多时。

　　安公公轻甩拂尘，笑容满面的上前，双手呈上一封密笺，道：“请钟二小姐亲启。”

　　钟意之顿时恍惚不已，犹记得十七岁那年初夏，她随爹出征归来先行回京，刚进府中也遇到安公公呈上皇帝密笺。她恍惚的展开一瞧，密笺所写如那年一样：钟意之，你即刻护送太子殿下董以衡安全的往返蒙州，途中君臣礼可不受，太子殿下平日骄纵不羁、贪玩不驯，途中凡事你无需请示可自决，一律免罪无咎。

　　时光仿佛回到了十七岁，时至二十四岁所经历之事，是梦境还是将重活一世？

　　当年，她看罢密笺，语声清淡的道：恕难胜任。

　　在当时，她无意护送太子殿下往返蒙州，亦从不阿谀奉承，便倔强而为，无所顾忌的直言拒绝。她可是战功赫赫的钟柏大将军的二女儿，武艺高强，胆魄过人，自五岁起就跟父亲常年出征打仗。而且，她已是被皇帝赐婚为陆麟的未婚妻，她的胞姐是太子殿下的准太子妃。

　　后来，皇帝并未追究她的拒绝，此事不了了之。如今，面对相同的情景，仍然拒绝吗？

　　她不由得想起自己弥留之际，这位登上皇位的太子殿下率兵赶至救她，终是晚了一步，抱着满身鲜血的她悲痛欲绝，令她刻骨铭心。

　　记忆中，她和这位太子殿下只是见过几面，从不曾说过一句话，他何故悲痛欲绝？

　　安公公见她恍惚不语，便恭敬的候着。皇帝此番安排自有深意，钟意之的性子强，八岁时得皇帝招见，被问及为何总是随父出征，她答道：要让天下人都知道，钟家的女儿跟男儿一样强。

　　钟家祖辈是大董国最勇猛的大将军，到了钟柏这一代，钟夫人因生钟意之时难产而死，只有两个女儿。钟柏未再续弦，大将军家没有儿子是件遗憾事，钟意之自幼像男儿一样习武磨砺。

　　良久，安公公和气的笑问：“您意下如何？”

　　钟意之回过神，眸色清冷，一言不发的纵马出府，径直去往太子府。

　　太子府坐落于京城的东南方位，修建在宽阔的皇家园林之中，四面环绕玉风湖，园中古树郁郁葱葱，有许多珍稀的小动物。

　　玉风湖畔边种着一排槐花树，正值花开，透过晨曦的雾霭，一串串洁黄绿色的槐花悬垂在枝头，弥漫着淡淡素雅清香。

　　一阵风吹过，槐花树枝曼妙轻摇，朵朵花瓣舞落水面，荡起圈圈微漾。

　　钟意之身着一袭青色裙纱，负手而立在槐花树下，清晨的阳光洒落于枝叶间，斑驳碎影投射在她素净略显消瘦的脸颊，她清锐的目光里难掩一丝倔强，与生俱来的倔强。

　　容貌清寒如雪，乌发简单束起，身材颀长有致，钟意之已融入在湖边景色里，如是山谷中幽香暗溢的芷兰。

　　太子侍从道：“每日黎明之际，太子殿下总喜欢躺在竹筏上随水飘移。”

　　钟意之已岿然不动的站了半个时辰，她淡淡望向远处的湖面，薄雾尚未散尽，隐约可见一叶竹筏正缓缓飘来，竹筏上斜卧着一个少年。

　　骄纵不羁、贪玩不驯？这是密笺上皇帝对太子殿下的评语，她回忆着自己对他的印象，因不曾留意，竟然没有什么印象。不知他的为人，只知他登基之后，迎娶了胞姐只册封为贵妃，把陆麟的胞妹册封为了皇后，使陆麟平步青云接任其父的丞相一职。

　　而她，是在陆麟升任丞相不久，以太上皇亲封的大将军的身份嫁入陆府。婚后，她以稳固国界防线为由常年戍边，和陆麟聚少离多，二人相敬如宾，直至她偶然回京撞见了他与长公主的奸情。

　　眼见竹筏飘近，竹筏上斜卧的少年盘腿坐起，慵懒的打了个呵欠，伸着懒腰朝钟意之挥手。

　　钟意之被槐花的清香缭绕，神态清冷，无动于衷。此人正是太子殿下董以衡，是皇上和皇后唯一的皇子，必将登基为皇。可是，他清晨之际不读书、不习武，却百无聊赖的躺在竹筏上飘荡，府中动物繁多，有玩物丧志之嫌，将来如何能成为明君？

　　董以衡身着一袭纯色紫衫，修长手指轻掠水面，姿容俊朗，蕴含笑意的眼眸像是熠熠闪烁的晨露。

　　竹筏缓缓靠岸，他看向钟意之，笑容明朗，站起身道：“你……”

　　话未说完，只见他脚下不稳，整个人迅速的向水中倒去。岸旁的侍卫们惊慌不已，纷纷扑腾跳进水中去接他，以免不谙水性的他有所闪失。

　　一抹雅香飘过，钟意之手中的青色丝带如疾风，缠住了董以衡的胳膊。她手上稍一用力，董以衡的身子朝前一倾，整个人稳稳的站在竹筏上，没有落入水中。

　　董以衡惊喜不已，问道：“你就是护送我往返蒙州之人？”

　　钟意之微微頜首，且护送他此行，了却因他的悲痛欲绝而刻骨铭心的记忆。

　　董以衡拍手称赞道：“真好，母后为我寻得一位身手如此了得的暗卫。”

　　钟意之微怔，他此时并不识她？她将丝带收回怀中，语声清淡的道：“不是暗卫。”

　　董以衡欢喜的瞧着她，问道：“我们即刻启程，你何时换身少年装？”

　　钟意之道：“身为女子，何故穿少年装？”

　　董以衡奇怪的瞧着她，暗忖她言之有理，笑了笑，道：“你穿裙装，也可以做我的书童。”

　　钟意之道：“不是书童。”

　　董以衡跳上了岸，伸手摘下一朵槐花，放在鼻间轻嗅，笑问：“不是暗卫，不是书童，你想是我的什么？”

　　钟意之清声反问道：“只是护送太子殿下往返一趟蒙州，为何一定要是太子殿下的什么？”

　　董以衡饶有兴趣的凝视她，这个女子的容貌惊艳，却是说不出的凛若冰霜，她眼底的那抹倔强像是一层厚厚的壳，疏离而冷漠。

　　风，拽落瓣瓣清香，槐花飘洒，落英缤纷，他们在丝缕雅香中对视。

　　钟意之对他有了印象，觉得他轻佻不稳重，加之方才觉得他不务正业，心底隐隐对他有些轻视。

　　董以衡懒洋洋地问：“你是？”

　　钟意之道：“臣女钟意之。”

　　董以衡默念了念她的名字，敬仰的道：“你可知钟柏大将军？”

　　钟意之道：“臣女是钟大将军的二女儿。”

　　董以衡暗暗感叹，原来她就是与众不同的钟意之。已闻钟柏大将军此次出征大捷，率兵攻占了敌国六座城郡，正凯旋而归，想必她刚回京不久。

　　钟意之接着说道：“臣女的姐姐正是太子殿下尚未迎娶的太子妃。”

　　董以衡只在六年前赐婚时，见过她姐姐钟灵瑜一面，此后再未见过。当年，皇帝在中秋宴上赐婚，赐婚钟府嫡长女柏灵瑜为太子妃，赐婚钟府嫡次女钟意之嫁给当朝丞相陆明的嫡长子陆麟。

　　他笑意温和的道：“你年岁十七，我年岁十九，你是我的钟妹妹。”

　　钟意之心下一怔，他怎能如此不稳重。

　　见她的神情始终清寒，语声漠然，董以衡很想看看她笑起来的模样，说道：“钟妹妹，初次见面，能不能对董哥哥笑一笑？”

　　笑一笑？钟意之的心中忽然涌出悲伤，自从她知道她娘因生她难产而死时，她就不会笑了。她蓦地转身，口中一声呼哨，自不远处的槐树后奔来一匹白色骏马，骏马高昂起头长嘶一声，停在她身旁。

　　见状，董以衡也发出一声呼哨，有一只猴子从槐树上窜下，跳到了他的肩上，他得意的笑着，笑得很灿然。

　　钟意之自顾自的从马鞍里取出包袱和长剑，背上包袱，手持长剑，纵身上马，已然准备启程。

　　董以衡仰望着她，笑问道：“这只猴子最调皮可爱，你想不想要？”

　　钟意之瞧也没瞧一眼的道：“不要。”

　　“为何不要？”

　　“不想要。”

　　“我很想送给你。”

　　“很不想要。”

　　董以衡见她的性情冷淡，不近人情，便不急不恼的摸了摸猴子的尾巴，双手一举朝上一抛，猴子跳回到槐花树上。

　　钟意之则驱马向前，朝府外而去。

　　侍从已备来骏马，董以衡慢腾腾的翻身上马，在府门前追上她。

　　钟意之纵马数里，回首发现身后仅他一人，不解的问道：“太子殿下不带近卫同行？”

　　“有你一人同行就足够了。”董以衡笑容明朗，道：“我母后说此次是密行，不可带近卫随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