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8、第八十八章 ...
-
雨淅沥沥下了一夜,杨琰在黑夜里茫然前行,冰冷的雨丝一阵阵打在他的额头上,他浑身冻得直哆嗦,却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刺破了雨声,那声音十分熟悉,听得他呼吸一滞,不辨方向地循着声音跑去。可是没有用,大雨铺天盖地地落下,天地仿佛没有尽头,他找不到声音的方向,也找不到来时的路。
“卫长轩。”他颤抖地喊,可是没有回应。
他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年少时的梦魇,梦里没有卫长轩,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他想从梦中挣扎着醒来,去抚摸身旁的那个人,听他沉稳的呼吸和心跳,然而却摸了个空。
“卫……”他张口,同时睁开了眼睛,只听头顶传来一声惊叫:“舅父,你终于醒了!”
“阿尔泰?”杨琰怔怔地仰起头,挣动着坐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舅父你难道忘了,昨日你突然吐血晕倒,险些把我吓死。小太子也被吓得不轻,跑回宫向皇上一顿痛哭,说皇叔是真的病了,慌得宫里立刻派了太医来。可太医只说是急气攻心,血不归经,嘱托要好好调养。方总管让我在这边看着,说你一醒就要唤他,他好送汤药过来。”独孤宏说完,又期期艾艾地问道,“舅父,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杨琰微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去把唐安叫来。”
独孤宏犹豫了一下,他看杨琰的脸色很不好,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头上还隐约冒着冷汗,像是刚做了一场噩梦。他有心想要多问几句,却又被杨琰催促了一遍,最后只得蔫蔫应了声,出去了。
过了不多久,唐安便托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推门而入,他来之前方明便细细叮嘱他要趁热喂主子喝药。可进屋之后,他却惊讶的发现杨琰并不在床榻上,找了半天,才发现杨琰正站在书桌旁,不知在提笔写着什么。许是闻到了空气中的药味,杨琰微微转头,皱了皱眉。
唐安看见他的脸色,立刻识趣地将药碗搁到了一旁,俯身道:“主子有何吩咐。”
杨琰低头将手中的信笺折起,递了出去:“你速将这封信送出去。”他顿了顿,又从屉中抽出一把包裹着皮鞘的匕首,“连同这个。”
唐安接过这些,心中微微一惊,很快又低了头:“是。”
他转身便要出门,而门外也有人正推门而入,他抬头一看,却是韩平冒雨而来,忙赔笑道:“韩大人。”
韩平的目光从他手上一扫而过:“唐长史。”
屋内的杨琰已然听到动静,轻咳了一声:“是韩先生来了么?”
“正是在下。”韩平应了一声,提起衣袍向内走入。
“听闻公子身子不适,不知好些了么?”
“好多了,有劳先生挂心。”
屋内静了静,韩平缓缓道:“若是在下没有料错,方才唐长史手中的东西是要送到燕虞军那边去的,对么?”
杨琰愣了愣,随即苦笑:“什么都瞒不过韩先生。”
“公子说过,那把匕首是先穆王与延图可汗定盟的信物,公子如今要兑现这信物的允诺,是要让燕虞退兵?”
杨琰默然,片刻后方道:“我在书信中确实请燕虞主将暂缓攻势,从长计议。”
“公子以为燕虞主将阿史那棘连会遵从书信中的嘱托么?”韩平笑了一声,“公子难道不知道,此番棘连率兵南下,看似是与公子合谋,助公子夺取帝位,可实际上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他可是一个为了权利,宁愿联同外人杀害自己亲叔叔的人物。必要时,他甚至可以对他的父亲延图可汗下手,那么他又怎么会在乎延图可汗曾经立下的盟约呢!”
杨琰轻声叹气:“棘连自小和我相识,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很清楚。我当然知道,这封书信和盟约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他跟我一样,在狼窝里长大,对权利的欲望比谁都强烈。眼下阿史那努尔已死,他急于要扩大自己的权势,所以即使我不与他合谋,他也会拥兵攻打大昭,此战无可避免。他为这一战费尽苦心,自然不会因这封书信而让步。”
韩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既然清楚,为何又要送出书信,难不成这是虚招,公子真正的打算是要动兵?”
杨琰没有否认,微微点头:“其实,与棘连合谋的那刻起,我就知道,若有一天真的要让他退去,所依仗的绝不是虚无的交情或是盟约,而是刀兵。”
韩平颔首:“确实如此,虽说公子与燕虞联手的条件,是事成之后两国开辟商路,互通有无。可真正吸引燕虞人的东西,却是中原的富庶之地,他们一旦踏入大昭国土,便不会再轻易离开,我们终是要刀兵相见。”他顿了顿,口气忽然严厉,“但此刻根本不是动兵的时机!”
他上前一步:“公子应当记得,我曾说过建元年间那场饥荒,在那场饥荒中被饿死的人不计其数,可太宗皇帝却被称为圣天子,被赞颂是千古明君。这是为何?”他声音低沉,“是因为他把百姓逼到了绝望之地,而后又亲手解救了他们。”
“大昭国策向来以光明治天下,何谓光明?在青天白日里从没有人会追逐光明,只有万古长夜的深渊,划破天际的那一线光,才是让人追逐仰望的光明啊!”韩平说到此处,已有些微颤抖,“公子,你并非出身正统,本没有资格继任帝位。你唯一的机会,便是像太宗皇帝一样,将天下子民逼入最黑暗的绝望里。这绝望正是待燕虞大军攻入滦关,兵临建安城下,几欲亡国的灭顶之灾。只有到那样的绝境里,公子出兵击退蛮夷,重整大昭河山,才会是万民眼中唯一的一线光明!”
这番话韩平先前也曾说过,却从没有一次说得这样惊心动魄,杨琰沉默许久,忽然轻轻笑了:“先生说的话我都知道啊,”他轻声叹气,“现如今燕虞大军进入大昭境内不过三百余里,虽是战事紧迫,却也远不到绝境的地步。我此刻发兵,便是击退了外敌,也不过是个有功之臣,除了得两句嘉奖,再无其他。权衡轻重,我绝不该出此下策才是。”
见他说话条理清晰,韩平面色稍缓,却听他又缓缓道:“可是先生,杨琰此番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韩平一惊,脸颊的肌肉都不自觉抽动了起来:“公子决意出兵,是为了卫将军么?”
杨琰默然良久,点了点头。
韩平深深吸气,低声苦笑:“我一直都知道,卫将军对于公子来说意义非凡,可我本以为,公子不该是在大事上意气用事的人。从先前种种来看,卫将军与公子早已有了隔阂,便是没有这件事,你们也终会在别的事上生出分歧。他与你虽少时相识,却未必能伴你一生,这一点,公子心中不是也很清楚么?”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有越来越多的人追随公子,他们大多是有学识有抱负的年轻人,一心想要改变当今腐朽的朝堂,他们认定了公子是将来的明君圣主,尽心竭力辅佐在公子左右,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公子的宏图大业。而今,公子却弃我等多年谋划于不顾,又要将他们的期望置于何地呢?”
他这话的语气近乎质问,杨琰倒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只静静道:“比起他们,对我期望最深的是韩先生吧,”他走到韩平面前,忽然整衣下拜,“我虽从未向先生行过师礼,可我心里一直将先生当做我的老师。这些年全仗先生为我出谋划策,笼络羽翼,若无先生,便无杨琰今日。”
他这话说得郑重,韩平也不由神色肃穆,他俯下身,与杨琰对拜:“我与公子志向相同,从不曾将公子当做弟子,只把公子当做知己。我愿用一生所学辅佐公子,便是颠覆朝堂也在所不惜。只希望公子不要因一时不智,最后落得满盘皆输。”
杨琰苦笑:“我此刻在先生心中大约已不是不智,而是愚蠢了吧。其实,我曾想过,这世上本就诸多残酷,我走到这一步,已不能回头,也没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在我心里终究还是有样东西无法舍弃。先生曾经说,这世上的事,没有对错,只有自己的取舍。这,便是我的取舍了。”
他紧握的双手缓缓展开,手心中是沉黑的拓跋家主令,染着朱砂的痕迹。
“我已下令,让川阴山一带的东胡大军从左右两路前往陇州,手令方才便已发出。”
韩平看着他手心的令牌,只觉背脊上有寒冰滑过,他咬牙道:“公子,恕我直言,陇州自前日一战,城中戍军只剩下残兵败将,人数不过万余人,而城外却是二十万燕虞铁骑,此刻说不定已将陇州攻下了!再者卫将军已身负重伤,是生是死尚未有定论,便是公子此刻派了大军前往,只怕也难以救他生还。公子为了这微乎其微的生机,却要放弃眼下这大好的机会,真的值得吗?”
“这件事没有值不值得。”杨琰摇头,他站起身,“记得大哥失势时,我曾说过,人有恐惧便有弱点,先生知道我心里的弱点是什么吗?”
他伸手扶起韩平,低声道:“那时大哥为了试探我,让方士对我施了魇术,我在梦魇中看到卫长轩死去,听着他的惨呼震彻了我的耳朵,而后恍惚摸到他冰冷的尸身。那时我所感到的痛苦绝望,此生也无法忘记。我在无数个夜晚,重复着这个噩梦,这就是这些年藏在我心底最深的恐惧。”
韩平从未听他提起这件事,不由怔住了。
杨琰眼中渐渐有莹然的泪水涌出:“你说得对,我和卫长轩志向不同,将来或许终要分开,他或许终究会恨我,怨我,永远也不原谅我。可我依然要去救他,他是我的……”他声音哽咽,几乎要说不下去,“他是我的卫长轩,我决不会让那个噩梦变成现实,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去救他,我要亲手把他从战场上带回来!”
韩平从这话中已听出杨琰的心意再不可扭转,脸上不由浮现出死灰般的神色,张了张口,尤带不甘地道:“公子,这或许是你这一生唯一能够登上帝位的机会了,一旦成功,你的声名会远超过你的父王,甚至与太宗皇帝比肩。你可以建立一个新的朝堂,未来的大昭皆是你的天下,而你的名字也会被载入青史。”他顿了顿,用近乎蛊惑的语气道,“这天下眼看就要落入你的手中,你真的不要么?”
杨琰笑了,他脸上还挂着泪水,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凄楚:“我怎么会不想要,这是我一生的心愿啊,”他垂下眼睛,沉重地摇了摇头,“可我已经明白了,我可以没有这天下,但我不能没有卫长轩。”
韩平怔怔看着他,低声叹息:“是这样么?”他后退了几步,最后一次向杨琰拜别,而后转身离去,再不停留。
杨琰站在屋内,听见他离去时笑声寂寥,孤声长吟:“再不闻,云龙乘风破苍穹,千载浮名化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