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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 第四十二章 式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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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繁星密布,卫长轩和杨琰并肩躺在雕花楠木的床榻上,无声地呼吸。这张床榻十分宽大,然而杨琰还是像少年时一样紧紧依偎在卫长轩的身畔,他穿着丝质的亵衣,胳膊抬起时露出大半截手臂,轻轻环着卫长轩的脖子。
卫长轩睁着眼睛,看向床顶精致的雕花,过了良久,忽然听见杨琰低低道:“你睡不着吗?”
“嗯。”
杨琰睁开半闭的眼睛,微微欠起身,低声道:“我总觉得,这次出征回来,你心里装了很多事。”
卫长轩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我没事的,或许是许久没睡过这样安逸的床榻,反倒有些不惯。”
杨琰托着下巴问道:“你在外出征的时候也常常睡不着吗?”
卫长轩想了想:“有的时候会,”他低低叹了口气,“尤其是初次上阵的那天,回来之后我整夜都没有睡着。”
他慢慢弓身坐了起来,语气低沉地道:“我头一次杀那么多人,杀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等到回了营帐,才发现浑身的血都冷了。”
杨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的心里一直平静不下来,想了很多事,想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和我死去的同袍。”他抱住头,沉默了很久,“后来我又想到你,心里才慢慢变得安静了。”
杨琰怔怔地问道:“想……我吗?”
卫长轩点了点头,他苦笑了一声:“不知道怎么的,离开建安之后,总是在想你。”其实每到夜晚,同营的士卒大都会谈起自己的亲人,更多的是喜欢的女人,可卫长轩总是无话可谈。他只能枕着手臂,躺在逼仄的行军床上,脑中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远在建安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公子。
这些话卫长轩并没有说出,而杨琰也有所知觉似的静默了片刻,他忽而唤了他一声:“卫长轩。”
等卫长轩转过头来,才看见他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微微咬了咬下唇道:“亲一亲,好不好?”
卫长轩微微一怔,他低头抚着杨琰的侧脸,轻声应道:“好。”
他轻轻吻到杨琰唇上,只浅浅一啄,便觉得杨琰微微有些发抖,他慢慢退开了一些,盯着杨琰道:“也奚,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他本以为杨琰多半会露出懵懂的神色,谁知他眼中忽然弥漫出雾气,像是要哭了一样,他点了点头:“我知道。”而后,又重复了一声,“我知道的。”
卫长轩又一次吻了上来,他急切地摸着杨琰的脸,亲吻他的额角,眼睛,最后落上他的嘴唇。杨琰记得卫长轩今夜并未饮酒,可他的气息却是又热又烫,他们唇瓣相贴,只听卫长轩低声唤他:“也奚。”
杨琰茫然地想回应一声,然而刚张开嘴,卫长轩的舌尖便探进了他的口中,他只能用力攥着卫长轩的衣襟,身不由己地仰躺下去。
卫长轩压着他亲吻了许久,才慢慢支起身,他轻轻用拇指擦了擦杨琰有些红肿的唇角,重新把他抱入了怀中。杨琰的胸口仍在剧烈起伏,久久说不出话来,他跟卫长轩的胸膛相抵,只觉两人的心跳都渐渐融到了一处,不由闭了闭眼睛,低声道:“卫长轩,其实自你离开之后,我也没有一日睡得安稳。”
他鼻音甚重,带着些委屈的语气,听得卫长轩心里一痛,他亲了亲他的耳朵:“我知道。”他顿了顿,忽而道,“也奚,等我有了自己的宅子,就把你接过去,如何?”
杨琰怔了怔,似乎有些疑惑:“把我接到你那去?”
卫长轩察觉出他话中的犹疑,立刻道:“你不愿意么?”他握着杨琰的肩膀,口气郑重地道,“或许你还不知道,此番燕虞一役,西北藩镇折损惨重,你外公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了。还记得先前杨玦对你那样心狠手辣,眼下他若不再忌惮你外公,只怕他又要对你不利。你在这里寄人篱下,我终究是不放心。”
听他这么说,杨琰只迟疑地咬着嘴唇,并不吭声。
“也奚,”卫长轩轻轻晃了晃他,“难道你不想跟我在一起么?”
杨琰神色微微一动,他低下头:“我当然想,可是要从这里出去,只怕不太容易。”
卫长轩松了口气:“原来你是担心这个,我在想,只要朝中不再看重拓跋公,也就不会再将你当人质看待,或许我们会有办法接你出去。”
杨琰垂下眼睑,在他怀中轻轻点了点头,终究没让卫长轩看到他陷入沉思的面容。
第二日一早,卫长轩便策马来到陈府。陈言还在病着,他这病多是因陈绍战死悲痛所致,此刻面色憔悴,精神十分地差。见到卫长轩时,才稍稍抬了抬眉毛:“昨日殿前的事我都听说了,既然封了你做羽林卫骑都尉,我这些时候身体又不好,羽林卫便暂交你全权带领。”
“我?”卫长轩微微一惊,随即俯身道,“末将资历只怕不够。”
陈言冷笑道:“我当年率羽林卫时也不过十九岁,你在阵前敢领兵杀敌,怎么建安城里还怕管不住几名世家子弟。”他顿了顿,“左右骁卫的统领我已知会过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尽管去问他们。”
卫长轩听说,也只得低头道:“末将领命。”
陈言沉默了片刻:“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卫长轩抬起头:“什么?”
陈言挥了挥手,立刻有下人递上一个沾染着血迹的竹筒,卫长轩一眼认出那是什么,他的瞳孔仿佛被那血迹灼伤,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这是陈绍的遗书,”陈言垂着头,十分疲惫地道,“你送到李尚书府上去吧。”
当日见陈绍写下那封信时,卫长轩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亲手送出去,他怀中揣着那小小的竹筒,好像坠着一块巨石,步履沉重地来到尚书府邸。
尚书府位于建安城南,卫长轩赶到时未曾见到李老尚书,只被李府管事迎了进去,这管事看他铠甲便已猜出是新晋的骑都尉,陪笑着道:“我家老爷今日不在府中,将军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卫长轩从怀中小心地将竹筒取出:“这是陈绍陈将军的遗书,请交给你们家小姐。”
管事脸色微微一变,苦笑着摆了摆手,并不肯接:“将军,实不相瞒。前些天陈将军殉国之事刚传来,不知怎么让小姐风闻了消息,小姐着实大病了一场,像是入了魔怔,可把老爷和夫人吓坏了。后来全府上下都把这件事瞒了,只说陈将军在边关戍守,暂不能回,小姐的病才稍有好转。如今这个时候,小人怎么敢把这个拿给小姐看呢?”
卫长轩有些急了:“可是,陈绍他回不来了,”他声音颤抖得厉害,“他终究是……回不来了啊……”
管事叹了口气:“谁不知道呢,咱们只能盼着日复一日的,小姐终有一日会忘了陈将军吧。”
卫长轩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却咬着牙道:怎么会忘呢,怎么可能忘得掉呢。
管事看他脸色不好,只得干笑了一声:“将军,这些时候我家小姐的病时好时坏,陈将军的这封遗书,还是不要交给她了吧。”
卫长轩却没有收回手,他径直将竹筒塞进了管事的手中:“拿去给你家小姐看,说不定她的病会好一些。”
管事露出疑惑的神色。
“陈绍在这封信里说,若有人说他战死沙场,消息定是不真。他还说,等他归来之时,便是迎娶你家小姐之日。”卫长轩低声道,“陈绍的字,你家小姐定会认得。”他说完,转身便走,再不停留。
直到走出尚书府,他才重重地喘了口气,身后的庭院中隐约传来细细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引弦轻唱,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
卫长轩几乎是无意识地策动了□□的烈风,因他身着将军的铠甲,路上也没人敢呵斥他,任他这么一路疾奔,直冲到穆王府南院,而后一头扎进了杨琰的屋子。
杨琰听见动静,有些吃惊地站了起来,可卫长轩不由分说便抱紧了他。他微微一怔,听出卫长轩的气息有些不对,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卫长轩抱着他沉默了片刻,才将去尚书府的事说了一遍,他的声音又低又沉,像是带着说不出的难过:“我现在才明白,最苦痛的事原来不是死,而是那些活着的人,满怀着牵挂,却再也等不回他们要等的人。”
杨琰静静地听着,过了良久才低声道:“卫长轩,你之前答应我,说再不会离开我的话,其实是假的,对么?”
卫长轩怔了怔,不由松了手臂,低头看他:“也奚……”
“陈绍是你最好的朋友,他在战场上殒命,还是被阿史那努尔所杀,这个仇已经种在你心里了。”杨琰低低地道,“我知道,若是有朝一日,燕虞与我国再度开战,你还是会奔赴疆场。你要复仇,甚至会为了复仇开辟一条血路。你的抱负,你的军功荣耀,统统都在战场上,你终是要去的,对不对?”
卫长轩一时没有回答。
杨琰垂下头:“你现在这么难过,无非是怕将来,我会像李家小姐一样,在建安苦苦等候,却等不到你回来,是么?”
卫长轩看他眼睛里已有泪珠落下,不由伸出手想去擦拭,他轻声道:“也奚……”
杨琰却一把打开了他的手:“你若不回来,我才不会在这里苦等,我会去战场上找你,”他猛然抓住卫长轩的衣襟,“亲手把你带回来。”
王府内院,盛夏时节,守在外面的仆从都屏气凝神跪在炙热的廊上,而内室里却传来阵阵男女欢笑的声音。
如今的穆王杨玦大半时间都待在水上的小筑里,小筑四周以巨鼎盛放着冰块,凉意逼人。小筑的两旁垂以珠帘,从外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穿插着各色身着薄纱的女子,都是杨玦心爱的姬妾们。杨玦偶尔兴起,便隔着纱帘去摸这些美人,摸到中意的便抱住求欢,这种时候,便是有天大的事,他也懒得去搭理。
这日何衍从外面进来,便不巧撞上了这件事,他只得忍着暑热在外面恭候了许久,才等到主子完事。只见两旁的珠帘从里面被缓缓卷起,杨玦只穿着亵衣坐在小筑里,身旁莺莺燕燕围了好些美貌姬妾,有的拿着冰镇的葡萄喂到他嘴边,有的拿着布巾在他身上小心擦拭。何衍看得几乎头痛,只得咳嗽了一声道:“王爷,卑职有件要紧的事禀报。”
杨玦皱了皱眉,显然颇觉扫兴,可也知道他素来不是小题大做之人,只得挥了挥手,遣散了诸位姬妾,而后道:“有什么事,近前来说。”
“这些天,那位羽林卫骑都尉来咱们府南院可是来得有些勤了。”
杨玦奇道:“什么羽林卫骑都尉?”
“就是原先四公子的伴当,那个叫卫长轩的,几个月前跟禁军去西北打了一仗,回来封了个将军,如今正在都城中统帅羽林卫呢。”
“哦?”杨玦眯起眼睛,“不过是个小小的骑都尉,理他做什么?”
“王爷,”何衍近前了一步,“如今左右骁卫大部分迁往东都,建安城中尽仰仗羽林卫,他官职虽不高,却也不容小觑。更何况先前的御马园之事,难保他们没有怀恨之心,倘若四公子勾结了这个骑都尉,将来若对王爷不利也未可知啊。”
“他敢!”杨玦拍桌而起,“他们算是什么东西,那小瞎子若不是个人质,我早便杀了他,怎会容他活到现在。”
何衍陪笑道:“王爷说的是,不过这些时候,卑职琢磨着,就算四公子是人质,也未必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