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归家 ...
-
白菘出了陈府的门后,漫无目的走着。净一次鬼能让身体有种被掏空的疲惫,而见一个糟糕的客户,却有种连灵魂都保不住的感觉。懒懒散散的游荡在街市上,根本不想回普渡寺见那帮老和尚,却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
街角的集市一如既往的热闹,人们为生活奔波忙碌,或悲或喜。挑担子的蹲在路边,用毛巾擦着自己发肿的肩膀;卖烧饼的开心收拾自己卖光的棚子,心里想着时间尚早,可以去豆腐西施那里讨一盏热酒喝;卖蔬果的心疼的护着被车马碰坏的水果,一边揪着事主嚷嚷赔钱……人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哪里顾及得到道边一个普通小娘子安静的落寞。
白菘的心情突然便有些平复了,谁家的日子不都有点磨难吗?她真的是身体小了,心理年龄也跟着幼稚起来了?见过这么多恩恩怨怨,居然还会为这么个芝麻绿豆的事穷矫情!
白菘收拾好心思,隔着衣服摸了摸自己的钱袋,顿时很有踏实感,一路闻着香味飘向了酒楼,老娘的肉啊,我想死你啦!
绢娘近几日心情都极好,她家的孩子得了普渡寺方丈的看重,成了百年来第一个在寺里点香奉经的“福泽人”,这让她韩家一夜之间成了街上的香饽饽,不仅人们说话时脸上的殷切多了三分,连带店里的生意也好了不少。昨儿个晚上,韩五郎还跟她说,城里最好的岳阑书院,山长已经透出话来,愿意接纳一些福泽人家的孩子,给书院带些祥和气。绢娘高兴地一晚上没睡着觉,自打两年前东莱郡的解元出自岳阑书院,如今全街谁家不是做梦都想让自家孩子挤进去,不知走了多少门路也不得用。本朝对商人的限制不若前朝那般压得狠,商籍后人亦可考功名,只需要交一百两的“功名银”。这一百两对于豪商富户而言算不得什么,只是对她韩家这种小商铺就有些严苛了,除非家中孩儿当真天资出众,少有负担得起的人家。但是看看如今她家,不消得费多少力气,只一个“福泽人家”,山长就愿意照顾,多大的喜事啊!
绢娘的喜悦之情,在白菘登门时沸腾到了顶点。白菘笑嘻嘻的将手里打包好的糕点、烧鹅、粉蒸肉一一铺排开,登时引得屋里几个孩子嗷嗷直叫,绢娘笑嘻嘻看着他们折腾,不但没有拦,反而带头捏了一小块龙须酥放进嘴里,甜的浑身通泰。
韩姨丈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动静,嘴角的笑一直咧到了耳朵根,在店里有些待不住,索性早早关了店门,进到后院一家人团聚。韩子业咋呼的最欢,嘴里含着糕点屑,又大声说着话,结果喷的到处都是。白梅儿嫌弃的挪着盘子,不让他糟蹋那些好东西。只有白瓜,也顾不上吃,只一味地拉着白菘的手,眼圈泛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白菘此刻心里终于有了些落定的感觉,这是她的家人,她在这个世界上打滚摸索再艰难,也是有这么个窝,累了乏了可以舒心休息的。
家人表达欢迎的方式,就是绢娘一头扎进了厨房,整治了一大桌的菜,加上白菘带回的正德居的酒菜,一桌人竟吃出了过年的感觉。最令白菘意外的是,韩姨丈居然也会做菜,看他脱下那身儒衫,穿上围裙挽起袖子的样子,白菘并一众小伙伴都惊呆了眼。绢娘笑嘻嘻道:“你们几个今儿可是有口福了,他这一辈子就会这么一道菜,但却是他外祖家里祖传的手艺,包你吃了后什么正德居啊望海楼啊,通通都看不入眼了!”
韩子业眼巴巴的咽了口口水,呆呆的问:“娘,怎的我都没吃过?外祖家里是厨子吗?”
绢娘一指头戳在他额头上,“那是你爹的外祖父,不是你的外祖父!百十年前就是靠着这道菜起的家,才创下这后代家业的。虽说传到现在陆续有子弟入仕,不再拿菜刀了,可这道菜的秘方还是价值千金,概不外传的!可懂?”看儿子懊恼的小样子,却是越看越可爱,忍不住炫耀道:“你当然不曾吃过,我嫁予你阿爹这么多年,也就那年生了你后,茶饭不思,急的他不行,才露了这一手。只这一顿啊,那味道就记了一辈子……”
看着绢娘陷入回味,白菘不禁也暖进了心里,也许,有那样一个人,一道菜,就足以囊括一生的幸福。
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时辰,韩姨丈的一道“龙舟鳜鱼”博得满堂彩,韩子业连汤汁都刮的干干净净,韩姨丈一壶小酒自酌,笑着看孩子们吃喝打闹,眼里的温情格外醉人。绢娘有心助兴,拿过一个小酒杯要陪着他喝,白菘轻轻夺过,笑着道:“姨母有了身子也不告予我,如今为着小弟弟好,就还是莫喝了。”
“你这猴儿,消息倒是灵通,我五日前刚诊出来的脉,今天就被你知道了,是哪个鬼灵精同你说的?”绢娘笑的眼睛都眯起来,挨个把几个孩子都呼噜摸一遍。
白菘笑着享受这份温情,自打她重获了阴眼,世间阴阳生脉皆在眼中,绢娘身上的两条生命脉,她又怎会看不到?
“哎呀你这孩子,这黄酒又不伤身,多少人家有了身子都是喝得的,我怎的就不能喝?”绢娘没喝酒也好似醉了,伸手要夺酒杯。白菘笑着躲开,跟绢娘眨眨眼,“咱家的孩子有多金贵,跟别人家的能一样?姨母暂且忍一忍,莫让小弟弟沾了酒气。”
绢娘笑的见牙不见眼,这话反倒听进去了,没有坚持闹酒喝。这个孩子她和韩姨丈盼了多少年,如今就有多在意。白菘见她听了,心里也是舒了一口气,转身对着韩姨丈笑道,“姨母不能喝,也不舍得让姨丈自个儿喝着闷,索性今儿个我便配着姨丈饮,看谁先躺下!”
韩子业立刻咋呼起来,就连韩姨丈脸上也露出了宠溺的笑,一时间嬉笑宴宴,宾主尽欢。
天朦微亮的时候,白菘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顶上的纱帐有些呆滞,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不是寺院硬邦邦的禅房,这里有带着皂香的暖枕厚被,她蹭蹭柔软的床铺,只觉得睡的无比香甜。
窗外的早雀在树梢间轻啼,白菘挽好头发出门打水洗漱,看见绢娘在院里收拾昨晚残留的杯盏,笑嘻嘻的上前帮忙。“伯娘现在身子还不满三个月,当心操劳,还是该好好护着身子才是。”
“哪有那般娇贵,这街上也没见谁家有了身子便成日里床上躺着不做工的,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绢娘拢了拢衣襟,手轻轻抚过肚子,眼里是化不开的温柔。“我盼着这个孩子盼得有多辛苦,天知道不仅是为韩家开枝散叶,还有我洪家……我阿娘一直盼着我的次子能入嗣洪家香火,有人能再将昔日洪家染坊的牌匾挂出来。可我是个不争气的,和五郎努力这么些年,终究也没能让阿娘活着见到孩子……时间长了,这也成了我的一块心病。”她拉住白菘的手,“说起来,我和该谢谢你才是。”
“我?”白菘心底有些发毛,眼睛不自觉的飘到西南屋瓦畸角处,当初自己放在那里的木符破了离艮障,无阴梗郁结天地之气和合自然容易受孕。只是那位置隐蔽的很,难不成还被他们发现了?
“是啊,你一来,我家的日子就好了,带着你上一回香,我便查出了身孕,这还不都是你带来的好福气?连普渡寺的慧海大师都亲口赞你福泽深厚,难道不是我家的大幸事?”
白菘松了一口气,是啊,她都忘了自己还有这层马甲。“我没做什么,姨母才是真有福气的。”白菘说的真心实意。
“唉,说什么福气不福气的,只要这个孩子能平安长大,以后能跟业哥儿相帮扶着,我就心满意足了。”绢娘的眼中有一丝忧虑,“说起来,这么些年一直盼着能有个孩子继承洪家祖业,可如今当真怀上了,我这心里倒是顾虑起来。业哥儿怎的说也是五郎唯一的血脉,这些年他不说,我也知子女稀薄了一些。这如今好容易再有一个,若过继给洪家,业哥儿又是孤零一个了。五郎宽厚待我,但我心里总觉得对他不住。”绢娘洗好了碗筷,慢慢的坐在院里椅子上,心思飘得悠远。
“人都说女生外向,这话总是不错。我再心疼阿娘,可终究是韩家的人了。只要一想到如今洪家都没人了,我的孩儿若过继出去,将来一个人独撑洪家门户,逢年过节对着祖宗牌位祭拜,连个父母兄弟都不能团聚,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疼。”
白菘递过去一盏热茶,“姨母多虑了,如今是男是女都未可知,孩儿心性更不可猜,您把他这一辈子都定下了,焉知他将来乐不乐意?若他欣然愿往,您多年夙愿总算有了结果;但倘若他志向高远,您强人所难又有什么意思呢?”
绢娘回过神,“是了,我想左了。都说有了身孕的易犯傻事,我还不信。你瞧瞧,这么简单的事,我就苦恼好几日了。说不得将来还得叫他跟着业哥儿去念书呢,万一祖宗保佑,兄弟俩无论哪个能考上个微末名次,从此脱了这商籍,我和五郎一辈子也就值了。如今叫你一说,倒是白操心。你果然是我的福星!”绢娘笑的洒脱,拉着白菘更添亲密。
白菘也乐得同她亲近,只不过心里倒是有了点新的想法,洪氏,染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