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情》春落花还在

4、第 4 章

　　那妖怪痛呼一声，捂着手落在地上。
　　“思宵，到为师这边来。”顾思宵回头，不由得怔住。
　　顾清云身体孱弱，一向怕冷怕热，他从来见过那人此时这般灵力沛然，眉目冷峻的样子；那素白的双手向来不是摩挲棋子，便是端茶执书，他也从未见那人拂袖一挥，指尖寒光生杀予夺的模样。
　　“思宵……”顾清云踏前一步。忽然又是一连窜的巨响，整座太清观簌簌震颤。他捂着胸口，低低呻吟一声。
　　“师父！”顾思宵一惊，回过神来，正要上前，肩膀却被人抓住。
　　那蛇妖笑道：“顾清云，强弩之末，还在我这里抖什么威风！留着你那点可怜的灵力修补结界罢！我从九嶷山带来的妖怪可不是好打发的。”
　　放眼望去，头顶结界多处皲裂，不停震荡，似有崩塌之象。结界外妖邪环伺，诸多体型较小的妖物已通过那些裂缝挤入。倘若结界崩塌，太清观便将覆灭。
　　顾清云面色苍白如雪，深深地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似有话要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周围厮杀声无止无休地传来，有血扬起，落在他素白的衣襟上，化成一枝红梅，泛着凄冷的艳。
　　顾清云嘴角微微勾出一抹极淡极清的笑，最终却垂下双目，缓缓抬起了手。顾思宵见他黑发浮空，周身光华流转，眉间印痕璀璨至极，心中不安呼之欲出，蓦然睁大眼睛，吼道：“师父——”欲要扑上前去。
　　那蛇妖惊喝道：“不好，快走！”顾思宵只觉得眼前一花，不由自主地消失在原处。
　　最后一眼，便见到极致炫目的光体从那人体内迸射而出，映得他通体清透，仿佛下一刻身躯便将四散崩裂。那光芒似要灼痛人双眼，携带着摧山坼地的强大灵力，将结界内一切邪物焚烧殆尽。
　　顾思宵重重地摔在地上，顾不得全身疼痛，忙撑起身子，远处华光漫天，映亮了半壁天空。
　　他愣愣地看着那一处极致璀璨的光芒，双眼被刺得溢出泪来，仍紧紧盯着，直至那华光逐渐减弱，最终湮灭，仍然不敢移开双眼。
　　四野里一片寂静，刚才坼天动地的巨响血腥的杀戮似乎是在梦中一般。他回过神来，发现正是身处那日的溪边，望向远处死寂的道观。他爬起身，默不作声地抬腿要走。
　　“去哪里？”那妖怪伏在一边，哑着嗓音问。他似是受伤不轻，下身已化作蛇形，白玉一样的鳞片上尽是斑驳血迹。
　　“回太清观。”
　　“还回去做什么？”他冷笑了一声，“人都不在了。”
　　“是死是活，不是你说了算。”顾思宵冷冷回他，踉踉跄跄地沿着溪边往回走。
　　蛇妖气急：“不许走！”蛇尾一甩，挡住了去路。
　　“沧澜”他突然唤道，语气气恼中带着一丝哽咽，“大家都在等着你回去，你……你不要我们了么……”
　　顾思宵回头，见他狼狈地伏在地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嘴巴紧紧地抿着，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
　　蛇妖见他回头眼中瞬间点亮神采，急忙劝道：“顾清云耗尽灵力，必死无疑，你要是回去，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只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得漫天痛楚灭顶袭来。顾思宵狠狠摁下心中剧痛，继续向前走。
　　顾清云死了，他不信。
　　他边走边想，这人惜命得很，平日里诸事不管，只管将养着自己，冷不得热不得，饮食起居都得让人悉心照顾着。哪里会这样轻易把命送掉。
　　他要再回太清观去看看。然而这一条路，平时并不觉得多远，此时走来却好像没有尽头。
　　顾思宵心中焦躁起来，拖着一条伤腿加快了步子，脚步一滑便踉跄着摔倒下去。
　　他想要爬起，腿上一阵剧痛，一时竟爬不起来。
　　竟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地步。
　　他自嘲地笑笑，挣扎着翻了个身，用手捂住眼睛，压下眼中湿意。
　　细碎的脚步声传来，这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闭着眼都能勾勒出那迈步之人的身姿体态。
　　那人走路总是不紧不慢，踏出的步子不轻不重，一贯的悠闲从容。
　　顾思宵睁开眼，看到他的笑，一如春月柳，海上花，昆仑玉。
　　“师父！”他喘息着喊道，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挣扎着坐了起来。
　　“没有长进，还是这么性子急躁，”顾清云淡淡笑道，“每天的茶都白泡了么。看来四十遍茶还不够。”
　　“你、你没事？”顾思宵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已是狂喜。只要他没事，每天泡哪怕四百遍茶又如何！
　　“有些话未与你说完，自然不敢有事。”顾清云一拂衣袖，在徒儿身边坐下，微微侧头望了他一眼，“我记得你小时候总喜欢缠着我讲故事。”
　　“故事？”顾思宵微微一怔。
　　顾清云平淡的嗓音已然响起。
　　“从哪里说起……”他略微沉吟，“那便从二十八年前开始吧……”
　　二十八年前，沿着太行山脉向东远眺，目光不及之处有一个小国，陈国。国家虽小，民生富足。太清观的观主完素真人云游到陈国，入宫作客，时逢陈国的小皇子出世。陈国国主大喜，请完素真人推断孩子命格。完素真人便道此子灵根汇聚，有仙缘。
　　堂堂皇子，本应一生荣华富贵，如何能入道观出家？陈国国主闻言不虞。
　　完素真人也不多说，只留下了一个信物，说若是机缘到了，便让此子凭借这信物来太行山。说罢便飘然离去。
　　说来也怪，小皇子神清骨秀，颇有慧根，于花鸟鱼虫、飞禽走兽等事物心意颇通，仿佛天生便适合来修道。
　　陈国虽然富足，然一介小国，周围强国环伺。小皇子八岁那年，陈国国破，九死一生中由侍从陪伴着逃离都城，前往太行山，投奔太清观。
　　然而并未料到半路上会遭到侍从的背叛。
　　彼时正是寒风凛冽的隆冬，他们从都城一路辗转，躲过了数次追击，早已到了强弩之末。途经岐山的时候，他们刚躲过一次追捕，在及膝深的雪坡上艰难前行。天上飘着鹅毛大雪，这个时节，大雪封山，没有人愿意会选择这时候入山，所以主仆四人才冒险进了山中。只要过了岐山，离太行山也不远了。
　　是夜，四人就地挖了雪窝休憩，经月的奔波劳累，已让人困厄到了极点。然而寂静的山林中，藏不住一点儿动静。八岁的孩子被外头微弱的争执声惊醒，揉着眼睛想要唤随侍在左右的老奴。
　　忽然眼前一道雪影划过，轻微的“嗤”的一声，猩红热血泼洒在皑皑白雪中，将八岁稚童惊得死死捂住了嘴巴。
　　躲在雪窝中，听得提刀的侍从惊慌道：“怎么办？”另一个道：“人已死了……死便死了吧，省的老家伙碍事。先把尸体处理了，别叫小殿下看到起了疑心。”
　　说罢弯下腰，目光沉沉探入雪窝，见孩子睡得无知无觉，放下心来。指挥着一人将尸体抛下雪坡，又把染红了的雪清理干净。他们已打算好了，待天一亮，就挟持着陈国的小皇子投敌，自此不再如丧家犬一般东躲西藏，更有高官厚禄，享之不尽。
　　正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得意之时，雪窝中传来孩子迷糊的喊声，正在唤那老奴。
　　“林侍卫，吴伯呢？”孩子揉着眼睛，从雪窝中爬出来，满脸将醒未醒的迷蒙神色。
　　“殿下，吴伯有事，暂时离开一会儿，您有什么吩咐？”高大的侍卫俯身，面上露着亲切的微笑。
　　“唔……”孩子顿了顿，慢慢道：“我……要解手。”对于一个年仅八岁的稚童，还是向来养尊处优的皇子，在逃命的途中，是少见的乖觉，常常一言不发地趴在老奴或者侍卫怀中。因此侍卫并未起疑，殷勤道：“我带您去一边。”
　　孩子想了想，道：“我自己去吧，林侍卫劳你在一边候着。”殿下的贴身之事，一向是由老奴负责，侍卫料想小小稚儿也逃不出掌心，当即应了，不远不近地候在一边。
　　黑暗中觑着那小小的身影，等了一会儿，眼见着夜黑风高，雪势渐大，不由得催促道：“殿下。”
　　唤了一声，并未有回应，心中豁然惊疑，加大声音：“殿下？”朝身影处略去，赫然只见枝丫上挂着熟悉的外衣，人已不见了踪影。