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山君篇(3) ...
-
这日山中照旧瘴气氤氲,风一动,山瘴就翻涌的好似万顷波涛,被迎面扑一下,湿漉漉的,能难受好几天。
卯月跟着赤鹿神君登上拨云峰后,迟迟未归,我一个人便有些孤独了,寻不到一个长久落脚的地方,也找不到说话的人。
我去溪边网了几条鱼,带着一兜子新鲜鱼片去拜访各位,顺便问问卯月去做什么了。
穷奇老头说:“每几个月神君就会带卯月上一次山,不过这个事情你就别多问了,万一又牵扯到神君身上,难免要遭殃哦,你说奇怪?什么奇怪?更奇更怪的事都有,有一回我还无意听到赤鹿神君对卯月千求万求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幻听了,你说奇不奇怪不怪?”
玄蛇君道:“表面上看,神君和卯月的关系不大好,有些针锋相对的,但我总觉得他俩之间不简单。”
“没错,这个事谁都说不好,没准卯月和神君就是好南风的,总之轮不到我了。” 九尾狐翻了一个白眼,盛气凌人的指着我,“更加轮不到你呀!”
显然众人对于我的频繁走访感到缺乏耐心。
被关押在爻山的生灵虽然有一万余个,但是大多躲在暗处,即便是到了夜晚,也鲜少能见到几个,偶然中树梢颤动,杂草摇摆,已经是告诉人这有活物路过了。
一个人待久了,就像被关在一座孤山上,这种贯穿灵魂的孤寂比起鲛帝宫的日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天夜里,黄月悬天,照着无色的高山,我刚在树旁睡下,便听见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起身一望,便看见卯月了,他眼睑乌黑的,面黄肌瘦,看上去受了莫大的折磨。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一屁股躺在青石板上,“老子快给他折磨死了,那狗神君居然一点吃的也不给老子,他是想饿死老子啊,哪是求我办事?”
我好奇道:“他求你办什么事?又为什么把你关在这?”
他侧目看着我:“怎么?你听了什么传言?”我聊起这几日的听闻,他听后大笑道:“这些个人就喜欢瞎几把猜,那狐狸丫头的话,更是不能信,狐狸最会骗人了,特别是她那种九尾成精的,你可别理她。”
我点了点头,“其实我对这些事都不感兴趣,我就随口一问,我是怕赤鹿神君把你抓去煮了。”
他拍拍我的肩,感动道:“难为你为我操心了,对了,你还有吃的吗?”
我从溪边拎着湿漉漉的鱼赶回来,还没切成片,他已经迫不及待的啃起来,血肉横飞,吃相实在难看,吃完后他在唇间叼上一根草,枕臂重新躺在石板上:“差点忘了,他让老子带了句话给你。”
“谁?”
“让你初来乍到离老子远点。”
我这才明白这个‘他’是指赤鹿神君,但这毫不避讳的传话是什么路数?
卯月透亮的眼珠子一转,笑道:“原来你现在是个公主,不错不错,真是受尽了待遇,就连坐牢了还有神君指点你。”
我对那赤鹿神君本来就有些意见,只觉得他的指教是挑拨离间,遂道:“本公主也是凭本事入狱的,他凭什么指点我?我偏要和你做朋友!”
几日后换了节气,山间的阴郁渐渐消散了,白天鸟语花香,茂林修竹,夜晚梦有星辰,风有高歌,虽然溪水里的鱼始终难以下咽,虽然急雨还是下的猝不及防,虽然卯月还是逢人必说老子,但是,毕竟现在有一个人愿意与我出入成双,偶尔还为我打抱不平,这牢坐的还算称心如意。
我相信五十年很快会熬出头,就这样,今日之后是明日,明日之后是将来,将来就功德圆满可以离开了。可世上的事总是事与愿违的。
那日夜半又下起急雨,枝叶搭的棚子也被冲散了,卯月从睡梦中骂骂咧咧的醒来,他找了一块平滑的石板举在我们头顶,这一举就是一夜。
大雨磅礴之中只有沙沙声,深夜的雨夜竟是另一番宁静。
我扭头望向卯月,近的险些撞到他鼻尖,他睫毛上有一刻欲落不落的水珠,我抬手一弹,那水珠就掉下来了,他将头扭向一边,耳廓有些红。
他说:“其实,如果在爻山上遇到了心上人,能成个亲,生个娃娃,也不错的。”他一反常态,声音低沉,话语细碎,眼睛一会儿落在树梢上,一会儿落在水坑里。
他近日总是这样反常。
“为什么要急着生娃娃?你家有皇位要继承吗?”我擦了擦脸上的水,不想他扫兴,假装感兴趣道:“要是这样,你打算和谁成亲啊?九尾狐吗?”
他猛然站起来,将挡雨的石板重重摔在地上,站在雨中盯着我,“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我呛了口雨,咳了半天:“我是说,你想生狐狸?”
他脸憋的通红,半天吐出来一个字:“屁。”说完就冒着雨,丢下我走了,他毫无缘故的生气了。
这日我在溪边遇到穷奇老头,他一惊一乍的,“你还有心在这捉鱼?男人都要被抢走啦!”我啊了一声,他说:“啊个鬼,山上谁不知道卯月是你的男人,现在他要被阿青那个九尾狐狸精抢走啦!”
说罢他生拉硬拽的将我带到阿青的狐狸洞前,正是午后好景,阿青和卯月正坐在洞内,卯月饿死鬼般专心吃着芭蕉叶上的果子,阿青则在看见我时,将自己的外衣脱下为卯月披上,细长的手指在他肩头扫来扫去。
卯月抬头看见我,突然托腮笑起来,穷奇老头假装从我身后走过,在我背后怂了一把,我只好问:“你这两天在哪里呀?”
阿青抢答:“哪也没去,他就在我洞里。” 她的身子应声化为水,滩在卯月腿上。
“哦,那就好。”我站了会儿,看卯月也没有出来的意思,心里又记挂扔在溪边的鱼,便转身要走。
谁知卯月嗖的一下站起来,头撞到洞顶上,他捂住脑袋气急败坏的追出来,“给老子站住!你要去哪里?”
“找溪边捉鱼啊,要不要一起呀?”
不知何故他将牙一咬,“干嘛不去!”他头也不回的摆摆手,留下脸色发青的阿青。
到了溪边,他蹲在一旁,看我破鱼,“喂,老子消失这么多天,你就不担心?”
“担心啊,所以来看看你,反正你也没死嘛。”
他冷笑一声。
我小心翼翼的:“那你和阿青生完小娃娃了吗?”
他眉头一展,有些得意起来:“老子就知道你不开心。”
我抽手摸自己的脸,光滑饱满,地阁方圆,挺开心啊。
他弯下腰,伏在我耳边说:“老子不和她生了,老子只喜欢你。”他的头发扫到我的后颈,“我就问问,你喜欢老子吗?”
我手一滑,鱼胆被割破了,苦涩的胆汁溅了一脸。
他目色锃光瓦亮,一举将我抱起来,半死不活的鱼下去,顺着溪水往下游去了,我扭头大吼:“鱼,我的鱼!”
他强行把我的脸扭回来:“别说有的没的,和老子生娃娃。”
啥?我生他娘个蛋。
“不行!”
他一脸的失望,眉梢低垂,和平日箭弩拔张的模样相比真的好可怜,他失望的放下我,拖着无力的步子往远处走。
我并不讨厌卯月,甚至感到与他很亲近,我想并不愿因拒绝他而失去他,毕竟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山上长得最好看的人。
“你等等,生娃娃实在太冒险了,要不然,先成个亲意思意思得了。”
他闻言转身朝我飞扑过来,好在我躲得快,他撞在树上,边揉胸口边傻笑:“行,总之是这个意思就行。”
夜里择地而息,娘又出现在我梦中,我还未开口,她先将我数落一通:“做你娘真是命苦,都死翘翘了还要来操心你这小东西,我问你,你当真喜欢他吗?”
这山上唯他美色最佳,最入我的眼,当然喜欢了。
娘满意的点头:“既然你真喜欢,我便不说什么了,可是成亲万万不能草率,否则叫夫君看轻了你,想当年你那死爹娶我的时候,照旧是一路红妆,这礼数一点也不能少,你这是什么表情,你总不会打算二人对着泥巴磕一顿头就算完事了吧?”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啊。”
娘用指甲戳我的太阳穴,“但你们有脑子啊,还不想办法去!”
受了娘的提点,我便与卯月提起此事,他一把握住我的双手:“咱娘说的对,不能委屈你,我好歹要给你送个礼,实在不行,就向赤鹿借。”他解释道:“我以前去西廷阁,见赤鹿有那么一个镯子,被水养着,红彤彤的特漂亮,咱们给拿下来,你先戴着,等成完亲我再偷偷放回去,不会有人知道的。”
实施计划的前一日,卯月在沉思之中抬起头,突然问我:“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没有名字,我娘叫我小东西,其他人叫我喂。“我是家里第十一个,你叫我鲛十一吧。”
他笑着点了点头,这一笑真是白雪尽融,乃至于我当时没有想到,他为何不再自称老子,但后来我知道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起我。
翌日深夜,银月挂在山头,赤鹿按时来了,他与卯月在林中交谈了几句,便带着卯月登上山,而我紧紧的尾随其后。
当天夜里有大风,林中作响,让赤鹿分了心,我尾随他二人近半个时辰,穿过几层浓密的藤蔓后,终于登上了山峰,这里雾气消弭,豁然开朗,当空是硕大的皓月,月廓中的拨云峰上独立着一栋乌瓦青墙的八角阁楼,好不气派。
按照计划,卯月跟着赤鹿进入阁楼,然而一路走去东楼,而我的目标是西楼。
卯月进去后不久,我便潜入西廷阁,这阁中白墙乌柱,柱上雕满盘龙,墙上绘遍山水,精细的无处落眼。
到了西楼,登到三层再顺直梯下去,找到了那处天井,天井正中有一方形莲池,池中满满的皓白碗莲,奇的是碗莲与莲叶均聚拢在中间,簇拥在一处,似乎在保护什么。
卯月说镯子就在池底,说真的,我那时为人鲁莽,竟没狐疑过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就按照他说的拨开了莲叶,清澈池水中躺着一块巨大的黑曜石,石头上躺着一个赤色的镯子,因这一个小小手环,周遭池水竟泛起淡淡的红色。
可它看上去毫不稀奇,甚至有些古旧,有点难看。但既然是卯月的意思,也不好白忙活一阵子,我便将手探入池水中,当我捏住它时,竟感到从指尖传来一股暖意,它更像是一个活物。
“你干什么!不能动!”远处猝不及防的传来胖胖的一声喊叫,我吓了一跳,倒退了两步,跌出了莲池,那镯子顺着手就飞了出去,滚的不知所踪了。
刹那间,耳畔涌起风浪,瞬时间碗莲衰败枯萎,满池的池水也失去重量,从莲池中浮向天井上空。
紧接着脚下地动山摇,四周门窗木柱哐哐作响,山中传来巨大的轰鸣,瘴气形成飓风状飞快的笼向圆月,而飓风中有各种异兽的身型,更是传出刺耳的兽鸣和狂喜的笑声。
胖胖抓着脸蛋,跌坐在地上,哭丧道:“完了完了。”
“你都干了什么!”约莫一刻过去,赤鹿他赶来了,他刚刚经过一场打斗,平日盘的整整齐齐的发髻散了,一把茶色长发被风刮起,他身上虽然没有伤口却浑身是血,眼中更是可焚尽一切的怒火。
他将找回来的镯子丢过来,胖胖连忙接住它,小心捧着将它放回池中的黑耀石上,碗莲似获得重生,重新想池心聚拢,池水回到池中,空中风停云散,月光也重新亮了起来。
四周静悄悄的,空气里浮着渐渐落地的尘土,赤鹿望着我,直望的我浑身发抖。
“那个东西叫爻山定环,是山中镇山神物,一旦从莲池中取出,山中的仙瘴便会散去,罪兽自然就恢复法力,足以逃出升天,山中曾经很多妖兽想来盗它,都被我一掌打死,看公主您就不同了,您雷厉风行做了前人所不能,真有本事。” 他的声音满是愤怒。
我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双手抖的越发厉害,“卯月呢,他人呢?”
“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已经逃跑了。”
赤鹿不再说话,飘来的眼神极淡极轻,仿若我只是这场浩劫后半空飘荡的尘埃,若非月色让它蒙光,他根本不愿屈尊多看一眼。
“你爹若知道你做尽蠢事,可要哭了。”
“他哭什么,他又不在乎我。” 我抬手擦眼睛,但是没有眼泪。
再回头,天井里只剩我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