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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祸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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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又闻到了狼烟呛鼻的味道。
我不停地咳嗽,浓烟把眼泪逼了出来,唾沫与泪珠混合,掉落在荒芜的土地上。
我抬起头,无望地凝视着一股摇摇晃晃冲向天际的黑烟,一丝一缕都带着绝望,像是鬼女让人醉生梦死的舞姿,妖娆而荒唐。
转眼间我便来到烽火台,看着熊熊的大火,随即毫不犹豫地选择跳进,被一片火热吞噬。
妄图用残花败柳的身子扑灭这一场必来的火。
然后,我醒了。
眼睛刺痛。
我揉了揉,皱眉等待视野的恢复。
似乎……有一股药味?
眼前轮廓渐渐清晰,我置身于陌生的马车中。想了想,我决定撩开帘子,将马车里的沉闷送出后,再细细环视了一下。马车不大,大概只能容量两三个人,颜色暗淡,样式老旧,除了一箱衣物和首饰外,再没有其它物品。
我恍惚了一会儿,才想起缘由。
寒风吹过,我打了个喷嚏,正巧瞧见窗外景色。
紧了紧小袄,我打算隔着小窗观景。
正是初春之时,冬雪还未完全融化。溪水潺潺声不绝于耳,偶时几尾小鱼冲破薄薄的冰层飞跃与于溪流之上,带起一片冰渣子和水珠。一丛还带有嫩芽的草,几朵开得羞涩的花,些许闲闲散散的雪,便是极好的景观。一处普普通通的山野之地,却也在此时变得如此沁人心脾。
“桃花流水鳜鱼肥啊。”又是一尾禁不住一个冬季的禁锢的鱼儿飞跃过冰层,我不禁如此叹道。
为何要偏偏如此惹人注目呢待在冰层之下,保护好自己的命,不也足够?
“姑娘想吃鱼了”
一句话让我恍过神,我定睛,是一位衣着朴素慈眉善目的老妇,头戴灰色的头巾。她戏问:“姑娘可是太久不曾吃过鱼了?”
我不以为意,默默想了片刻,才想起眼前妇人是谁。
“奶娘何必笑我。”我回道,“既已如此,阿染便无多求。”
“老仆是说笑的,还望公……姑娘别往心里去。”妇人急急解释,见我神色未变,又端给我一碗冒着热气的褐色药水。
“这是”我吸了吸鼻子,好像,就是方才所闻到的味道。
“姑娘前几日受了风寒,昨日还发着高热,我便找了郎中开了几副药。”妇人说道。
我抬头,一饮而尽,很苦。
“对了奶娘,”我把碗递过去,淡淡说道,“既然已经称阿染为姑娘了,就不必如此多礼了。”旧人活在旧时,而我,不愿活在旧时。
“……是。”她微微躬身,应道,“姑娘长安,便好。”
我抬头看向天际,一缕黑烟摇摇晃晃张牙舞爪地出现。
“走罢,奶娘。”
“此地,不宜久留。”
乱世,狼烟,纷争四起。
一世长安,奢求罢了。
二
“冉夏此生,唯愿我爱的人,一世长安。”他的眼里坠满了温柔,眉眼如春日灿光般,一字一句,是深入骨髓的誓言。
再次醒来,马车还在颠簸的途中。
帘子一扑一扑,隐隐透出刺眼的光。
我忽然想起了一些尘封的事,不,是早已该忘记的事。
我掀开帘子,发现是一片绿堤,一列嫩柳才长出幼芽。我听见奶娘驾车发出的声音,一只鞭,两根绳,再配上嘴中模仿马匹嘶叫声。
绿柳,马匹,声音。
我与他初见的情景,也与此相似。
寒风灌进脑子里,冷。
我记得,那时青梅竹马,年少青涩。
“你一个小姑娘,怎会走到此地?”他理了理我额前的乱发,掏出怀里的汗巾为我细细擦拭密密的汗珠。墨发如瀑,凌厉的剑眉像是一笔匆匆带过的墨迹,而后又在余末留下稍稍停留般的柔和起来,眉眼之间尽是如春风般温柔,几处雅致的竹影点缀着一袭白衣,潇洒之意溢于表里。只不过,我正巧瞥见他腰间的一块玉牌——冉。
“我……我与娘亲阿姊失散,才在此迷路。”我吸了吸鼻子,妄图做出一副无助委屈的模样来博得同情。冉家世代为将,为朝中重臣。
“噗,”他轻笑道,我感觉如沐春风,“那你一定很不听话吧。”
“才……才不是!”我涨红了脸反驳,“我很乖的,这次不过是……是……”
“是意外,”他接道,又反问我,“对不对?”
我不说话,只看着满眼的绿柳随着风摇曳生姿,有春风钻进鼻腔留下了丝丝清香。
似乎眼前人又因为我的赌气模样而笑了一声。
我撇撇嘴,盯着他严肃地说:“对皇室不敬,是死罪。”
他眯了眯眼,嘴角一勾,露出一个狡黠旳笑:“可惜了,公主殿下尚且年幼,不谙世事,就算今日不见踪迹,也无从查询吧?”
什么?!我来不及反应,便听见他吹了一声清亮的哨,随即被他提离地面,禁锢在怀中。
马儿嘶鸣,似乎是对我怀有不满。
我不会马术,见马儿一抬起腿,便吓得紧紧拽住他。
“我……我错了行不行?放我下来啊!”一把鼻涕一把泪,全都擦在他的衣裳上。
他扯起缰绳,双腿一夹,就像是故意吓我,马儿前腿高高抬起,如他所愿我吓得不敢多动不敢说话,只是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攀住他。
我的十二载春秋里,从未有人如此吓于我。
于是一声清脆的“驾”,我闭上眼睛,整个人缩成一团,忍受着惊恐里的煎熬。
“睁开眼。”
“滚。”
“睁开。”
“不要。”
“……”
哇啊啊他竟然往我耳朵吹气!
于是我乖乖地睁开了一直紧闭的眼睛。
我听见他近在咫尺的稳健的声音:“策马奔腾有时候也是一种宣泄啊!”
我不明所以。
那一日,他教我如何驾驭马。
其实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我的确是与娘亲阿姊走散的,这一句,没有骗他。
不是我的错,只是一颗不听话又不重要的棋子,总是该最先抛弃的。
原来,他那时便看穿了我的一切。
我恍然。
马车又一个颠簸,我险些摔下坐垫。
三
我扶住车架,起身慢慢坐好。
马车已停。
我压下心里的疑问与焦虑,不动声色。
沉闷。
“姑娘,”我听见奶娘低沉的声音,“前方,是土匪。”
“……”我苦笑,“他们要做什甚?”
“姑娘!”
奶娘突然变得急躁起来,我反应不及,硬生生地朝马车架子撞去。
马车,在急速回转。
比起撞出的淤青,我更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奶娘如此慌乱。
我皱了皱眉头,伸手打算将帘子掀起。
“姑娘,别掀开!”奶娘打断。
“为何?”我淡淡问道,身体却比奶娘的话音快了一步,指尖一挑,便是一支箭直直刺来,擦过手腕,留下一条血痕,随后噔的一声钉在车架上。
这……是在玩什么呢
我看见箭的尾端是皇家特有的明黄色云纹,纹饰之上是镶嵌着的一颗玉石。
很眼熟。
我忽然想起来了,十二岁遇见冉夏之后,那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嫦玉夫人不是我的亲生母亲,我只是被迫过继给她的孩子,她原本有个孩子,只不过因为争宠所以打算把那个无辜的孩子给抹杀掉,结果,老天保佑,孩子活下来了,只不过自此神经兮兮,性格寡郁。那便是我的阿姊,从小便一直冷眼相待我的人。
或许那场刺杀并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在后宫,随便把一个弱小的孩子给扼杀,也是件易如反掌的事情。只不过,偏偏冉夏在。
那年父皇喜得龙子,下令摆宴招待朝中大臣。本该冉夏是务必赴约的,不料却以得风寒这个蹩脚的理由而拒绝了,这就相当于直接打了父皇的脸,不过,父皇念在他年少多谋立下战功欣然应允了。
夜,大殿内灯火通红,侍女流连,歌舞升平,觥筹交错,人人都喜笑颜开,大呼道不醉不归。我却躲在殿前的柱子后,连进去看一眼我的阿弟的资格都没有。
殿外是清冷的月光,殿内是我所无法触及的笙歌满载。
于是我走了。
头也不回地提着裙子朝荷塘跑去。
皎皎月光色,依依碧荷姿。
我这呆在深宫的日子,最喜欢的事,莫过于赏月。因为月,总是那样冷清,总是那么孤寂呢。
简直是同病相怜。
我从来不曾想过一个人在后宫里会有多么的可怕,例如突然射出的箭,擦着脸颊朝荷塘里我的倒影射进,水波荡漾,模糊了这一方天地。我听见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我也知道一直在叫唤的虫声忽然噤了口,我看见这月光白得刺眼,确切的说,是月光照在箭尾时那明晃晃的黄色云纹刺痛了我的眼睛。
似乎有黑影掠过月,像极了一闪而过的燕尾。
我直起身,拂了拂被凌厉的箭所带过的碎发,我看见水中自己的倒影,直直垂落在黑暗里。我触碰到了一触即碎的月亮,随后我看见了万千片碎影。
并不打算罢休呢,呵。
脱离了弦的箭冲破我的衣裳,紧紧攥住了我的血液,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我克制着自己不去感受疼痛。
终于,落入水中,被水吞没。
弥漫着血液的池子里,视野被满是尘泥的浑浊的水给遮住,噗通一声,掀起了几处水花。
四
月光,清荷,冉夏。
我闻到了隐藏在血腥味的水里的那一分清冷的香味。
我感觉到身子忽然被人抱住,轻飘飘的,不再往下沉。
我听见近在咫尺的心跳声,还有那两个字——还好。
然后,我陷入了黑暗。
“醒了?”
如春风拂过水面般的温柔,无法忽视。
我点点头,伤口作痛。
我看见他眼里的心疼,不禁开口:“那第一支箭是你放的吧。”
“是,给你个提醒。”他爽快地承认了,“你知不知道,嫦玉夫人为什么要你死?”
“果然是夫人要杀我。”我扯出个自嘲的笑,回道,“是因为我看见了她要伤害阿姊吗?”
“你很聪明,不是吗?”他眯了眯双眼,我自然地把这句话当成对我的赞赏,“我是冉府少爷冉夏。”
“所以?”
“是你成人时要嫁的人。我不希望我的新娘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啥?!”我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
“你,难道还想再待在这个后宫里吗?”冉夏双手环胸,嘴角轻轻勾起。
真是胸有成竹啊。“求之不得。”
这件事最后的结果是,嫦玉夫人,我名义上的“母亲”被车裂。这样残酷的刑罚在十几年前曾有一次,那便是我的母亲,至于为何如此,无人得知。我匪夷所思,总觉得,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过了。
即使有臣子在场,也不会如此残酷。
除非,后宫之事与前朝有所关联。
我曾去问过冉夏好几次,不过他只是摸了摸我的头,笑道别想太多,然后便让奶娘看着我,不许我多动。
我那时不懂,不是奶娘看着我,而是让我看着奶娘。
“奶娘!”我拔下钉在车架上的箭,大声喊道,“快走!敌国的军队,是敌国的人!”论地形,奶娘比他们更熟悉。
“是!”
马车迅速回转,我被撞得龇牙咧嘴,顺势也将手中的箭扔了出去。你还在,便好。
藏好马车,奶娘给我带上幂篱,黑色的纱巾遮住了一大片的光亮。我没有拒绝,只是想尽快躲避。奶娘毕竟是从宫里选出来的,所以我对于她的才能是无条件信任。
所以在山野中过夜,靠的,全都是奶娘了。
点起火丛,我坐在铺了几层衣布的地上看着亮晃晃的火光,忍不住想用双手覆盖在上。奶娘打笑我是见了火就想往里扑的蛾子。
飞蛾扑火。
我笑笑,不多说话。
照例是热好的一碗汤药,我可怜兮兮地看着奶娘,还是没有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