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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亲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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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卫将军要成亲了。”
独孤宏正在廊后用一块鹿脯肉逗一只半大的獒犬,蓦然听见这么一句,不由吃了一惊。正在愣神之时,那獒犬已扑了上来,一口叼去了他手中的鹿肉,而后头也不回地溜了去。只留下独孤宏在原地呆了片刻,才想起来提起步子,寻了半天,方在一圃新竹后面看见方明和唐安两个蹲在那里窃窃私语。
他不由伸长了脖子,问道:“卫将军要跟谁成亲?”
方明和唐安躲在这里,本就是为了避人耳目,谁知道这少爷声音那样大,倒把他们吓了一跳。方明忙站起身向他打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又招手示意他走近。
独孤宏如今的身量已十分高大,一走进来便显得这处角落更加逼仄,他们三人挤了挤,复又蹲下,头抵着头耳语起来。
只听唐安道:“今日主子寿诞,我一早在前府招呼几位大人时听说,陈家在都城和会宁的家产皆已查抄,但凡有官职的陈氏子弟皆获罪入狱,这几日就要押解回都城呢。”
独孤宏对这件事并不奇怪,随意点了点头:“我记得半月前便听说了陈家要获罪,不过,这跟卫将军又有什么关系?”
唐安苦笑了一声,知道他对卫长轩与陈家的交情不甚清楚,只好看向了方明。却见方明垂着眼睛,是个神色怅然的模样,低低道:“从前卫将军年少时,与陈家的陈绍小将军极是交好,那年他与陈小将军同赴沙场,亲眼看着陈小将军以身殉国,这几乎是他一生的心结。更不要提陈言将军又是卫将军的恩师,对他有知遇提携之恩……”他说到这里,低低叹了口气,“我原本以为,这次重整藩镇兵权,公子会看在卫将军的份上,对陈家宽宏一些,谁料……”
独孤宏微有些讶然,拧起眉头道:“原来卫将军跟陈家这样交好,怎么那日朝上御史们呈上弹劾陈家的奏疏时,他都一声不吭,连句求情的话也没说?”
唐安又是苦笑:“我的好少爷,你难道还不知道,那几位上疏的御史是奉了谁的令,这次要动陈家的分明就是主子,卫将军若是在那时便为陈家开脱,岂不是要当众拂主子的脸面。”
独孤宏不以为然地嘀咕道:“舅父的脸面卫将军又不是没有拂过,早些年舅父原本想封他个爵位,让他在都城闲散度日,他偏偏不肯,一去北疆就是四五年。他不在这里,舅父的性子就阴郁了许多,搞得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好不容易去年回了朝,却又跟舅父闹了一场……”他说到这里,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唉,这两个人,可真不让人省心。”
他身为晚辈却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听得方明和唐安都低笑出声,而后唐安又低声道:“卫将军那时去北疆倒也是无奈之举,尉迟贤将军突发暴病,燕虞那边又作势起兵,尉迟家少将军弹压不住。卫将军被燕虞人称作乌及苏尔,还算有些震慑之力,有他镇守安阳,方能保得北疆安宁。这原本算不了什么,真正让主子和卫将军生出嫌隙的,想来还是去年云峡关之事。”
那是永安十五年秋,燕虞骑兵在云峡关附近劫掠平民,明威将军尉迟锋率数千将士出关与之交战,燕虞军不敌,四散奔逃,尉迟锋趁胜追击,竟追至燕虞牙帐。其时恰逢延图可汗病重,大王子棘连远征柔然未归,牙帐空虚,眼看就要被尉迟锋攻下。在这节骨眼上,朝中却送来穆王手令,命尉迟锋即刻退兵,尉迟锋求胜心切,不肯领命,依旧要强攻牙帐。谁知棘连王子领兵赶回,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麾下数千兵勇几乎全军覆没。
棘连向来不信“穷寇莫追”这类中原战术,只肯奉行“赶尽杀绝”四字,一路把尉迟锋打回了云峡关,又拿出从柔然带回的火油弹,将云峡关城墙烧毁了大半片。若不是卫长轩从安阳率兵支援,只怕这年秋天,云峡关便要被燕虞军攻破。
此事传到朝中,穆王大为震怒,群臣也是极为惊愕,他们惊愕的倒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兵祸,而是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还有人敢违抗穆王手令,只怕是嫌命太长。另有几名素来与尉迟家不睦的臣子便格外生出闲心,想要看这位尉迟少将军要如何面对穆王的雷霆之怒。
出乎意料的是,此番随穆王使者回都城的却不是尉迟锋,而是怀化将军卫长轩。方明虽还气他几年前把杨琰拐出府去,害得他带着大队人马找了个通宵的事,可得知他回了建安,却还是十分欣喜,料着他要上门来给那倒霉蛋尉迟锋求情,连接风的筵席都预备下了。谁知卫长轩并未踏足王府,反而径直去了御前,他与穆王久别重逢,却是在朝堂之上。
永安帝因知道他与穆王交情不同,又得知云峡关那边不过折损区区数千人,疆土更不曾丢失分毫,便想将此事略过不提。谁知穆王却发了难,只说倘若戍边守将皆如此恣意妄为,恐怕天下危矣,言辞中字句剀切,分明是决意要将尉迟锋拿回朝中问罪。卫长轩倒也没有多加争辩,坦诚道此事皆因自己治下不严,在云峡关已用军法处置过尉迟锋,若是圣上降罪,他愿代为领受。
永安帝被此事闹了个头疼,他还记着这卫长轩战功显赫,于朝于野都受人尊崇,可穆王……穆王自是更不能得罪,眼下这罪究竟降与不降,似乎都是两难。
最后还是温相将皇帝从僵局中解脱出来,谏言道为示惩戒,不如将卫将军连降两级,剥夺戍边之职,安插到东都去做中府折冲都尉。
卫长轩对此毫无异议,穆王也再无表态,就此看来,这场风波似乎就此平息了。然而朝中众人却又心中忐忑,猜度着穆王与卫将军大约是暗地里闹翻了。这些年群臣皆亲眼见过穆王以铁血手腕平息了诸多内忧外患,如今他连素日另眼看待的卫将军都亲手惩治了,可见是不近人情到了极点,一时愈发人人自危,竟无人再去管那个闹出祸端的始作俑者——尉迟锋。
对于这两人所起的龃龉,外人虽看不透,可亲近如同方明等人倒能猜出一点端倪。虽说自家主子这些年手握国之权柄,被千万人顶在头上过日子,可一对上卫长轩,他那运筹帷幄的高深心思就统统被抛下,只剩下一团孩子般任性的肚肠。那卫长轩偏偏也是个古怪性子,从前主子挨饿受冻之时,他恨不得能用自己的一腔热血去温暖对方,等到主子有了权势,他倒铁骨铮铮起来,再不肯做小伏低地来求他哄他。
每每思及此事,方明就只有满心无奈,他可是亲眼看着那两个人好到连一块糖糕都要分着吃的,谁知后来一个做了王爷,一个做了将军,倒是生分起来。现下又添上陈家被抄一事,闹得不好两人恐怕会就此决裂,倘若真到了那一步……方明心乱如麻的,简直不敢再往下想。
独孤宏莫名其妙地看方明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愈发奇怪,忍不住伸出胳膊肘捣了捣唐安:“唐长史,接着说啊,陈家的事和卫将军娶亲又有什么关系?”
唐安被他没轻没重地捣了两下,不由低低“嘶”了一声,接着道:“卫将军虽没有因陈家的事来向主子求情,可刚得知陈府被抄的消息,他便快马去了会宁。想来是知道前往接任会宁节度使的贺若将军与陈家有宿怨,他怕那残余的陈氏家人受人欺凌,才去帮衬。”
独孤宏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是人之常情,”顿了顿,又问道,“对了,那陈家还剩了些什么人?”
唐安干笑一声:“哪有什么人了,陈绍小将军死时,陈家嫡系一脉便算就此断绝了,只剩了一位还未出阁的小姐,也就是陈绍小将军的妹妹。其他旁系子弟,除去此番获罪的,就只有三四名公子哥,都还不足十岁……”他说到这里,摸了摸鼻子,总结道,“其实也就是几个孤儿寡母罢了。”
独孤宏暗自想了想,觉得既然是孤儿寡母,又是家道中落,只怕迟早是要受人欺凌的。卫长轩再是热心肠,大概只能帮人家一时,帮不了人家一世。他脑袋一晃,忽而又转过弯来,惊道:“难道说卫将军的亲事,就是跟陈家……”
眼见他嗓门又大起来,方明与唐安一起变脸失色地捂了他的嘴,连声道:“少爷,千万小声些!”
独孤宏险些被他们捂得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才挣脱开,皱眉放低了声音道:“怎么,他要娶的真是那陈家小姐啊?”
方明与唐安两个神色复杂,对视了一眼之后,依旧是唐安开了口,带着点没奈何的笑意道:“听会宁回来的使者们说,卫将军在那边已商议好了亲事,之后便打点了车驾,看样子,是要把陈家小姐带回都城来成婚呢。”
独孤宏此时已过了那个惊讶劲,摸着下巴正经考量了片刻,却是点了点头:“这么说,卫将军这是要用自己去保住陈家那点星火了。他虽刚被降了职,可终究是射死阿史那努尔的大英雄,燕虞人最惧怕的乌及苏尔。陈家如今这样一败涂地,只有攀上卫将军这门亲,方能不受往日诸多政敌欺凌。”他说着,又叹了口气,“况且,他既然与陈家那么相熟,跟那陈小姐也必定是早就认识了的,想来也有几分情谊。这件事他也算做得有情有义,我倒是没什么意见。”
唐安头疼欲裂地按着额角,很有些无奈地道:“阿尔泰少爷,这本就跟你没什么相干,我们只是担心主子……”他欲言又止地犹豫半晌,终是低低道,“总之,这事先别传到主子那里去。”
独孤宏“噢”了一声,一派了然地道:“我知道,舅父现下正要以惩戒陈家为名,震慑其余藩镇节度使,卫将军竟要在他眼皮子下面与这罪臣之女成婚,他想必是要不高兴的。你们放心,我不说就是了。”
他蹲到现在,腿脚已有些麻了,此刻便站起了身,嘿嘿笑了两声:“我猜等卫将军亲事办完,生米煮成熟饭,舅父也就没办法了。再过个一两年,卫将军孩子大约已经出世了,舅父看他家中和睦,多半也就气消了吧。”
他说得毫无知觉,却没在意到方明与唐安脸色已愈发难看,到最后还是方明仰头看了看天:“天色不早了,我去后厨看看晚宴备得如何,”他看了唐安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摆了摆手,“主子那边,你去照看一下。”
唐安应了声,拉起独孤宏走出角落,嘴里不忘说着闲话道:“说来阿尔泰少爷怎么不在前院逛逛,今日皇上遣了一支宫中优伶来为主子献舞贺寿,最会跳东胡的雁舞,少爷就不想瞧瞧?”
独孤宏兴味索然地挖了挖耳朵:“我又不懂这些舞乐,管他什么雁舞雀舞,”他嘴角一撇,有些不大高兴地道,“舅父放着一堆客人在前厅里,自己倒躲到偏殿里清闲,身边也不肯留人伺候,只留了那个清源。”
唐安点了点头:“哦,清源先生。”
独孤宏眼珠一翻:“什么先生,不过是个破道士罢了,我瞧他没有半点学问,专会卖弄口舌,在舅父面前讨巧卖乖,活脱脱就是个弄臣。”
唐安笑得好脾气:“大户人家向来都爱养几个清客,只是闲来无事逗个乐罢了,主子也不过偶尔同他说说话,阿尔泰少爷何必这样嫌恶他。”
阿尔泰摇了摇头:“我就是不懂,舅父平日眼高于顶,只肯与温相这些人物说上几句话,这清源学识平平,更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怎么偏偏能入舅父的眼。”
唐安哑然片刻,又垂了眼睛淡淡一笑:“这个……或许也是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他们说话间已从后苑走到了庆安堂偏殿,隔着殿门可以听见里间传来几声抑扬顿挫的轻吟,却是道:“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
顿了顿,那声音又小心地道:“殿下似乎很喜欢这《列子·杨朱》篇,今日又让小人念诵。”
殿内静了静,响起杨琰低低的回应:“嗯。”
“既然殿下喜欢,那小人便再念诵几遍。”
杨琰却低声道:“罢了,不必再念了。”
只听几声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似是杨琰站起身来,清源急忙上前扶住他,殷切地道:“殿下这样喜爱读列子,果真跟我道家十分投缘,想来也是纵情逸性之人。”
杨琰没有回话,只是轻而冷地低笑了一声,清源听了这声冷笑,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又慌忙赔笑道:“方才李玉山大人告退之后,殿下便神色郁郁,莫非是李大人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么?”
这次杨琰连话也没答,只是以手指抵唇,示意他噤声。
清源对这位喜怒不定的穆王殿下向来既畏且惧,忙将满腹疑问憋了回去,连大气也不敢出了。
过了半晌,杨琰才又低低开口:“走吧,回墨雪阁。”
清源立刻答应一声,上前扶起他的手臂,谁知刚推开殿门,就看见外间站着个高大的身影,他不由一愣,停下了脚步:“独孤少爷……”
他出身低微,自知不能跟方总管他们那样唤独孤宏的小名,只好取了个折中的称呼,自以为已经足够小心,却不料独孤宏理也不理他,只看向他身边的杨琰:“舅父。”
清源见他们舅甥二人似乎有话要说,忙乖觉地后退了两步,却正看见站在廊外笑微微的唐安,慌忙挤出笑意:“唐长史。”
他生得白净,笑容很有几分怯懦,瞧着并不讨喜。唐安却不以为意,反而和善地道:“前几日送给你的那瓶川贝散可吃了么?”
清源忙连声道:“多谢唐长史关心,早已吃了,多亏如此,小人的咳疾才好得这样快。”
唐安摆了摆手:“你连日在殿下跟前伺候,总不好带着病,还是万事小心些。”
清源点头如捣蒜,低低道:“唐长史说的是,小人一定铭记。”
唐安听着他那微哑的声音,还要再说什么,却听一旁的独孤宏声音已经大了起来:“那些宾客可都是来为舅父恭贺寿诞的,单凭我招呼怎么说得过去,舅父现下就要回去歇息,难道连晚宴都不肯赴么?”他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今天有宫中舞姬在前院跳东胡雁舞,舅父就不想去看个热闹?”
杨琰微微笑着向他转过脸来:“东胡雁舞,恐怕我是瞧不见了,你去替我瞧瞧,如何?”
独孤宏愣了愣,暗悔失言,慌忙又道:“我也不喜欢这些舞乐,倒是有个叫谢秋奴的歌姬,听说现下在宫中是最负盛名的,我先前听了她的一曲《江水行》,唱得真是好呢。”
杨琰听见“江水行”三字,脸色微微一变,不知想起了什么,淡然的眉宇间隐约笼起一层阴郁之色,后退了一步,唤道:“清源。”
清源立刻应声过来,小心翼翼接过杨琰伸来的手,而后向独孤宏干笑两声,扶起杨琰便向墨雪阁的方向去了。留下满脸不悦的独孤宏在原地抱了手,嘀咕道:“你说这清源到底有什么本事,怎么就能哄得舅父对他这样青睐,不过先前在道观里听他宣了会道,竟就把他召到了王府来,舅父可是从来不信什么佛道鬼神的。”
唐安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我原来也想不通,还是方总管伺候得久些,能明白主子的心思。”
独孤宏奇怪地问道:“方明看出了什么?”
“方总管说,这个清源确实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唯独嗓音有些特别,”唐安摇了摇头,叹息般道,“他低声说话时……很有些像年少的卫将军呢。”
墨雪阁。
不同于此刻急管繁弦,歌舞升平的前院,这后苑的穆王寝殿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平日侍候的仆从闲步往来。现下已是掌灯时分,后苑中各处都点起通明的灯火,因墨雪阁内的灯烛皆掺有龙脑的缘故,空气中氤氲着一缕轻然的暖香。阁内琉璃灯盏映出的火光照出梁上流云白鹤的纹图,让清源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那间道观,提着灯笼,向观后古朴的花园小径中寻一缕暗来的梅香。
“清源。”
穆王低沉的声音将他神游的思绪重新扯了回来,他这才发现穆王并未向素日就寝的屏风后走去,而是走向了书案的方向。
书案前的灯影映得穆王身影瘦削,近乎单薄,清源平日从不敢仔细打量他,即使知道对方看不见,他也不敢直着眼睛去细看这位手握天下权柄的穆王殿下。今天他却偷偷抬起眼睛,看着对方的背影,同时在心里暗暗纳罕,不知这位殿下为何在自己诞辰的夜里,不出去与成百上千的宾客们饮酒作乐,反而一个人待在寝殿里,看起来孤孤单单的。
“去,”杨琰低低道,“备笔墨。”
清源愣了一愣,赶忙向书案边走去,穆王日理万机,书案边的笔墨皆是齐全的。他抓起一杆微紫的墨锭,向砚台中细细研磨,又取了杆杨琰素日常用的短锋紫毫,恭敬递了过去,赔笑道:“莫非殿下忽而起了诗兴,那小人今天可是有眼福了。”
杨琰神色极冷,手在案上一探,就将那副澄心纸推到一边:“取黄麻纸。”
清源不由打了个激灵,他自然知道素日只有起草诏书时才会用到黄麻纸,却不知这位殿下为何忽而要拟诏,他不敢多问,只慌忙从屉子里抽出一叠黄麻纸铺到案上。
杨琰一手拿起那杆紫毫,饱蘸了墨,却并未提笔落纸,只抬起脸来道:“你下去吧。”
他眼中空无一物,神色却阴沉到了极点,清源忙应着声向外疾退,同时暗暗猜测着,不知是什么人要倒霉了。
金盘红酥琉璃盏,鱼龙灯舞不夜天,王府内的盛宴一直热闹到后半夜,直到三更鼓后,醉意醺然的贵客们才被陆陆续续扶了出去,登上自家的车驾。而后苑静谧的墨雪阁中,书案边的灯火不知何时已在夜风中湮灭,端坐在案边的人影却毫无知觉。他缓缓放下手中那杆紫毫,伸手抚着案上略显粗砺的纸面,摩挲良久,眉宇间阴郁之色愈发沉重,忽而起身,拿过桌角那方沉重的金印,盖在了那幅纸上。
他恍惚觉得印上的朱砂似乎沾到了指尖,一点灼热的痛意沿着指尖传到了手臂,而后是整个身躯。他独自站在漆黑偌大的殿内,微微颤抖,片刻后,又怒不可遏似的抓起了手边那纸草拟的诏书,随手扯碎,揉成一团,抛到了地上。
他觉得自己真的已经很累了,头顶束着的玉冠,还有这身锦绣龙纹的袍服,都快要将他生生的勒死了。他一手摘去沉重的发冠,缓慢地踱步,绕过阁后的缂丝屏风,然后重重地倒在床榻上。塌沿搭着一件暗色的衣衫,被他胡乱抓到怀里,而后害冷似的蜷缩到了床内,把衣衫蒙到了脸上,覆在眼角的那片布料渐渐漫出一片湿痕。
殿门忽而发出吱呀的轻响,极其细微,紧接着便有人缓缓走入。府内的仆从向来都是谨小慎微,来去悄无声息,这脚步声却清晰沉稳,在这寂静的暗夜中听来更像是不真切的幻觉。杨琰已不止一次在梦中听见这样的脚步缓缓踏入墨雪阁,可等他睁开眼清醒过来,阁内便只剩了穿过镂空花窗的呜咽风声。
他无神地仰躺在榻上,一动也没有动,静静等着那脚步声再次从他的幻梦中消失。可是出乎意料,脚步声竟愈发清晰,听起来是向桌案的方向走去。王府中再不会有人有这样的胆子,敢私自去动他的桌案,杨琰微微皱起眉,心中那点念头忽隐忽现,却又不敢确信。片刻后,那厢传来火石打响的“咔哒”声,似乎是桌案旁的灯烛被人点燃了,而后静了一静,又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是揉皱的纸被展平的声音。
杨琰似是被忽然惊醒了,他茫茫然从床榻上坐起,却又迟迟没有起身走出去。他恍惚想起自己方才草草写就的那纸诏书,如果来人真的如他所想,当对方看清那张纸上所写的内容,将会是什么一副神情呢?
或许是愤怒,或许是失望,抑或许……他会再次静静地离去,像一场梦,突然地来,又突然地走。
就在他心绪起伏不定之时,一声极低的轻笑划破了暗夜的寂静,让杨琰猛然睁大了眼睛。这个笑声,再不会是别人!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明明应该在会宁赶往建安的路上,倘若不出差池,他将在十日后抵达建安。而自己若是下达了方才那纸诏书,那人便会在进入都城之后立刻被执金吾抓捕,投入漆黑的牢狱。
一旦想到此处,杨琰便觉得浑身失了气力,像是被潮水淹没,既空洞又迷茫。他摇摇晃晃站起了身,急切地想要知道方才那离奇的动静究竟是何人发出,下榻时甚至忘了穿上鞋子,赤着的双足踩在紫檀的地板上有些微凉,还没迈出步去,屏风后的脚步声已匆匆逼近,灯烛散发的龙脑香气和那人身上草原般微凉的气息一起向他迎面扑来:“也奚,你在这里。”
那声熟悉的“也奚”落到耳中时,杨琰仿佛是被震痛了,眼眶酸涩,险些落泪。是了,这才是卫长轩的声音,与任何人都毫不相像。或许是太久没听过他这样唤自己,才会误以为有旁人可以替代他分毫。他心中骇浪般思绪起伏,面上却丝毫不显,反是平静地后退一步,抬起脸来迎向对方:“你是怎么进来的,为何无人通报?”
卫长轩似是笑了一笑,声音在暗夜中听来很有些疲惫:“我从后院翻进来,没有人知道,”顿了顿,又低低道,“当年方明还嚷着要砍了后院那棵树,谁知竟是没有砍。”
这句话让杨琰刹时想起数年前的那个上元之夜,他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拳头,直到指节发白,才扯动嘴角,露出个冷然的笑意:“你不是在会宁么,这样匆匆赶来,莫非是有什么要事?”
他这番话说得又轻又冷,不自觉带了森森寒意,卫长轩却似没有察觉,只点了点头:“不错,我确是从会宁出发,原本还带了一行车驾,之后算着日子,还是独自先行策马而来。原以为星夜兼程,或许能赶得及,谁知……”他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笑得十分无奈,“进城时已经过了子时,竟没赶上庆贺你的生辰。”
杨琰嘴角那点森冷的笑意忽而便凝固了,过了片刻,才古怪地道:“你急着赶回来……是要陪我过生辰?”
或许是他的神色太过古怪,让卫长轩也愣了愣,而后极低地苦笑了两声:“我知道,穆王殿下的寿辰自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其实也轮不到我来陪你,只是……”
他话语中隐隐有些落寞,很快又笑着掩饰道:“方才进城时听值夜的京兆卫说,穆王府今晚笙歌竟夜,即使从街上路过也能听见贵人们的欢笑声从府中传出,直到三更之时,府中还燃起各色焰火,引得周遭百姓也都围拢观看。”他说到此处,静默了片刻,才轻声问道,“你这个生辰一定过得很热闹,对不对?”
杨琰神色木然地点头:“是,很热闹。”
卫长轩听了这句答话,愈发无话可说,只好微微垂了眼睑,目光垂落时却瞧见杨琰赤着双足站在地上,不由眉头微皱,斥责已脱口而出:“怎么不穿鞋子,也不怕受了风寒。”
杨琰久居高位,早已无人用这样的语气与他说话,此刻听了卫长轩这句,倒像是和年少时一般无二,不由微微愣住。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对方按着肩膀坐回了榻上,而后足上一暖,却是被卫长轩握住了双脚。意识到这一点时,他身上猛然涌起一阵战栗,不由自主就要将脚缩回,却听卫长轩又轻斥道:“不许乱动!这么大的人,还光着脚到处乱跑,平日里那些人都是怎么伺候你的。”
他握着杨琰的脚掌在手中揉搓,这双脚掌与对方单薄的身体并不相同,很有些柔软的肉感,足趾白皙圆润,蹬在手心里,如同十个稚嫩的花苞。他记得很多年前,下雪的夜里,他也曾经这样握着对方的脚掌为他取暖,那时候的杨琰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抱在怀里像只骨骼纤细的小猫。一晃眼十多年过去,对方身形早已长成,变成了权倾天下的穆王,可这双脚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比自己的手掌大不出多少,又凉又软,总像那个冬夜里畏寒的孩子。
两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各怀心思地坐在榻上。杨琰原本满腹阴冷的戾气,此时又化作了一腔酸涩的苦水,呛得他喉咙发疼,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还是卫长轩低声开口道:“我方才看见你拟下的诏书了。”
杨琰心中“咯噔”一声,脊背上微微觉出些许凉意。他原本不觉得自己理亏,倘若卫长轩闯进来时便直接质问此事,他定会梗着脖子冷笑两声,承认自己确实要夺了他的官职,还要把他关入大狱,永不见天日。可此刻他忽然心虚了起来,他的脚掌还落在对方温热的手心里,却好像下一刻便会被对方撂开,重新落回冰冷的地板上。
卫长轩并没有松开手,只是低低地道:“其实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了,这些年你掀起诸多变革,先是扫清了朝中几家旧世族,后来又重整藩镇兵权。在这几场变革中,凡是稍有违逆的臣子,皆没有落得好下场。不说别的,就你我相熟的那些……譬如袁小侯一家,前年便因谋逆之罪被满门抄斩。去年,尉迟锋违逆你的手令,私自出战,险些为此丢了性命。而今,就连陈家也……”
他提起“陈家”时,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听得杨琰心中一沉,猛地从对方手中将双脚抽回,而后竭力直起身,咬着牙冷冰冰地道:“你现在心里很恨我了,是不是?”
卫长轩似是叹了口气:“我说过,你是我的也奚,我永远不会恨你。”
杨琰听了这句,心里丝毫也没有觉得好过,反而更加生寒,他极力忍住眼眶中的翻涌的涩意,尖利地道:“卫长轩,你不要说得好听,袁雄的事,尉迟锋的事,还有如今陈家的事,桩桩件件,哪个不横亘在你心里。此番陈氏一族因我下的诏令获罪查抄,一夕落败,你心里难道没有生我的气?”
卫长轩沉默了。
杨琰听不到答案,愈发焦灼,蓦地伸出手,抓住了卫长轩的肩膀用力摇晃,再次质问道:“你敢说你没有生我的气?”
卫长轩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声音又低又沉:“难道我不该生气么!”他极近地对着杨琰的面孔,“陈家世代为将,满门忠烈,嫡系一脉几乎全部战死在了沙场上。这些,穆王殿下,你不是不知道!此番却被罗列了十七条罪名,说他们家结党营私,独揽兵权,有不臣之心,试问陈家如今不过剩了几个不成气候的旁系子弟,既无兵,又无权,又有什么本事能够独揽兵权!况且你明知道……明知道……”
“明知道你与陈绍是生死之交,陈家又待你恩重如山,我却下这样的狠手……”杨琰说到此处,顿了顿,而后缓缓点头,“你果然生我的气了。”
“我怎么能不生气?”卫长轩用力咬了咬牙,“昔年陈绍战死时,我曾暗暗想过,他是陈家嫡系的最后一支血脉,我不能让他白白死去,我要替他看顾好陈家,更要替他完成未尽的孝道。可谁知陈家出事的时候,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派去的东胡大都护们踏碎了陈家的门匾,取而代之搬进了会宁将军府。陈绍的母亲年事已高,又在病中,却被他们关在又湿又冷的牢狱中,其余旁系子弟更是被押解进京,生死不知。”
他说到最后,声音颤抖,显然是情绪激荡到了极处,听得杨琰狠狠皱起眉头:“既然你这么看重陈家,我还未下诏令时,怎不见你前来劝阻?”
“劝阻?”卫长轩惨笑道,“就算我前来劝阻,难道你会听么?我知道你这么做,并非因为与陈家有私怨,而是为了推动新政,为了重整藩镇兵权。素来东胡军骁勇,中原军擅谋,而这两方一直势同水火,各据藩镇屡屡阋墙。你要清除两军的嫌隙,就要先把两方不肯听话的挑出来,收拾干净。你身为拓跋家主,已不惜将东胡八贵的势力削了大半,接下来自然就是中原这些将门世家。陈家在这些将门世家中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名门,一旦陈家获罪,其余中原将门自然战战兢兢,不敢再轻举妄动,以免步了陈家的后尘。你杀一儆百,立下穆王之威,将来再改兵制之时,也就容易得多了。”
见他将自己的布局悉数道破,杨琰微微讶异,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却听卫长轩又叹了口气:“也奚,你素来雄心壮志,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振兴大昭,可是以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为代价,真的值得么?陈家为大昭立过无数汗马功劳,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你就不怕让天下人心寒。”
面对他这番诘问,杨琰面无表情,只抬起下巴道:“这些,我自有计较。”
“什么计较,等你的新政实施后,再寻个机会为他家昭雪平反?”卫长轩反问完这句,又紧接着道,“就像你对我父亲所做的一样?”
杨琰像被刺痛了似的,猛然瞪大眼睛。
卫长轩提起这件事,声音没有什么多余的起伏:“我知道这些年你为我父亲做过很多事,除了让皇帝下诏平反之外,还为他建了一座忠烈祠,树碑立传,让他从一介无名之辈变成了妇孺皆知的大英雄,而你堂堂穆王甚至还屡屡亲自前去祭拜。”他摇了摇头,低低叹息,“其实他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若你是因为先穆王对他构陷残害而心中有愧,想要以此赎罪,那也大可不必……”
杨琰听到此处,简直有些恼怒了,厉声打断他:“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我父王!”他深深吸气,咬着牙缓缓道,“我父王做的事,都是为了杨家天下,为了大昭江山永固,至于是非对错,任凭后人评断,我又凭什么去替他赎罪。”
卫长轩微微露出悲戚的神色,他看向杨琰,仿佛从来不认识他:“也奚,其实你和先穆王真的很像,他所做的事,在你看来,根本就不是错,对不对?”他低下头,长久地盯着脚下的一方绒毯,在幽暗的火光中,那绒毯的色泽如同沾染了铁锈的一片陈年血迹。
“我曾经想过,若是年少时没有进穆王府,我们根本不会相识。以你的本事,一定还是会继任穆王之位,而我大约会跟随禁军去边关戍守,要是混得好些,说不定也能当上个小校尉。可是……之后呢,你知道我素来是个不听话的,你又容不得不听话的臣子。我们的命运多半会像你我的父亲一样,你是手握权柄的宗室亲王,而我,大约会成为你翻覆政权中的一缕小小孤魂。”
杨琰神色大变,厉声道:“你在说什么?”
卫长轩在黑暗中咬着牙轻声苦笑,笑声中满是无奈,他抬起眼睛望向杨琰,低声道:“也奚,若是你从不认识我,五年前陇州一战时,你应该已经下令,把那个私自率军抵挡燕虞的无名小卒处死了,对不对?”
杨琰嘴唇颤抖,却说不出否认的话来,他在心里明白,卫长轩所说的假设并非毫无道理。若是自己从来都不认识他,这样倔强的一个边关守将,一旦碍了自己的事,大约早已被他下令除去。可是……一想到自己或许会杀了卫长轩,他忽然浑身发冷,竟不自觉发起抖来,很快又怒不可遏地吼道:“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我们经历过那么多事,根本就不是从不相识!你是卫长轩,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你明知道我不可能杀你,为什么还要这么问我!”
他又气又怒,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恐慌,双手胡乱向前抓去,终于抓到了卫长轩的衣襟。他就那么死死地揪着那块衣料,像是落水的人抱住了救命的浮木,同时疾声质问:“你故意说这些,无非就是想让我难过,是不是?”
因为他太过愤怒的缘故,面孔都有些扭曲,嗓音也十分嘶哑,眼角不断有泪珠滚出,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卫长轩低头看着他的脸,神色也十分痛楚,忽然伸出手来,一把将他抱住:“也奚,我不是想让你难过,只是想让你明白。你心里有我,所以不忍心杀我,光是想到我会死,都那么难过。可那些因为你的政令无辜枉死的人呢?他们也有父母妻儿,也有至亲至爱,他们死了,也会有许多人为他们伤心难过,你难道从没有想过?”
杨琰伏在卫长轩胸前,粗重地喘息了片刻,忽而抬起手一把将他推开,他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神色却已经变得十分冰冷:“说来说去,你不过想要借机敲打我,让我不要对获罪的陈氏子弟痛下杀手,对么?”
卫长轩沉默了下去,似是默认了。
杨琰抬起下巴冷声道:“实话告诉你,陈家让出会宁节度使这个位置便已够了,我并没有要对他们赶尽杀绝。已经收押的那些不会被处死,最多只是判以流放。至于剩下的陈氏族人,依律本应没入奴籍,不过看在他们世代战功的份上,只会将他们贬为庶民。陈家在会宁的家产虽已查抄,可在都城的那几处房屋田地皆会赐还给他们,保得他们衣食无忧也就是了。”
他说完这番话,却听暗夜中一片寂静,以为卫长轩对自己的话仍有疑虑,不由又冷哼了一声:“处置陈家的诏令早已写好了,现封在文华阁里,你若不信,明日入宫一看便知。”
卫长轩听到这里才低低叹了口气:“原来这就是你说的计较,如此处置,在你看来已是对陈家最大的仁慈了,是么?”他停了片刻,又道,“既然如此,还有件事,我想要同你商议一二。”
杨琰听他语气郑重,心里忽然沉了下去,背上也一阵阵地发冷,却只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什么事?”
卫长轩似是很难开口,踌躇了片刻才低声道:“陈家嫡系一脉如今只剩了一位小姐,也就是陈绍的妹妹,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还未出阁。原本此事和我没什么相干,可如今陈家突逢变故,已是无依无靠。我想……为了她,也为了陈家,她的终身大事或许还需我来出面筹谋,所以……”
“所以……”杨琰怔怔地接了口,又木然地仰起头,“你要同我商议这门亲事?”
“是,我是想……”
卫长轩刚说了几个字,就被杨琰的笑声打断了,他一张脸在烛火下苍白至极,笑声又低又冷,近乎可怖。
“卫长轩,你是想说,你的至交好友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如今家道败落,你只好娶了她,好让她不受欺凌,是不是?”杨琰声音冰冷,脸上还挂着那丝森然笑意,“你擅自离开东都折冲都尉府,去了会宁,还亲自将那位陈小姐接到了建安,眼看便要成婚,现下何必还假模假样跑到我府中,说什么为我庆贺生辰……”
卫长轩微微变色,急声道:“也奚……”
杨琰哪里肯听他辩解,又冷笑了两声:“卫长轩,你要成亲,尽管去便是。人人都知道你此举是为了故友,也是为了与你有恩的陈家。你是当朝名将,不顾前程,迎娶落难的罪臣之女,如此大忠大义,简直称得上是一桩美谈,又何须同我商议?”
他虽是笑着说完,可喉间已有腥甜翻涌,双手也不自觉颤抖了起来。从今日午后听李玉山禀报说卫长轩去会宁携回那位陈小姐开始,他胸腔里就燃起了一把毒火,火苗方才熄灭片刻,现下又熊熊烧着了起来。或许不该撕了那纸诏书,他有些恶毒地想着,就该把面前这人关起来,除了自己,谁也不能去见他。什么带兵出征,什么娶妻生子,都是做梦。
就在他暗自发狠的时候,卫长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困惑:“也奚,你究竟在说什么,难道你以为……”他顿了顿,仿佛觉得很荒谬似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你竟以为是我要娶陈家妹子?”
杨琰的思绪停滞了片刻,不由反问:“难道不是?”他问完这句,仿佛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只等对方一句话,才能重新开始流淌。
卫长轩似是哑然片刻,才道:“那陈小姐是陈绍的亲妹妹,和我的亲妹妹又有什么两样,我怎可能与她结亲!”他说到这里,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极力压抑住什么情绪,而后才咬着牙道,“再说,难道你以为我此生还会跟别的什么人成亲么,杨琰,你把我当做什么人了?”
这是卫长轩头一次直呼杨琰的名讳,咬字极重,可杨琰却没觉得受了冒犯。他暗暗咂摸着卫长轩所说的这番话,胸腔猛烈地跳动了起来,忍不住伸了手去,摸到了卫长轩的脸颊上。手掌下的皮肤依旧是那样光洁温暖,脸颊的肌肉却绷紧了,像是在恼怒中微微咬着牙的模样。
他在对方的脸上摩挲良久,才察觉那紧绷的面颊终于放松了一些,却听卫长轩又低低叹了口气:“也奚,我心中有你,就不会再许他人。这件事我早已下定决心,这一生都不会变。”他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了什么,又苦笑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虽存了这样的念头,却也不求你以此心待我。毕竟你是穆王,身份尊贵,将来或许为了绵延子嗣,终要成家立室。到那时,我也……不会阻拦你。”
杨琰被他前几句话说得心绪震荡,正有些神思不属,蓦地听了后面几句,不由立时反驳道:“谁要成家立室,我不愿意的事,还有人敢逼我不成?”他抬起脸,迎着卫长轩的气息,“卫长轩,你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心意跟你一样,这一生也都不会变。”
他话音刚落,就发现对方的呼吸似乎滞了一滞,而后猛然压了过来,将他狠狠吻住。杨琰还有些怔怔地回不过神来,直到与卫长轩唇舌纠缠了许久,才想起伸出手去,揽住了对方的脖颈。
卫长轩原先还有些克制,而后又忍耐不住,辗转去亲他的脸颊和耳朵。放置在角落里的那盏灯烛早已熄灭,只有外间的一点微光照进了床帏,卫长轩就在那点微光中眯起眼睛,看向怀中的杨琰:“我说,你该不会是误以为我要跟别人成亲,所以才气到要下令夺我的职,把我打发到天牢里去吧?”
杨琰听了这句问话,立时涨红了脸,咬了嘴唇答不出话来。
看他这个样子,卫长轩便知道自己多半是猜中了,他哑然失笑,贴近了杨琰的耳朵:“看不出来,也奚竟这么会吃醋,”顿了顿,又问道,“既然如此,怎么又把那诏书撕了?”
他的本意是想再逗弄杨琰两句,谁料杨琰却并没有笑,只是神色复杂地道:“卫长轩,我清楚你的性子,知道你是关不住的。如果你那么容易就肯听话,当年杨解要把你纳入雁庭时,你就不会拼死求父王收留你。我若真的将你囚禁起来,那我和杨解又有什么分别?”他微微侧过脸,藏起了眼角一点泪痕,“我不希望最后你我会落得互相憎恨的地步,所以,若是你真的要和什么人成亲,那就去吧……”他说到最后,想起方才如同死灰般的心境,语气里都有些绝望的意味。
谁知话音未落,额头上已落下了雨点般的亲吻,卫长轩气息滚烫,一面亲他一面喃喃道:“傻瓜。”声音温柔至极,又微微颤抖,“名满天下的穆王殿下,怎么会这么傻。”
杨琰几乎要沉溺在他的亲吻里,却又勉强稳住心神,抓着卫长轩的衣襟问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位陈小姐的亲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卫长轩动作顿了一顿,看向他微微一笑:“怎么,你还是疑心我要娶陈家妹子?”眼见杨琰脸颊泛红,他又笑着在对方唇上亲了一亲,这才低声道,“其实我原先想着,阿尔泰倒是不错的人选。”
听到“阿尔泰”三字,杨琰神色有一瞬间的凝滞,而后却听卫长轩又自顾自说道:“他年纪与陈家妹子相当,家世也匹配,现下又没有婚约在身,不过此事也要先问过他自己的意思才是……”
杨琰微微皱眉:“你要把陈小姐嫁给阿尔泰,这件事陈家首肯了么?”
卫长轩无奈一笑:“陈家若是没有首肯,难道是我私自把陈家妹子拐出来的么?”
杨琰愈发觉得匪夷所思:“若是我没有猜错,陈家现在应该已经对我和东胡都恨之入骨,又怎么肯让这位陈小姐嫁给东胡人,还是我的外甥?”
卫长轩干咳了一声,含混地道:“原先陈家是不大愿意,后来我去说了几次,陈老夫人终是答应了下来。我怕夜长梦多,当夜便捉了一对大雁送去,算是以阿尔泰之名下了聘,而后才领了陈家妹子进京。”
杨琰听完,默然许久,才神色复杂地道:“卫长轩,你应该知道阿尔泰身份不一般,他是我表姐拓跋嫣的孩子,身上流着拓跋家的血,外祖把他交给我,是希望将来能由他来继承拓跋家主之位。以阿尔泰和陈家小姐的身份,一旦联姻,这就不是一桩简单的婚事。”
听他说出这么一番话,卫长轩只道他言外之意是指陈小姐的身份配不上阿尔泰,不由皱眉道:“眼下陈家虽已失了势,可他家驻守会宁多年,在当地威望极高,十分受百姓爱戴。你虽下诏将会宁节度使换作了东胡都护,可当地百姓却仍是推崇陈家,对东胡军很不信服。除非阿尔泰以东胡少主的身份娶了陈将军的女儿,百姓们才会对东胡人另眼看待,你想让东胡中原一统,这便是解决的根本。”
杨琰抬起眼睛,睫毛微微颤动:“我当然知道联姻的利处,我只是不懂,你明明还在气我对陈家降罪的事,为什么转眼又要劝我与他们结亲?况且,我知道陈家绝不会轻易答允这桩婚事,你方才虽只一语带过,可说服的过程一定艰辛无比,你为什么要费力做这些事?”
卫长轩长长叹了口气:“我确实不赞成你很多事的做法,可我知道,你所要推行的新政,更胜过原先腐朽的朝堂。我虽然气你让陈家无辜获罪,可也担心你因此受旁人记恨。朝中不知多少将领皆是陈家门生,此番对陈家遭遇多有不忿,只怕将来在你身旁藏有暗箭。若是你与陈家从仇敌变为姻亲,许多麻烦便可迎刃而解,你的政局自然也会稳固些。”他顿了顿,又低声道,“说服陈老夫人确实不容易,可我与陈家的交情究竟不同,我去说,总比你的人要好一些。”
杨琰怔怔的,像是仍然难以置信:“原来……原来你千里迢迢奔赴会宁,做了这么多事,竟是为了我……”
卫长轩低下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咬,好气又好笑似的:“怎么,我为你做这些事你不信,难道以为我总是专门和你作对么?”
杨琰被他咬了一下,终于回过神来,呆了呆,很快又狠狠回咬了过去:“你本来就一直和我作对!你明知道我不想与你分开,却还跑到安阳待了五年,若不是为了尉迟锋的事,你甚至还不肯回来!”
卫长轩骤然沉默了下去,过了片刻,忽然把杨琰紧紧抱住了,气息粗重地在他耳边道:“你以为我想和你分开么,那时候我不去安阳,又有谁去!我也想日日夜夜都和你伴在一起,可是好像怎么都不行,你早已不是我的也奚。你离我那么远,总是在那个高高的朝堂里,发号施令,掌控着天下人的生死,是所有人都敬畏的穆王殿下。你知道么,我甚至想过……要把你掳走……”
杨琰在他怀里猛地瞪大了眼睛。
卫长轩声音很轻,像是梦呓般贴着他耳朵喃喃道:“我要把你掳到云峡关外,那里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我在峡谷的最高处建了一所小小的木屋。我想反正你也看不见,我把你带到那里,你就再也逃不脱了。我们可以养一群羊,白天我去放牧,把你和小羊羔们关在屋子里,晚上我就赶着羊回来陪你。”他说到此处,许是自己都觉得荒唐,不由低低笑出声来。
杨琰却没有笑,他摸上卫长轩的脸,用手指描摹着他的眉眼,语气近乎天真地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我掳走?”
卫长轩怔住了,他低下头,定定看着怀中的杨琰,许久才叹息般道:“因为我知道,你是穆王,你早已经离不开这朝堂,朝堂也离不开你。”
杨琰抚着他眼角的手指忽然停住了,低声道:“你这么说,是也想告诉我,如今的你已离不开边塞,边塞也离不开你,是么?你虽暂时回了建安,可心还在北疆,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再回安阳戍守,对不对?”
卫长轩无声地叹了口气,唇瓣贴着他的耳边,却是许久没有说话。
杨琰知道他这是默认了,方才平静的心绪又乱了起来,忽而有些恼怒地道:“我就该把你关起来,让你哪都去不了,管你恨不恨我!”
他刚咬牙切齿地说完,却听卫长轩在他耳旁“嗤”地笑了一声:“你真的要把我关起来?那么,是要把我关到天牢里……还是关在穆王殿下的寝殿里?”
杨琰原本以为他听了这话多半要不悦,却没料到他竟以调笑的口吻问出这样的话,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应对。就在他愣神的时候,对方的气息已拂过他的耳边,而后耳廓一暖,却是被卫长轩轻轻咬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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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琰昏昏沉沉,腰酸腿软,明知已到了早朝时分,却也毫无动弹之力,索性不再去想,只疲倦地阖了眼皮。
卫长轩也知道这次做得狠了,熹光朦胧中隐约可见杨琰嘴唇都微微红肿,不由有些心疼,抚着他的侧脸,沙哑地问道:“是不是累着你了?”
杨琰轻轻摇了摇头,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将眼睛闭了片刻,忽而又道:“明年过了三四月,就到了燕虞的贺孜节,那是他们的盛会,那两月之间他们多半不会来边关寻衅。”
卫长轩没料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微微有些愣住,却还是点了点头:“不错,春时确实不太会有战事。”
“恰好那时也是太子的生辰,算算兕奴也已到了束发之年,”杨琰将头枕在卫长轩手臂上,懒懒地道,“杨解这辈子已是注定庸庸碌碌,不过兕奴倒是个好孩子,我想着在他生辰之后,将国事交于他一两个月,让他学着打理。”
卫长轩更是奇怪:“哦?”
杨琰唇角扬起,抬起脸来:“既然你我都可以抽出空闲来,或许,可以去云峡关外,”他咬了咬下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去你说的那间小屋里住上两个月……”
卫长轩几乎愣住了,他仔细看了杨琰两眼:“也奚,你是说真的?”
杨琰点了点头:“我自然不和你说笑,”说完又微微一笑,“不过,你不准把我关在屋子里,我们可以一起去放羊。”
卫长轩喜不自胜,刚要将他抱起,却听杨琰又低声道:“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卫长轩立刻道:“什么事?”
“我要你在建安再待些时日,不许急着回边塞去,到了秋末,自会让你复原戍边守将一职,放你回安阳。”杨琰说到这里,又挑起眉毛,气势很足地向他道,“在那之前,你就乖乖地留在穆王府,哪里也不许去。”
卫长轩被他逗得笑了,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我留在这里,让穆王殿下日日不得早朝,好不好?”
杨琰也忍不住轻笑出声,抓过卫长轩的手,又道:“至于阿尔泰与陈家小姐的亲事,依我看,这个月便可以张罗着操办了。”
卫长轩讶异道:“这么急?这是阿尔泰的婚事,不必问问他本人的意思么?”
杨琰将手一挥:“不必,我是他舅父,此事我说了算。”说完,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呵欠,将头埋到卫长轩怀中,恬然睡去。
此刻,在后院厢房内的阿尔泰正在睡梦中打了个喷嚏,他迷迷糊糊揉了揉鼻子,丝毫不知自己就这么轻易被舅父定下了终身。
一夜之后。
沉浸在愁云惨雾中的方明正带着人清点前一天送到府中的贺仪,忽然听到隐约几声箜篌声响,不由大为奇怪。那箜篌他还是认得的,怎么听都像是出自杨琰之手,可自家主子这些年一直沉心国事,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弹箜篌,怎么现下竟有心思弹奏起来。他愈想愈觉得奇怪,干脆循着声找了过去,直走到后苑,才在紫藤掩映的爬架后看见了抱着箜篌的杨琰。更让他吃惊的是,杨琰身后还站着个人,从后面揽住杨琰的腰,一面与他说话,一面用手指拨弄着杨琰怀中的箜篌。而自家平日里面若冰霜的主子,低头笑得孩子般欣喜,嘴里却假意咕哝了两句,似乎是在埋怨对方扰乱了自己的琴音。
那人化成灰方明也都认得,正是五年未曾踏足过穆王府的卫长轩,至于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又是怎么突然和主子和好如初,他就全然不知道了,只在走近之后眼尖地看见主子脖颈间又是几点似曾相识的红痕。
墨雪阁后那棵老树果然不能再留了,方明悻悻地想到,还是找个时日把它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