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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四十七章 问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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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一,泰安宫宣政殿。
傍晚时分,大殿内外一片寂静,天边泛紫的火烧云倒垂下来,映出殿前一个高大的身影。那是羽林卫大将军陈言,他面色凝重,久久立于殿外,过了片刻,才忽然抬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殿门外的内监赶忙道:“回禀将军,已是酉时了。”
陈言皱眉道:“怎么,皇上不肯召见我,竟连晚膳也不宣么?”
内监赔笑道:“想必是因为雍王和穆王殿下仍在殿内,所以耽误了时辰。”
“穆王殿下,”陈言冷笑了一声,他看也不看内监的脸,“不过被一名骑都尉冲撞,竟到御前告了一天的状,这等心胸,真是枉费本将当初扶持他之意。”
内监干笑了两声:“这次穆王殿下像是动了真怒,奴才早先瞧他脸上伤痕甚是显目,也不敷药,大约是特意来给皇上看的。方才连掌印的刘公公也被宣到了御前,看样子,是要拟旨呢。”
陈言目光一寒:“拟什么旨?”
内监被他的神色吓得一哆嗦,慌忙道:“奴才只是胡乱猜测而已。”
陈言心中预感到事情不好,他蓦地从腰间抽出金令,掷向殿前值守的内监:“告诉皇上,宣平侯羽林卫大将军陈言求见,若是皇上不肯传召,便请收回金令,免去我的官职!”
内监解了那沉甸甸的金令,如同接了块烧红的烙铁,他苦着脸道:“将军,唉,皇上今日圣心不悦,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这金令将军还是收回去吧。”
陈言没有答话,也没有接回金令,只冷厉地看了他一眼。
内监显然不知如何是好,正惶恐之际,忽听玉阶前脚步声响,忙上前问道:“何人?”
却是一名穿着朱袍的文官,那官员递了帖子道:“礼部尚书汤致远求见皇上。”
内监咂舌道:“汤大人,皇上今日怕是不会召见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汤致远模样谦和,却不肯轻易退去,只是道:“我有要事,烦请公公通传。”
陈言此事转过身,正与这位大人打了个照面,彼此都行了礼,而后便听汤致远道:“陈将军在此,想必也是为了卫将军的事?”
陈言琢磨着他话中含义,不由问道:“汤大人难不成也是为了此事?”
汤致远点了点头:“正是,下官此来正是想向皇上求情,对卫将军网开一面。”
羽林卫同礼部向来很少打交道,陈言不由心中纳罕,更有些起疑,问道:“此事皆因本将治下不严而起,不知汤大人与此事又有什么关联?”
汤致远笑了一笑:“此事与我虽无关系,可卫将军毕竟是有功之将,在百姓心中颇有威名。此番擅闯王府的事在建安闹得沸沸扬扬,起因更是众说纷纭。若是穆王以皇家之威将卫将军严刑处置,只怕羽林卫不服,百姓们更是不服。这便不只是穆王与卫将军的事了,而是国家之事,天下之事,我不得不来。”
他这么说,其顾虑自然比陈言要深远得多,陈言心中稍稍一松,暗道若按他所说,以国家之事来劝,自然更加稳妥。
然而还不等他二人再度求见,紧闭的殿门已缓缓打开,从内先后走出雍王和穆王二人。雍王老迈且德高望重,根本未把这两名臣子放在眼里,穆王脸上一道突兀的鞭痕,眼神狠辣地瞪了陈言一眼,随即便拂袖而去。跟在他们身后的是御前大内监,倒向他二人略略颔首:“两位大人,夜深了,皇上也歇下了,有什么事明日再来吧。”
陈言一眼看见他手中的明黄卷轴,不由问道:“公公这么晚还要去宣旨?”
这位内监与陈言原有些交情,早已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摇了摇头,手中卷轴微微一展。只这么一瞬的功夫,陈言和汤致远已看清圣旨上的内容,神色都是一震。
“罪臣卫长轩,十日后问斩。”
一辆马车缓缓向定安门驶出,路过城门时,一群人正围着布告栏看些什么,驾车的青年目不斜视,只呵斥着骡马加快了脚步,然而几句人声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听说了吗?卫将军要被斩首了。”
“哪个卫将军?”
“还有哪个,不就是刚打了胜仗归来的那位卫将军么,你妹子前些时候还嚷着说非他不嫁的那个。”
“怎会有这等事?”答话的那个有些急了,“他犯了什么罪?”
“我听说……”
再之后,声音便被压了下去,再也听不到了,驾车的青年脸色僵得厉害,只是沉默着把车驾到了郊外,而后才停下,掀开车帘道:“公子,方管事,卑职只能送你们到这了。”他遥遥一指,“此处沿着官道,再行百八十里便有驿站的人接应,会把你们安全送到河西拓跋公府上。”
他心中有些担心方才那些市井中的对话传到了车内,但车内那二人神色都是淡然,只向他点头道谢:“有劳裴小军爷。”
裴安跳下马车,把缰绳交到方明手中,最后又叮嘱道:“公子,我们将军说,请你一路保重,将来……不要再回建安了。”
那一刻,裴安看见车内那位公子笑容极苦,仿佛早已知晓了一切,可不过转瞬之间,公子便神色如常地道:“我知道了。”
待裴安离去之后,方明才策动了马车,他不敢同公子搭话,方才听见车外的人说卫长轩要被斩首之时,公子脸上的神色,简直让旁人看了都心痛。
杨琰却主动开了口,他道:“方明,东西都备好了么?”
方明赶忙答道:“昨日我爹已把东西拿来了。”他说着,把一个绢包递到了杨琰手中。
杨琰慢慢打开,摸索到了一束头发,还有一支玉笄,他的手指轻轻在玉笄上点了点,低声道:“他一向胆小怕事,不过你拿着这些东西去见他,想必他不会推脱。”
方明应了一声,又犹豫道:“公子,你真的要折返回建安么,回去了又能去哪呢?”
杨琰淡淡笑了笑:“当然是去我该去的地方。”
京郊,那间偏僻的茶肆内,灯火微亮,依旧是角落里的那张桌子,几盏清茶摆放在桌上,谁也没有饮。
“公子真的要此时动手么?如今杨玦还未继任宗正之职,就算获罪失势,也只是对他一人不利,伤不到世族一分一毫。公子忍辱两年,我等苦心蛰伏,所等的不就是动摇世族的根本,让他们苦心扶植的一切化作乌有么?”
刘适同说完,李玉山也点头道:“这等良机,一旦错过,将来只怕再也没有打击世族的机会,难道不能再等几个月么?”
温芷站起身:“距离卫将军斩首之日越来越近,我们等不得了。哪怕先前的谋划都是白费,此番我们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立刻动手。”他披起外氅,“建安的事,便有劳诸位贤兄,我今夜便要动身,前往晋州。”
刘适同静了静,慢慢道:“诸位可曾想过,此番弹劾穆王,倘若失败,不要说将来的仕途,便连性命也都堪忧了。”
李玉山皱了皱眉,刚要说话,温芷已缓声开口道:“公子先前同我说过,这天下是一辆大车,有人只能在车轮底下的淤泥里苟延残喘,有人勉强攀附着车轮跌跌撞撞前行。我等人微言轻,原本一辈子都要做车底的淤泥,然而公子却让我知道,原来我们也有机会驾驭这辆大车,策马扬鞭。既然已经知道有这样的机会,那么我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回到淤泥里去,让那些驾车的废物们骑在我的头上。”他顿了顿,看向诸位同僚,“即使豁出性命,也死生不悔。”
刘适同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兰郁,你这话真可谓是大逆之言,但,说得极好!”他举起已经凉透的清茶,“我敬你一杯。”
李玉山也站起身,同举起茶杯:“此举我等不进则退,死生不悔。”
“不进则退,死生不悔!”
穆王府。
杨琰被唐安扶着,颤巍巍叩响了王府的大门。
王府内管事见这位四公子去而复返,几乎以为他是疯了,飞也似的去后府禀报了杨玦。一旁打扫的仆从,正是先前被指派来服侍杨琰的那个,他满脸焦急,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压低声音连连道:“公子,您怎么回来了,您可真傻。”
不多时,杨玦被众人簇拥着前来,因用了御赐的伤药,他脸上的伤已好了大半,但戾气极重,先是上下打量了杨琰一番,而后冷笑道:“怎么,你竟敢回来。”
杨琰慢慢向他跪了下去,神色极是可怜:“三哥,我知错了,那门亲事我应了,求你放了卫长轩吧。”
杨玦连连大笑:“好,原来你是为了他。”他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把杨琰和唐安两个绑了起来。
“谁管你的亲事,如今,我只要你看着那个卫长轩被斩首示众,我会把他的头颅亲自拿到你的面前,让你好好地摸上一摸!”杨玦咬牙切齿地说完,喝令道,“把他们拖下去,关起来,不准给他们饭吃,水也不准喝!”
唐安连连惨叫:“王爷,我是何长史的人,是我把四公子带回来的。”
杨玦回头看了一眼何衍,何衍却摇头道:“王爷,为求稳妥,还是把他也关起来的好。”
八月二十九,泰安宫兴元殿。
这正是早朝的时候,永安帝昨夜同几位美人狎昵太过,今日晨起便觉得腰酸背痛,勉强支撑着坐在龙椅上,心中只想早些退朝回去歇息。谁料底下工部官员正喋喋不休说着水患之事,听得他愈发烦躁,正没好气之时,殿外忽然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兰台令韩大人觐见。”
永安帝微微一惊,从龙椅上坐正了些,往下一看,只见韩平穿着一身朝服,已缓步走入殿中,俯身下拜:“微臣叩见皇上。”
“韩爱卿平身,”永安帝有些奇怪地道,“爱卿不是在锦州料理盐课大案么,怎么此时回了都城?”
“回禀皇上,盐课大案牵连锦州和都城官员上百人,涉银数百万两,此案前后因果皆已查明,容臣余后再禀。如今,却有另一桩大案,比盐课案情节更为严重,臣不敢隐瞒,只求皇上裁决。”
此话一出,满朝皆惊,盐课案已是朝中近几年最大的一桩案子,怎会又有一桩大案比盐课案更为惊人,连上座的永安帝都十分惊讶,问道:“是何案?”
韩平道:“此案关乎皇家体面,韩平不过一介臣子,不可妄言,请皇上传召原穆王府二公子杨琮上殿,便知原委。”
永安帝几乎都不记得这个杨琮了,他细细想了半天,方皱眉道:“他不是早就去了封地么?”
“二公子就在殿外,请皇上传召。”韩平低头道。
永安帝只得挥了挥手:“召杨琮上殿。”
朝中诸位臣工大都不明所以,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等着这位名不见经传的二公子上殿,又会牵扯出什么样的大案。
过了片刻,杨琮果然走上殿来,他面有薄须,看起来比先前沉稳了些许。上殿后先是俯身向永安帝行了君臣之礼,而后才道:“臣弟有一事,请皇上做主。”
杨解微微皱眉:“何事,但说无妨。”
杨琮静了静,忽然双膝跪下,声音颤抖地道:“我大昭太平盛世,却有人欺君弑父,天理不容,还请皇上为穆王府,为臣弟先父主持公道。”
永安帝显然是糊涂了,他奇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欺君弑父,又和先皇叔有什么关联?”
“这欺君弑父之人,便是当今穆王杨玦。”杨琮这一句字字铿锵,掷地有声,把满朝文武都惊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